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53節(jié)
如果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血終究流失殆盡。 最后一息尚存時,也不知是否幻覺,我看到碧落身后隱約有誰朝這方向飛奔過來。 黑漆漆一道身影,由遠而近,踉蹌的步子令他看起來有種熟悉的陌生。 是誰? 他隱隱叫著我的名字。 我用力撐著眼睛試圖將他看清楚。 可惜,視線突然就黑了。 第485章 青花瓷下 一百零一 “說起來,還好我有遠見,去年趁著形勢還好早早把那三套商鋪脫手用去還貸款,不然現(xiàn)在租不出去又賣不掉,真要一屁股債了。但就是老周給的那套房,就是上回我跟你說的……寶珠?寶珠?你有在聽么?” 眼前兩只手在我眼前搖來擺去半天,我飄遠的思維才被林絹重新拉了回來。 最近她特別喜歡來我這里吃點心,每次來必念叨著她的幾套房產(chǎn)和存款,明明生活無虞,但我卻要被她念出抑郁癥了。 說來這也是拜近兩年的疫情所賜。 誰也沒想到,在我回來的第二年,整個世界會因為一場突然而來的肺炎病毒而翻天覆地,人心惶惶。 很多實體店都開不下去了,病毒傳染性和傳播性之強,強到人人自危,原本熱鬧的街市常??湛帐幨帲笊虉錾星颐銖娋S持運轉(zhuǎn)生機,街頭巷尾的小店則難以度日。周圍好多店鋪已經(jīng)關門或者易主,如林絹手里的三套商鋪,若不是她有先見之明,在疫情剛起那會兒心生警惕,隨后在形勢稍微好轉(zhuǎn)時立刻將它們轉(zhuǎn)手,如今再想脫手就難了。本來多賺錢的東西差點成了賠錢貨,每每說起,林絹總不免帶著劫后余生的嘆息。 不過相比于更多無聲湮沒于這場疫情的災民,她已是很幸運無憂的了。 這場疫情對于經(jīng)濟的影響真可謂是核輻射一般,譬如我家這一帶,自去年到現(xiàn)在,大商場門庭日漸冷落,而街對面十多家商鋪,現(xiàn)在除了兩個小超市,就只剩術士家的花燭店還正常開著,畢竟是不缺錢的主。 我的小店也依舊還維持著營業(yè)。 白天與黑夜,店里的燈光與術士家的交相照應。 自然不是因為我跟他一樣不缺錢,而是不繼續(xù)開下去的話,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活著。 不知不覺,我回來已經(jīng)快四年了。 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一心以為自己死定了。 血流失到超出身體負荷的極限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基本上就是沒有感覺。身體很冷,思維很沉,整個世界對我來說仿佛像是定格了一樣,什么都是混沌,連疼痛也是。 劇烈疼痛的‘消失’會讓大腦失重,并處于一種極為渴求睡眠的狀態(tài)。 所以那時候意識清醒下的最后一眼,我完全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直至醒來睜開眼,看到周遭熟悉又不那么熟悉了的一切,我仍以為那是自己被困于死亡中的幻境。 我怎么可能會回到家里了呢?在那樣一種只剩下絕望的世界里,命尚且不保,又哪來的奇跡能讓我回到二十一世紀。 所以,必定只是在做夢。 誠如素和寅所言,世事一切,皆為一場大夢。果然這樣的話,要人死之后才能徹悟。 失去意識前一剎,前塵往事如走馬觀花,得到過,失去過,開心過,痛苦過。眼睛一閉,什么都沒有了,如煙消云散的狐貍。 一切都是空,空得連哭都是哭不出來的。 然而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在夢里。 隨著人越來越清醒,我越來越意識到,我依然還活著,也確實是回來了。 彼時我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我的幻覺,是有人在我離死亡只差一線之隔的距離及時趕到,力挽狂瀾將我救了下來,并帶出了那個世界。 救我的那個人,是被我攆走的铘。 說來好笑,這個冷面冷心的麒麟,嚴苛如程序般執(zhí)著于對梵天珠的忠誠,對于我這個無用的轉(zhuǎn)世中的異類,總拿著諸如‘不再管你’,‘另擇明主’之類的話威脅我。 可是試圖突破那道主仆界限的是他。 放棄我偏又逾越界線來救我的,也是他。 若說程序,他一定是個中了病毒的程序。 狐貍說,京城林府宅中有盞唯有我可點燃的天燭,燃燒過后可從中取得鎖麒麟。鎖麒麟能打開麒麟眼,麒麟眼一開,能打開一道時空之門,雖然非常短暫,但當初铘就是用那個方式把我從法陣月影雙連里救了出來。 所以面對紅老板的時候,我是想拼一下的,拼了所有力量想獲得一個去京城拿到鎖麒麟的機會。 可惜,現(xiàn)實畢竟不是小說。拼盡全力不是成功的保障,反而是失去一切的前提。 我沒能從紅老板手里博得一線生機,反而因此讓借居的那副身體受到了更加徹底的破壞,以至于當最終碧落贏了紅老板,贏了素和甄,甚至想要放棄他所贏得的一切送我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失去最后一絲回到未來的機會。 無論我還是他,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命在那副被損壞到了極致的身體里迅速消弭。 當時以為,這就是我的結(jié)局了。 可是彌留之際我看到了一道人影。 是那頭并不屬于未來林寶珠的麒麟。 在那個不屬于我,也沒有鎖麒麟的時空里,他曾突兀來到我身邊,一遍又一遍想為了他所忠于的梵天珠而想滅了我,卻又一次一次地救我。 直至我為了保護狐貍而將他攆走。 那之后,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畢竟我成為不了他所期待的那個梵天珠,畢竟我讓他對我失望到徹底。 卻沒料到,最后的最后,他仍是來找到了我。 確切地說,是他同未來的那個他,一起找到了我。 狐貍曾利用素和甄時光溯洄引起的時空混亂,來到了困住我的這座‘監(jiān)獄’。 這個契機被铘發(fā)現(xiàn),并加以利用,于是他看到了他的未來。 不知他究竟看了有多久,又究竟看了有多少??傊谖乙炎叩缴詈笠凰驳臅r候,他風塵仆仆跌跌撞撞而來,帶著從京都林府的琉璃頂中取來的鎖麒麟,將它扣到了我手腕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沒了意識,但,并非全部的‘我’都沒有了意識。 我一個軀殼里住著兩個魂。我的魂即將湮滅,燕玄如意的卻還在。 她在我心跳徹底停止之前喚醒了鎖麒麟,打開了麒麟眼。 她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口呼吸的時候把我的魂魄推進了麒麟眼,而自己留在了那副軀殼里。 她在我耳邊說,她去陪她的小和尚了。 她用她的命,換我在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在重新睜開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醒來后看著周遭一樣又一樣熟悉的東西,最初的時候心跳太快,恍惚令我這樣以為。 燕玄如意死了,素和甄得到了金身卻從此消失,我回到了現(xiàn)代,歷史書上的記載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我的小店依舊在,我周圍的人依舊記得我,離家出走的铘回來了,無頭阿丁依然在找著他的腦袋,杰杰依然嘮嘮叨叨等著我喂小魚干,刑官依然喜歡在雨天到我窗外哭哭啼啼,藍依舊在賣著他的香燭紙錢,林娟依然時不時來找我逛街,隔壁小孩依然來我這里混冰激凌吃,生意依然不冷不熱,客人依舊愛一邊看著店里的帥哥,一邊嘰嘰咕咕八卦著他的五官和身材…… 只不過,原先被八卦的那個帥哥是狐貍。 現(xiàn)在是铘。 原先八卦的時候會換來狐貍甜甜一個媚眼,以及裝模做樣的非禮勿視。 現(xiàn)在則是铘無知無覺的徹底無視。 是的,一切都正軌了,但唯有一樣例外,于是一切正軌,根本是徹底脫離軌道的虛妄。 醒來后的第二天,我意識到,我的狐貍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哪兒也找不到。 雖然對此心里不是沒有準備,可事到臨頭,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如何讓我接受他真的已經(jīng)煙消云散的事實? 如何讓我面對沒有了他的未來。 回來之前,我曾天真以為自己只需看一眼這個世界就足夠??墒钦娴幕貋恚娴挠H眼見證了這個沒有狐貍了的世界,等待著我的痛,竟是比待在燕玄如意的身體里,面對那具身體無可挽救的傷痛和腐爛更為不堪。 痛到我不知道什么是活著。 空,空,四大皆空,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是空。 了悟又能怎樣。了悟不代表接受。 我又不是和尚。 我不甘心。 我四處走,四處找。一切我和他曾走過的地方都走遍了,一切我可以詢問的人,也都尋遍了。 铘,藍,四大家族,殷先生,甚至阿丁,還有游蕩在這條街上所有那些熟知我和狐貍的魂魄和精怪…… 最后我想到了冥。 我想他總應該是可以給我答案的,畢竟地上地下,他都無所不知。 可是我去哪里找他呢? 曾經(jīng)他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帶著他那些可怕的勾魂使,時不時地趁著狐貍不再的時候逗弄我一把。 然而有心去找,卻怎么也沒法找到。 也是,一個冥界之王,又豈是我輩區(qū)區(qū)一個凡人想找就能找到的。 思來想去,我割開了自己手腕。 但陷入昏迷時,铘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醫(yī)院里林絹對著我哇哇大哭,她說你直說吧到底欠了多少錢你要這么想不開,現(xiàn)在疫情生意是難做,我能理解,但愁錢都愁到這地步了,你就不會問我借嗎?! 這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看著她傻笑,然后敷衍著答了句:是失戀了。 于是她也抽了我一巴掌。 林絹說,林寶珠,你也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了,你也見過我當年一頭熱的時候因為男人遭過多少罪,所以你怎么還能這么拎不清,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胡離是好,但他要離開,你又能怎樣,死能留住他嗎?天下芳草何其多,走了他一個,店里不是還有一個。要我說,你割什么脈,你蠢都能蠢死了。 林絹的話固然是因為她對事實的一無所知,但有一句話她說得沒錯,死能留住他么? 坦白說,割腕的一剎那,我想著的并不是找到冥,而是想把心里那股找不到任何緩釋的痛一刀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