狐說魃道 第460節(jié)
話音不大,卻足以令我聽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我聽見了四周低低的竊笑聲,笑得令我臉燙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也由此一股怒火自心頭油然而起。 無窮無盡的憤怒,在我這么些年來如死水般安靜的胸腔內(nèi)蔓延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因而沒有依素和的囑咐隨著他繼續(xù)朝前走,我推開他奪路逃了出去,于是周圍那些目光再次集中在了我身上,那些最初充滿著玩味的目光,瞬間變成了一把把如刀子般的利刃,一寸寸凌遲在我身上,逼得我推開那些試圖來阻止我的侍衛(wèi)和天將,縱身在那金碧輝煌的高樓臺邊一躍而下,朝它腳下那一片被云霧所遮繞著的地方跳了過去。 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瑤池。 瑤池不是池,它沒有水,亦沒有如須彌山金池內(nèi)那一片片搖曳的睡蓮。它是西王母圈養(yǎng)世間一切珍奇異獸和花木的地方。 我從沒見過這樣美的地方,也沒見過這么可怕的地方??膳率且?yàn)檫@里沒有一條絕對的路,每一條路面很快就被慢慢移動的花木給改變了,有時僅僅只是站在那里不動,當(dāng)眨了下眼時,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所以我在那地方迷了路。 護(hù)林神獸不停地追殺我,它長著鷹面和獸身,在我還迷轉(zhuǎn)在眼前一片奇異景色的時候,突然間從天而降,刀子似的利爪揮向我,仿佛恨不能將我撕成碎片。 那瞬我不知我該怎么辦。 素和說,天界的一切我都是碰不得的,一旦碰壞,便是罪孽,瞥如曾經(jīng)那位被佛祖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的斗戰(zhàn)勝佛。 可既然是佛為什么還會被佛祖所鎮(zhèn)壓?我不解,素和亦未曾回答。 因而那一刻,面對如此一頭巨大而兇暴的神獸,我只能掉頭就跑,盡著自己一切力量往著所有可行的路面上奔跑。四周異獸因此被驚得紛飛而起,在我身旁撲騰著,跳躍著,尖叫著……于是令那神獸追得我更加緊迫,甚至引來了守池的英招。 那是一頭比護(hù)林獸更為龐大的猛獸。 還未出現(xiàn)時,我就已經(jīng)聞到了一股巨大冰冷的蕭殺之氣。之后,我聽見了一種低沉的呼吸聲,從一片繁茂艷麗的花叢后傳遞過來,一層層,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我的腳步。 我想立即掉頭逃開,但兩條腿膠著了般一步也無法挪動。“素和!”于是我大叫起來,朝著那早已在周圍茂密的花木和濃密的云層里消失的樓臺方向大聲尖叫。 但沒人應(yīng)我,只有不遠(yuǎn)處那片密林間嗤的一聲輕響,隨后我看到了一道龐大得幾乎將整片密林完全遮擋住的黑色身影,它從那里頭慢慢踱了出來,慢慢朝我看了一眼。 “英招來了!英招來了!英招來了!”那時周圍頃刻一片喧嘩。 仿若受到了極度驚嚇般,那些奇珍異獸們紛紛從林中直竄而出,朝著我身后方向慌不擇路地逃去。我看到周圍那些原本艷麗無比的花木頃刻間枯萎了,因那巨大的野獸身上散發(fā)出的濃烈蕭殺之氣,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像是在用它那雙磷火般的眼睛審視著我。隨后在我呼吸漸漸變得急迫時,頭突然朝下微微一低,霍地抖開背后的翅膀猛一縱身朝我飛撲了過來! 那瞬我以為它所撲的目標(biāo)是我。 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尖銳的爪子貼著我皮膚,從我身側(cè)一瞬劃過時的冰冷,所以素和的關(guān)照和警告亦在頃刻間從我腦里消失得干干凈凈。我揚(yáng)起手朝它揮了過去,在它迎面而來那副巨大的身體靠近的一剎那,我用手指朝著它當(dāng)空結(jié)了個印。 但那同時我卻發(fā)覺,原來它的真是目的卻是在我身后。 當(dāng)我手中揮出的佛印敲打在它身上的一剎,我聽見身后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低低一聲吼,隨后那英招身子一側(cè)翻到在了地上,遂抬頭朝我一聲怒吼,揮爪便朝我抓了過來。 我想我激怒到它了。 而我根本無處躲避,因?yàn)樗某岚蛟缫焰i住了我唯一的退路,唯有硬著頭皮迎向它那只利爪,這時卻聽身后突兀一聲弦響。 極好聽的聲音,仿佛一絲細(xì)細(xì)的風(fēng)從蓮花瓣上最輕柔地拂過。 隨后一只修長的手從我身后輕柔地伸了過來,輕柔地在那憤怒的英招利爪上輕輕一撣。那英招立時收斂了身形,如同人一般從地上立了起來。 站立而起的英招有兩個我那么高,卻又如此卑微而恭順地朝著我身后的那人垂下了頭。 “你走吧?!蹦侨嗽谖疑砗蟮?。 聲音如弦音般悅耳。于是英招仰頭一聲長嘯,嘩地抖開翅膀飛上了云霄。 直至它身影在云層中消失不見,我聽見他又道: “你就是梵天珠么?”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慌忙用手擋住了我的身體。 然后漲紅了臉迅速朝后退了一步。因?yàn)樗乔宕取?/br> 那個眾神們口中的天界第一美人,亦是那個令我在眾神面前被譏笑得抬不起頭的人。 這樣近的距離看來,他更是美,美得令我不敢抬頭看他那雙望著我的眼睛。 卻在一陣慌亂和余怒未消的束手無措中見他將手伸向了我。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正要避開,卻在轉(zhuǎn)身那一瞬在他身后看到了一雙碧綠的眼睛。閃閃爍爍,如同這世間最漂亮的翡翠,在一片密集的樹叢間隱現(xiàn)著,晶瑩剔透,靜若止水般望著我。 這令我不由朝它伸了伸手,它卻立即掉頭離開,只留一片長尾在幽黑的樹叢間掃出一片銀白的光華,那刻我看清了它的樣子,我想那應(yīng)該是一頭狐貍,一頭九尾的白狐。 “那英招要襲擊的其實(shí)并非是你,而是這頭狐?!被仡^循著我視線的方向望去,清慈對我道。 “它為什么要襲擊那狐貍?”我不由得脫口問道。 他聞言微微一笑,掠開長袍在我邊上的石座前坐了下來,朝我輕瞥一眼:“你終于肯說話了么,梵天珠?!?/br> 我臉再次一紅。 垂下頭沒有吭聲,見狀,他反手在膝前一抹,一把漆黑色的七弦琴便出現(xiàn)在了他那五支修長的手指下?!澳銗勐犌倜?,梵天珠?”隨后他又問我。 我依舊不答。 他便沒再繼續(xù)問下去,只望著我笑了笑,隨后將那琴輕輕撥了兩下,隨之,一串行云流水般悅耳的聲音便從他指下傾斜而出,彎彎繞繞,如最輕柔的風(fēng),朝我耳內(nèi)一波波鉆了進(jìn)去。 而他話音也忽然變得如這曲聲一般悅耳柔和。一邊撩撥著琴弦,他一邊用那話音慢慢對我道:“那只狐,曾是最得西王母寵愛的一只天狐,但生性無法安分,因而做了些出格的事,遂被軟禁在瑤池。你今日能見到他,也算是個緣分,但,若以后從此不再見到他便倒罷了,若是再次遇到,切記,勿要招惹他。那只畜生,你招惹不起。” “那你呢,你可招惹得起?”帶著一點(diǎn)不屑和之前的余怒,我問他。 他再次抬眼朝我赤裸著的身體看了一眼,隨后用他漂亮手指在琴弦上撥出一道無比漂亮的滑音:“我么,你更招惹不起。” 三. 我很快便忘了那只通體白毛的天狐,正如這千百年來我所見過又忘卻的很多事物一樣。 卻始終沒有忘記同這名天庭琴師的邂逅,以及他所帶給我的從未有過的羞辱和惱怒。 縱然他琴聲是如此動聽,然,世有天籟,亦有魔音,而他的琴聲則恰恰是這兩者的結(jié)合體,就同他這個人所帶給我的全部感覺。 他在神前羞辱了我,又在神獸面前幫助了我…… 他為我奏琴,又在琴音結(jié)束的那一剎用弦絲捆綁住了我…… 他要我別去招惹那被軟禁在瑤池的天狐,卻又在轉(zhuǎn)身之際將我交給了聞聲而來追捕我的那些天兵天將…… 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一個人。 所以,正如他對那只狐的評價(jià),我希望從此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琴師才好。 但所謂命,卻往往總是事與愿違的。 第三次見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嵐谷深處的府邸內(nèi)。 那天,和往常一樣,我正在金池畔曬著太陽,邊等著每個日落時分,那些和尚們穿戴整齊出現(xiàn)在蓮花臺上,為我誦讀那總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經(jīng)文。 卻突然見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裝提前出現(xiàn),并將一襲細(xì)麻布的衣裳整整齊齊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會變的神情,低頭淡淡對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師從琴師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嵐谷琴師府內(nèi)聽候差遣?!?/br> 如此隨意的一句話,隨意得好似我這千百年來從未在這地方出世和居住過,好似他今天才剛剛認(rèn)識我。 因此才可以用這么淡漠的口吻說出如此真實(shí)的訣別,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氣又再次騰的燒灼了起來。 于是一口拒絕,并躲進(jìn)了靈山的最深處。 但靈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羅漢要攆我走,豈容我說得一個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個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樂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這個素和將我驅(qū)逐出靈山并帶到了落嵐谷,在那片琴師清慈所居住的領(lǐng)土上,用著一種令我無比陌生的神情對我道:“過來,梵天珠,快來見過你的師父,鳳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賜你名姓,隨他潛心修習(xí)七韻之道罷。” 他說著那番話的時候,清慈正坐在琴臺前彈奏著他的七弦琴。 聲聲婉轉(zhuǎn),如流水般的動聽。我卻完全無心將它聽進(jìn)去,只盡了自己最后一點(diǎn)努力扯著素和衣角對他道:“但我的師父是你啊,大人?!?/br> 他別過頭雙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為你師父?!?/br> 我不禁搖頭:“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br> 這話卻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間怒了。一把甩動衣袖甩開我的手,他厲聲朝我喝道:“梵天珠!還不快拜見你師父!” 我不由一怔。 隨即卻因此比他更加憤怒起來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聲:“我偏不!”然后突然揚(yáng)手一揮,朝著那若無其事?lián)芘傧业那宕戎睋]了過去! 沒有揮向他的臉,卻揮向了他手中的琴,一邊漲紅了臉對著素和尖聲道:“什么七韻八韻!千百年的參禪還不夠我悟么?總是一樣修了再有另一樣,佛渡化于我,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學(xué)那些勞什子的東西去陪伴西王母嗎,素和大人?!” 話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鏘然一聲在我手下斷成兩截。 烏桐的焦尾琴,斷裂霎那,自內(nèi)發(fā)出鏘鏘脆響,仿佛鳳凰涅磐前最后那聲哀鳴。 于是室內(nèi)一瞬靜了下來。 我也立時感到一陣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著想要轉(zhuǎn)身朝門外跑去,不料那把斷琴卻突兀地再次響起鏘的聲脆響。 隨即便見一道銀色的弦絲自清慈手中直飛了過來,在我還未意識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時,整個人倏地便飛了起來,連同那段銀絲一同飛出了這間寂靜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聽見清慈冷聲對著素和道: “出去?!?/br> 那一瞬我以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處了。 誰知素和卻一言不發(fā)。只手撥佛珠看著我,而我剛想要掙扎著站起,卻隨即發(fā)覺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滾動的聲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縱然一肚子的怒火,卻又被迫長跪不起。 這令我更加憤怒,苦于完全無法發(fā)泄,只能眼睜睜看著素和收起佛珠朝清慈作了個揖,隨后,亦不理會我,亦沒有再朝我看上一眼,只披上他的袈裟便徑自離去,獨(dú)留我一人在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府邸門外,被緊緊地束縛著。 無法起身,亦無法開口,只能日復(fù)一日地長跪不起。 如此,轉(zhuǎn)眼間三年便彈指飛逝。 四. 落嵐谷是個很寂寞的地方。 也是,深山峽谷內(nèi)的洞府,怎能不寂寞。 我始終不明白一只美得令九天玄女都為之失色的鳳凰,為什么會帶著他一身斑斕錦繡的羽毛,棲息在這樣一個黑暗而寂靜的地方。 后來才漸漸知曉,原來他本就是屬于這黑暗和寂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