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42節(jié)
我想去看看,那能燃燒出如此神奇色彩的火焰,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當(dāng)意識到再次闖入了禁地,慌忙止步時,我已再度站在了那棵巨大的圣菩提前。 那火球從圣菩提的樹冠徑直落到它的樹根,四下彌漫的火焰將整個銀色菩提也染成了那樣一種妖嬈的顏色。 極美,但對于被封印在樹上的血羅剎來說,顯然絕非如此。 他看起來痛苦極了。 這樣一個曾經(jīng)能迫使佛入滅的魔,尋常的天火肯定對他是沒有任何用處的,但這火球帶來的火焰,卻瞬間連皮帶rou地吞沒了他。 就在我被那團火焰的色彩勾了魂,稀里糊涂闖入這片禁地的時候,他已被燒成了一把枯骨。 但即便如此,他卻是活的。 隔著熊熊燃燒的紫色烈焰,我清楚看到他在火里掙扎,變成了骷髏模樣,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掙扎的樣子就像一條垂死扭動的蛇。 怎樣的痛苦能讓這么一個曾經(jīng)叱詫風(fēng)云,幾乎毀滅三界的魔頭變成這樣? 直到那些骨頭被燒到發(fā)黑,他才不再動彈。 火焰隨風(fēng)而逝,他倒掛在菩提樹上的樣子像一捆發(fā)黑的爛木頭。 就在我猜疑著他是否已經(jīng)死去時,我看到有筋絡(luò)和皮rou漸漸在那堆枯骨上再生了出來。 先前怎樣在火焰里被一點點燒盡,此時又怎樣一點點地還原。 我不知道血rou被焚究竟是怎樣一番滋味,更不知道重新生皮長筋又是這樣一種感受。 當(dāng)時只覺得膝蓋一陣陣發(fā)軟。 連著往后退的時候,忽然血羅剎那張只生出一半皮rou的臉轉(zhuǎn)向了我,血淋淋一雙眼目不轉(zhuǎn)睛朝我看著,然后咧嘴一笑:“聽見雷音寺的鐘響了。你這是剛聽完佛法么?” 說完,見我沉默不語,他便又道:“梵天珠,你這么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挺久了,是不是覺得這會兒的我特別好看?” 見我依舊不語,他再度扯唇一笑:“還是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張口閉口善因善緣,慈悲為懷的佛,其實并不是你所以為的那么仁慈心善?” 那一天,可能是我見過的這個大魔頭最為狼狽和不堪的一面。 但并不意味著我會對他有所憐憫。 為一己之欲擾亂三界,導(dǎo)致戰(zhàn)爭頻起,生靈涂炭,死在血羅剎這個魔頭手里的生命不計其數(shù)。會有今日所受的種種,不論是再怎樣可怕怎樣不堪的懲罰,那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不過,卻也由此可以清楚看出,佛門并非只是一派祥和溫善之地。 我佛慈悲,亦有金剛怒目,否則,又怎能制約得住三界長久以來的平衡。 因此我沒有理會血羅剎的挑唆之言,只是旁觀著他在說完那番話再度陷入痛苦的深淵,然后順手從身旁果樹上摘了枚果子咬進嘴里,反問他:“善因結(jié)善緣,惡因得惡果。仁慈心善從來面對的不是作惡之人,早知今日之苦,你當(dāng)初何必做出那些傷天害理之事?” “呵。”我的話令血羅剎低低一聲冷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惡?道理自古總掌握在擁有絕對力量的那一方手中。試問當(dāng)年佛若先我一步入滅,那么如今站在這里冠冕堂皇論斷是非因果善惡報應(yīng)的那個人,會是誰?又會是誰居高臨下,端坐在三界之主那個位置上,一派風(fēng)輕云淡般睥睨眾生呢?” 這番話令我愣在那兒,半晌沒法回答。 腦子里有些亂,常年在素和甄的教導(dǎo)下長大,我從沒聽過這樣顛倒妄謬的話。 所以干脆不再理會,我轉(zhuǎn)身正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冷不防聽見血羅剎在我身后幽幽地道:“梵天珠,你可知道那把斷了弦的琴,為什么在你碰觸之后,會不彈自唱么?” 我回頭冷笑:“難道不是因為那天你想害我,所以施的法術(shù)么?!?/br> “錯。以我這樣的戴罪之身,能茍活于世已是不易,哪兒來的本事讓廢琴吟唱,并招來天龍?zhí)と腱`山的結(jié)界?” “……那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為,它以前的主人是頭鳳凰?!?/br> 見我由此投向他的深深一瞥,他嘴角微揚:“聽說那頭鳳凰為了他最心愛的女人,用龍鱗龍骨和龍筋做了那把琴,所以那把琴不但會認(rèn)主,而且會引龍。話說回來……梵天珠,你又可知道當(dāng)初究竟為了什么原因,導(dǎo)致你幾千年修行毀于一旦,甚至幾乎被形神俱滅么?” 我沒吭聲,因為思維隨著他的話亂得更加厲害。 他見狀于是嫣然一笑:“想知道答案的話,就來問我,帶著點兒誠意地過來問我?!?/br> 說完,他沒再吭聲。 因為不知什么時候,素和甄出現(xiàn)在了圣菩提樹下。 樹身銀亮的光映著他眼中寡淡的神情,平靜如一泓幽潭。戒了貪嗔癡的僧人永遠(yuǎn)都是這副無悲無喜的模樣,卻不知為什么,在他走近我的那一刻,我兩手抖得有些厲害。 遂繼續(xù)沉默著,垂頭跟在他身后,循著他無聲的指令徑直離開。 一路無話。 直至踏出那片禁地時的一瞬,我才抬起頭看向他:“素和甄,這些天你有想過我嗎?” 他當(dāng)時是怎么回答的呢? 正在記憶中尋找著這個答案時,忽然隨著一道電光猛一下將窗紙映亮,我看到窗紙上投下細(xì)細(xì)一道黑影。 與此同時,窗戶邊緣的那片墻面上,無聲無息綻出了一片蛛網(wǎng)狀的裂縫。 第477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三 素和寅的住處有結(jié)界。只要他還活著,只要未經(jīng)他允許,即便素和甄也輕易走不進來。 但現(xiàn)在這道結(jié)界破了。 不知道是因為素和寅力量已枯竭到難再負(fù)荷這個結(jié)界,還是窗外的不速之客實在過于強大。 下意識朝素和寅看去時,見他臉色煞白,吃力地睜著雙眼對著我,仿佛在注視著我。 無神的瞳孔里帶著點不確定的顫動,他苦笑問:“你把無霜城的妖引來了?” 那不是無霜城的妖。起碼,不是我能引來的那些無霜城的妖。 但沒等我來得及開口否認(rèn),窗吱嘎一聲輕響,朝里打開一道縫。 隨即便見窗外那人將一只細(xì)白的手搭在窗框上。 卻并不急著往里繼續(xù)推開,只將身子靠在窗前,那人輕輕一聲笑:“爺,打擾了。我們家紅老板應(yīng)了三天之約,讓小的們來接燕玄姑娘過去了?!?/br> 話音剛落,伴著素和寅呼吸聲的加重,那片蛛網(wǎng)狀的裂縫瞬間蔓延了整片墻壁。 素和寅聞聲眼眸動了動,從我臉的方向轉(zhuǎn)往那片墻。 眼見一行血絲從他嘴角無聲滑落,我忙伸手想替他擦去,他卻一把將我的手腕握緊。 那樣沉默又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著那堵墻兀自‘凝視’了片刻,忽然我手腕一緊,他閉著眼咬緊了牙,借著我手臂的力量緩緩坐起了身子。 之前孱弱到命懸一線的人,雙眼再次睜開時,無神的瞳孔突然目光驟亮,清冷看向投在窗戶那道幽黑的影子。 片刻后淡淡開口,話音雖然暗啞,卻字字清晰:“羅漢金身在此,區(qū)區(qū)一個妖孽也敢如此猖獗。孽障,越過了這條界限,你就不怕佛光普照過后,你所將要承受的一切后果么?!?/br> “怕。佛光普照,所照之處一切妖孽道行盡毀,小妖自然是怕的。” “不過,爺久居病榻,又用結(jié)界封了自個兒的耳目,想來應(yīng)該是沒有聽見,就在剛剛,朝廷來了人。” 說到這兒,仿佛察覺到素和寅目光中的變化,那人話音中不自覺染上了幾分笑意:“此時此刻,那些人正在素和山莊的前廳與羅漢爺促膝長談著。所以爺,即便羅漢金身在此,這一時半會兒的,怕也是顧及不到這里了,況且那些人里頭,小的聽說,還有天子爺召喚到身旁的一條蛟龍?!?/br> 聽到他最后那句話,我呼吸不由微微一滯。 之前就聽碧落的手下樓小憐提到過這件事,似乎對此頗為忌憚。 而此人口中的那條蛟龍,顯然就是當(dāng)今天子大病一場后召來的那條半龍,陸晚亭。 將龍召來,既是為了護駕,也是為了續(xù)命。 續(xù)命需要素和甄為天子制造出窺天鏡,想來今日朝廷派人到這里,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不過,原只是由陸晚亭那條蛟龍出馬,現(xiàn)在朝廷再次派了人來,不知是巧合還是天子的身體又出了什么變故。 而無論是哪種狀況,此時此刻于我于素和寅,都是極為不利的。 沒有素和甄,也失去了結(jié)界的守護,素和寅脆弱到不堪一擊。但這并不意味著素和寅的安危會受到影響,相反,這個闖入者絕不會對素和寅有任何不利。既然是紅老板的人,既然知道素和寅的身份,他必然不會蠢到讓素和寅出事,由此令素和甄的羅漢身徹底覺醒。 無非藉此機會,將我從失去了力量,處在最薄弱時刻的素和寅的庇護下,帶走而已。 帶去見紅老板,完成我與他的三日之約。 呵,三天。這短短三天里發(fā)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不覺久得竟好似過了三年。 久得仿佛繼續(xù)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我都快要記不起自己的那個世界,自己的那家小店,自己曾有的那些生活,還有那張永遠(yuǎn)都似無所謂般嬉笑著的臉,究竟是怎樣一番模樣了。 也罷,無論素和甄這里,還是紅老板這里,都得是有個了斷的。 所以收攏了手指,我正要將手腕從素和寅掌心里抽出,卻見他驀地將我的手背再度按緊。 重又煥發(fā)了神采的目光緊盯著我的眼睛,蒼白的嘴唇微微張開。 一度我以為他是要對我說些什么,但僅僅只是片刻,他忽然松手,嘴角綻出淡淡一絲微笑:“阿彌陀佛……” 繼而,抬起那只剛剛握緊著我的手。 瘦得幾乎只剩骨骼的手,拈著蓮花指,朝著眉心輕輕一拂,就見他眉心中赫然顯出一點金色微光。 好熟悉的一幕,很久之前的所見,久遠(yuǎn)到如今這感覺,只能被稱作似曾相識。 我怔怔看著他眉心那點光。 指尖大小的一點眉心痣。 卻在顯現(xiàn)的一剎,令整棟清冷的房子如被烈日灼燒般一燙,隨即,又像是遭受地震般一陣振蕩。 窗外身影由此一顫,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倏地后退。 緊跟著一聲低哼,雪白的窗紙上像被潑墨似的染上一片鮮紅,與此同時嘭地一聲響,那扇微微敞開的窗隨著四周墻面的徹底龜裂,而崩裂了開來。 木塊伴著碎石嘩啦啦倒了一地。 由此蕩起的粉塵,讓墻外那片世界看起來就像染了一層濃霧。 塵霧由濃轉(zhuǎn)薄,速度很快,就像那把被我遺落在山莊某處角落里的龍骨劍。 不知什么時候,它應(yīng)了我的召喚飛了回來,速度如此之快,我竟一點感覺也沒有。 它筆直貫穿了屋外那個灰衣男子如蛇一般細(xì)長的咽喉。 這一劍讓那男人沒能在剛才意識到不對的一瞬,從容退出最危險的距離。 于是,他沒能逃過闖入佛門結(jié)界的代價。 嘴角仍還維持著先前愉悅微笑時的樣子,猩紅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無法置信地緊盯著我和素和寅,半邊身體在墻壁崩裂的瞬間化作了焦炭狀。 另半邊做著垂死掙扎,奈何掙不脫龍骨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