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52節(jié)
他總是忘了。所以我不得不總反復提醒他。 或許終于意識到這點,他不再讓我說話,只繼續(xù)嘗試著往我身體里輸送活力。 我不斷地流失血液,他不斷地用法力輸入,似乎比最初有所見效,傷口好像在一點點恢復,血流得不是那么快了,于是我掙扎,他低頭吻住了我:“小白,別死,活下去?!?/br> 他怎么能叫我小白呢?憑什么。他是碧落,不是狐貍,狐貍已經消失了,他親眼看著的。他袖手旁觀素和寅抹去了那個最愛我的狐貍,留下了這個只手通天為了梵天珠機關算盡的碧落。 我不要當梵天珠,我是林寶珠,我是我。去他的碧落。 我再次掙扎,但毫無用處,我這副鬼樣子又怎么掙得過一只九尾狐。之所以還能撲騰幾下,無非他忌憚著我的傷口而已。 也再驅使不動龍骨劍,這把當年他親手打造給我的利器,現(xiàn)在跟我一樣,最后掙扎了一下后,便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他面前。 “會好的?!倍呌謧鱽硭脑捯?。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自言自語。 他總是很自信,也總是會贏,這讓我不得不再一次確認,未來的那個狐貍是不可能存在了。 碧落怎么可能變成狐貍,除非他變異了。 變異……我想著第一次見到狐貍時,他倒在我家店門前的那個鬼樣子,忍不住再次想笑。 跟我現(xiàn)在一樣衰弱,吹口氣魂就會沒了似的小可憐,千歲也可能萬歲的高齡,拍著干癟的肚子厚顏無恥地叫我大姐。 呵,碧落的未來怎么可能那么落魄呢,落魄得像個小丑似的,我無論怎樣也想象不出來。 許是應了我的猜測,碧落這次好像又贏了。 又一次吐血時他再一次嘗試用他手里那顆珠子對我進行療傷,這次,我體內撕心裂肺的疼痛減弱了,胃里積血消失,傷口流出來的血也越來越少,我身體似在漸漸回暖,他手里那顆珠子在他法力趨勢下綻出的萬丈光芒,似乎真的對我起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這作用的時間過于短暫了一些。 猶如曇花一現(xiàn),就在我剛剛試著推開碧落,蓄力從地上站起來時,突然一道窒息般疼痛從我身上撕開,令我兩眼驀地一黑,重重躺倒在地。 隱約聽見碧落在我耳邊急促說了些什么,意識回籠時,我全身冰冷,身上疼痛加劇。 碧落的臉離我很近,面色蒼白,握著紅珠的手僵在我身體上方微微顫抖。 我順著他的視線往自己身上看,就見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傷從我左邊肩一直裂到我右胯,仿佛一把看不見的斧頭剛剛把我活生生劈成了兩半。 流出的血,讓我渾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樣,亦令我虛弱不堪的意識如陷在海綿里一樣起起伏伏。依稀腦里閃過一道熟悉的畫面,那是一幅漂亮的仕女圖,被描繪在一枚光潔滑膩的瓷器表面,仕女栩栩如生,又被精細的瓷襯得欺霜賽雪。 近乎完美無缺一口青花瓷,唯一的缺憾,是一道傷。 細細一道傷疤,由瓷器的胎內滲出,從左至右,仿佛將這小小的小姑娘分割成了兩半。 想起來了,它是我家那口青花夾紫瓷。 瓷裂了,一如現(xiàn)在的我。 所以,這意味著什么? 或許歷史無論怎樣改動,兜兜轉轉終會回到原樣,那是一只任由多少智慧也無法扭轉的軸輪。就像朱氏王朝的未來,就像素和甄,就像燕玄如意,就像我。 所以碧落,饒是千算萬算,饒是運籌帷幄,看來還是失敗了啊…… 我扯起唇角對眼前人張張嘴,可惜這句話沒能來得及從腫脹的喉嚨里擠壓出來。 他沉著雙眼一動不動朝我看了片刻,隨后似做出某種決定,在我開口前一瞬,他將手里那枚如火焰燃燒的紅珠往我嘴里塞了進來。 “吞下去?!备┰谖叶呌昧ξ罩以噲D掙扎的肩膀,他一字一句對我說道。 我抗拒,但剛一用力,那珠子就跟有生命般徑自往我喉嚨里沖去。 那瞬間猶如一團烈火,帶著鉆心刻骨的痛,從咽喉一路燒進我五臟六腑。 我扭曲著尖叫,這令控制著我的那雙手倏然松開,隨后扶著我脖子幫我將頭一側,我張嘴哇的聲吐出一團火,連同那顆珠子。 與此同時,一股股血從我喉嚨,我身上每一道傷里急涌而出,即便碧落同一時間迅速用他法力護住,也完全擋不住。 “為什么沒用……為什么……” 耳邊傳來聽見他略帶茫然的自問。 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聲音,細微喑啞,近乎破碎,如同狐貍消失前那一瞬貼著天羅地網對我的喃喃低語。 我用力抓住他的手。 眼前視線恍惚,他人影晃動,長長的發(fā)絲拂著我的臉,我已幾乎分不清他是碧落還是狐貍。 只辨得清模模糊糊一雙碧綠的眸子,我死死抓著他,朝那雙眼看著:“燙……好燙……痛死了……狐貍……我要回家……” 下一秒他將我抱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覺隨著他腳步往前,四周突然變得很亮,白茫茫的亮光刀子似的割著我眼睛和身體。 疼死。 我不管不顧開始放聲哭喊。 疼得太絕望。 許是清楚這一點,碧落緊緊卻又不敢用力地抱著我,長久的靜默后,我聽見他貼在我耳邊對我匆匆對我道:“忍忍,寶珠,再忍忍,我?guī)闳フ宜芸臁?/br> 誰?他說要帶我去找誰? 失血過多讓我身體同腦子一起變得麻痹,因此沒能將這問題問出口。 隱約只見他將那顆紅色珠子從掌心中托起。珠子再次火光大盛,在他掌心上方滴溜溜地轉,由此迸發(fā)出的光芒籠罩住我,像一只巨大的手,猛地把我從失神狀態(tài)扯了回來。 為什么非要扯我回來呢? 麻痹感驟然消失,知覺回歸,我再次疼到笑出眼淚?!盀槭裁雌豢献屛宜溃屛一钍苓@樣的罪。碧落,我恨你,以前為了狐貍一直憋著,現(xiàn)在我只想痛痛快快告訴你,我恨你!恨死你!”我邊說邊咬住他肩膀。 可根本咬不動,也根本出不了心里這一口惡氣。 于是松開牙,我睨著那顆珠子,抱住他脖子朝他冷笑了兩聲:“這是什么,碧落,是當年你從梵天珠那里帶走的元神珠么。” 他腳下微微一滯。 我笑得更開:“你覺得有它就會有梵天珠,無論她死了還是怎樣,所以那時候你能安然看她死去。現(xiàn)在又以為用這東西能讓我活下去,是么碧落?但是,你看,這有用么?” 說完,我將喉嚨憋著的那口血用力吐在了他的肩膀上。 血里散著幾塊碎rou,我大笑:“看,我爛了,碧落,你想要復活一個爛了的梵天珠嗎?” 說完,我沉默下來,等著他開口,等著看他到底還會再說些什么冠冕堂皇讓我撐著等他復活梵天珠之類的話來。 但許久之后,我只聽見他似有若無說了句:“我放你回家?!?/br> 我愣了愣,疑心自己是否聽錯。 放我回家?在他布局了那么大一盤棋,在他抹去了自己的未來,在他用河圖洛書鎮(zhèn)住了紅老板與素和甄,從此再沒什么能成為他復活梵天珠的障礙之后,他卻說要放我回去了? 這困惑在我此刻并不怎么清晰的大腦里轉了一圈后,原本狠不得從他身上咬下一塊rou來的激烈情緒,突化成一股濃稠得令我窒息的喪。我伏在他肩膀上,緩緩吸了一口氣:“你對這身體無計可施了對么,碧落?!?/br> 他沒回答。 沉默便是最確切的答案。 腦子一陣暈眩,我跌撞到他肩膀上。迅速想將臉移開時,他按住了我,然后我聽見他再次開口道:“救她,素和甄。你能把她帶來必然能將她帶回去,素和甄,救救她……” 說話間,周身那片紅光變得更甚,徑直穿透入四周耀眼蒼茫的白,令那片刺目的光不再令我眼睛疼到難以忍耐。 遂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視野在前方不那么劇烈的光線中逐漸從模糊中掙脫了出來。 于是我看到了素和甄。 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手握禪杖,通體蒼白,和他腳下的紅老板一樣,仿佛沒有生命的石像。 只一雙眼,就像之前縫隙關閉前我所看到他的最后那一眼,似乎里頭藏著并沒有完全被凝固的靈魂,默不作聲看著他眼前的碧落。 狐生九尾。不知是否因為闖入了月影雙聯(lián)的法陣,饒是有梵天珠元神護身,碧落仍是顯了原形。 他抱著我站在素和甄面前,一手托著梵天珠,珠光同河圖洛書陣法的光芒閃爍交纏在一起,仿佛在互相滲透。 一度令蒼白從素和甄臉上漸漸消褪,甚至仿佛手指在光芒交織處微微動了動。 幾乎錯覺他便要就此開口的時候,突然腳下隆隆一陣轟鳴,似有一股巨大力量從地底一涌而出,將素和甄同紅老板一同往地里拖沉了下去, “素和甄!” 碧落臉色一變,迅速伸手試圖將他抓住,然而手指剛碰到素和甄的肩,他整個兒被一股巨力一掀而起,猝不及防朝陣外斜飛了出去! 落地時碧落以最快速度調整姿態(tài)穩(wěn)住了我。 但我仍是被那股力量的余韻沖擊得嗆出兩口血。 見狀他將我往地上一放,再次想要往法陣里飛身進去,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衣領,將他制止了。 地面隆隆聲響伴著素和甄與紅老板蒼白身影,很快消失在飛揚而起的塵埃間,法陣倏然收攏,剛才一剎若碧落進去,想必十有八九在那片陣法里被碾成碎片。 我終究不舍得這張同狐貍一模一樣的臉為了我而送死,哪怕他或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能將我送回去。 “你知道為什么之前我心存死志,但仍還要拼著一口氣跟紅老板斗個你死我活么?”法陣殘留的硝煙漸漸平息時,我靠在碧落緊箍住我的懷里,抬頭問他。 他目不轉睛盯著那片平靜的地面,沒有回答。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 “狐貍消失之前曾告訴過我,京城兵部尚書府里有七道琉璃頂,最中間那道頂下有盞唯有我可點燃的天燭,那里存著這世上的鎖麒麟,能取到那條鎖麒麟,我就能打開麒麟眼,麒麟眼開,便能召出一條可通往任何地方的時間通道。” “那是我唯一能夠回家的方法,但現(xiàn)在,早已經來不及了。” “也罷,狐貍消失,無論能不能回去,都已經沒有意義,只不過是我一點心有不甘而已。” “所以碧落,不要再對我說什么梵天珠的復活,不要再對我說什么全新的未來,更不需要你在說了那些話,做了那些事之后,又再去做剛才那種無謂之舉。放我走吧,就像你當初放任梵天珠死去,放任未來的那個你在你面前消失。” 頓了頓,我笑:“沒有什么是可執(zhí)著的。你神通廣大,你運籌帷幄,所以你早晚能讓梵天珠重生,只需再等下一個輪回而已。” 說完,我用盡全部力氣把他推開。 想推得遠遠的,再也不想見到他,那張同狐貍一模一樣的臉。 但推不動,算了。 躺倒在地上時我長長呼出一口氣。 失血過多讓我心跳太快,很難受,我希望有誰能給我個痛快,但看著身旁垂著眼簾的碧落,始終沒能開口。 他手指掐在土壤里,我可不想同這些土壤一樣變得粉碎。 其實我也還是怕死的。 真的,我不想死,想活,想回家,想回去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看看那個他是不是仍還和以往那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著。 小店里散發(fā)著點心的甜香,他身上的味道也是這么甜,他在那兒做著我夏天最愛吃的牛奶冰,然后一轉頭他看見了我,他揮揮爪朝我笑,兩只眼睛像月牙兒似的微彎著,尾巴又藏不住了,我跑去掐掐它,他甩著尾巴躲開,手指頂著我的腦門罵罵咧咧:哦呀,你這咸豬手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