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59節(jié)
她說,我本就不是為人類和他們的歷史而來。 我要渡化的是你。 可你真的太不聽話。怨氣沖天,渡你可真難。 那就不用勞煩了。我道。 她又笑:難。但我偏不信這個邪,你說我怎么能對一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英雄墮落到現(xiàn)今這個地步袖手旁觀。 說著那些話,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撫過我被人間塵土掩埋許久的骨舍利,將附著其上的泥沙一點一點拂開。 在我正要譏諷她說得一派冠冕堂皇時,她接著又道:又叫我對你曾經(jīng)那番毀天滅地的力量,如何做到視若無睹。 邊說,她邊將喉嚨咽了咽,眼里生光,烈烈燃燒在我的骨舍利上。 之后她將我的骨打造成了一條鎖。 再之后,她將我漂浮不定滿是戾氣的魂拘在了這條鎖鏈上。 “鏌铘,傳說中誕自春秋年間的寶劍,因鑄造者干將的妻子叫莫邪而得名,也作‘莫邪’?!?/br> “既是以此利器為名,麒麟,以后你就是我手里那把最利的劍了?!?/br> 此后經(jīng)年,陪伴在她身邊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 每一次輪回,無論我在她逝去后走了有多遠,鎖麒麟總能將我?guī)У剿媲啊?/br>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種日復一日的陪伴從最初的煩躁抗拒,到后來我已全然忘了,那東西究竟是困住我的束縛,還是守在她身邊令我無法割舍的羈絆。 我習慣了她的相伴。 習慣了每次轉(zhuǎn)世后,她飛撲進我懷里時的樣子。 習慣了她遭遇強勁對手時,一身勁裝跨坐在我背上,手里握著那把囂張奪目的劍,意氣風發(fā)地指著前方對我道:铘,給我殺! 習慣了每次廝殺之后,我與她守在一處,如一體雙生般彼此舔舐著對方的傷。 由此,越來越怕失去,每每在她逝去之后。 總仿佛每一次的離別都會是最后一次,盡管每一次都能在若干年后見她笑著朝我飛撲過來。 仍是怕。 無法形容的不舍,隨著陪伴時間的久遠,越發(fā)不可收拾。 那是藏在我心底永遠不能被她所察知的隱秘。 如燈火搖曳,我心亦在悄然搖曳。 只不愿以此改變她臉上每一次笑,每一次沉默,每一次每一分牽動我任意情緒的神情。 便只能繼續(xù)安靜地以我的方式盡可能長久地將她留在我身邊。 然,無論我如何竭盡所能,無論用盡何種手段,也無法阻止她每一次輪回后英年的早逝。 正如她無論怎樣也無法與那個和尚再得一次圓滿。 這是上蒼給她的懲戒,亦是給我的。 而這懲罰,在我隨著她踏進無霜城后,近乎到了極致。 無心無傷,城做無霜。 那是一座終年被冰雪封鎖的城。 冷到極致,無霜,一如無情者無心。 那個時候,我和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佛珠一顆上天下地自由自在肆無忌憚的心,會在那座妖魔肆虐冰冷無霜的城里,被一個無心之人給挖了去。 亦沒想到,無心后亦會有傷。 這個小姑娘,無法無天的小姑娘,恣意妄為的小姑娘,騎在我背上朝氣蓬勃對我高喊著‘殺!’,然后一頭往前沖的小姑娘…… 在我陪伴了她將近一千五百年時,她遇到了一個名叫碧落的狐妖。 狐妖挖了她的心,我失去了我的佛珠。 我以我的離去宣泄著我的憤怒,殊不知,卻由此將她推入絕境。 她揮劍剜向自己心臟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如那座城,一夜冰封,一夜霜無。 零點的爆竹聲四處響起,隱隱的,我聽見樓下那個傻姑娘又在哭了。 不過這次總算不是悶在小屋里的拼命隱忍,而是痛痛快快的暢爽淋漓。 遂想起失去她的最初那段日子,極致的憤怒和迷惘過后,我曾在那只狐妖造成的時空裂縫里窺見過的未來。 我不愿在這個傻姑娘面前說出口的未來。 無數(shù)次看著身旁這張臉,我曾試圖將那個未來親手打破,如當初那個大天羅漢。 卻終究在聽著樓下那一聲聲的喜極而泣后,只換作心底輕輕一聲嘆。 如此,甚好。 依舊陪在她身邊,看著她的哭,看著她的笑。 如此,甚好。 ——完結—— 第488章 番外三 引龍調(diào) 上 一. 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年,素和對我說,該是帶你出去走走的時候了。 我問他,什么叫走? 他用他那雙三百年來從未看過我的眼睛朝我望了一眼,然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喜歡看這和尚嘆氣的樣子,好像佛指間柳絮從我臉上拂過時的感覺,所以我重新把身體團做一團,在他腳下滾來滾去。 于是他又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好聽得令人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著的一樣?!?/br> “不穿?!?/br> 任性著,一如既往,聽他輕輕地嘆氣,我以為這樣的日子便是亙古。 所以也從未想過它亦是會匆匆結束,如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流逝,在不知不覺中戛然而止。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自己被素和從金池里帶出那天,第一次睜開眼時的感覺。 那一天,懵懂醒來,突然好像整個世界的顏色一瞬間都撞進了眼里。 讓人措手不及,也讓人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所以在第一眼見到靈霄殿時,我覺得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有些讓人措手不及,有些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在那一片片隱現(xiàn)在浮云背后的雕梁畫棟間,閃爍得令我睜不開眼。 于是我只能小心地扯著素和的衣角,小心地按著他的步伐在周圍那些層層疊疊的身影間走著。 他們都是素和要帶我去見的神。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穿得如同周圍的宮闈樓臺一般閃耀得令人睜不開眼簾的神。 他們在我走近的一剎那分散了開來,好似我是一股吹入云層的風,吹得他們分離開來然后又在不遠的地方默默聚攏,并以一種有些復雜的目光看著我。然后環(huán)佩叮當,他們卷著五色的水袖提著輕軟的云錦彼此耳鬢廝磨,交頭接耳,用著一種低卻足夠令我聽見的聲音,面朝著我的方向輕輕說著: “她是誰?” “既是守珠羅漢素和甄帶來的,那必然是梵天珠了……” “她怎的不穿衣裳?” “脫胎未全,靈性未足,尚野?!?/br> “確實,尚野……” “卻怎的能就這樣去見西王母……” “呵呵,好一顆□□的梵天珠……” 那刻我忽然感覺到,原來世上除了素和以外,我是不可以在任何人或者神面前赤身裸體的。即便那叫做衣裳的東西扎得我渾身刺痛。 那些神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看著一件骯臟的東西,骯臟得叫我無地自容。 于是原本的歡樂和好奇變成了一種無處遁形的惶恐。我惶恐不安,卻又無處躲避,只能收斂了舉動在素和身后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用他長長的袈裟遮蔽著我的身體,以阻擋那些刀尖般銳利的目光…… 所幸,后來不多會兒,他們便不再用那些目光看著我,因為他們有了更能吸引住他們的東西。當他們忽然間將所有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隨后朝著花園內(nèi)匆匆而去時,我聽見他們竊竊私語道: “……咦,你們看到了么?清慈大人在跟冥王大人下棋……” “什么?是天庭第一美人清慈大人?” “除了他還會是誰……” “……唉,我的清慈大人……他竟真的來了么?” 嘀嘀咕咕,蜂擁而散。而素和亦領著我朝那方向走了過去。 他說,來,我?guī)闳ヒ娨娞焱サ那賻熐宕取?/br>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清慈。 他們說,他是一只在盤古開天辟地后,自女媧石中所孵化而出的青鳳。 但當我透過素和的衣角在瑤池邊的長廊內(nèi)窺見他時,實在很難將那端坐在梨花樹下,有著張溫婉如梨花般干凈娟秀面孔的男人,同印象中那只巨大的、烙刻在石壁或石柱上的飛鳥聯(lián)系在一起。 那明明是個素雅得仿佛一杯清茶似的人,怎會是一只長滿了羽毛的鳥。 也莫怪那些神女一聽見他的名字便紛沓而至,聚集在此地如翩翩彩蝶般在他身旁忽閃而過,隨后躲在樹后,藏在柱旁,有意無意地露出一角薄得仿佛霧氣般的衣帶,以期他能在沉思的間隙抬頭朝自己望過來。 但他始終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棋盤,直至他對面那一身玄衣的男子朝著我的方向?qū)λp輕說了句什么,他才抬起頭,將他那雙細長的眼眸朝我望了過來。 隨后由上而下,從我的臉移到我勉強用素和的袈裟所遮擋著的腿,那樣看了片刻,便淡淡一笑復又將目光重新轉(zhuǎn)向棋盤,捻棋朝內(nèi)放下一子。然后對著面前那男人道: “人說,梵天珠是佛祖在開天辟地之時為了均衡天地,度化眾生,于是舍生所化的萬朵金蓮在靈山吸取天地精氣凝結而成。卻怎的現(xiàn)今竟會修成了這副模樣?不似普渡眾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顛倒眾生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