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41節(jié)
我十分喜歡他這種不知所措的樣子。 褪去了往日平和端莊的清冷,這和尚躲閃微紅的臉頰和他閃動的目光,就像故事里那些蠱惑人心的妖孽。 這樣想著,便也就這樣直白地對他說了出來。 我以為他會喜歡我對他這樣的贊美。 但誰知,他聽后臉色卻突地沉了下來。仿佛空氣都隨著他情緒的變化一瞬變得冷凝,隨后不容抗拒地一把將我拂開,他轉(zhuǎn)身徑直離開了禪院。 那之后,不知過了多久,我始終沒再見到他的出現(xiàn)。甚至連雷音寺都見不到他。 他似乎消失了。 于是我病了。 因為我以為自己是又一次被他丟棄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會令他這樣果斷地將我丟棄,我只是坦率對他說出了自己對他的贊美。 像妖一樣,難道不好么? 那當初究竟是誰說過眾生平等的呢? 帶著如此困惑,我?guī)缀跏遣挥勺灾鞯卦俅蝸淼搅四瞧芍亍?/br> 說不清為什么,那地方縱使是心知肚明的危險,但對我總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就像最有毒的物種往往最具誘惑,這個完全格格不入于靈山的魔,同素和寅一樣讓我深感興趣。 終歸是過于年輕。 終歸是長久生活在平靜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里,讓我沒來得及擁有更多的警戒心。 銀光閃爍的菩提樹下,那個血羅剎仿佛篤定我會重新到來一般,笑吟吟朝我張開雙手。 他說,“過來,梵天珠,像抱那個和尚一樣給我抱一下。” 我沒理他。 只兀自在一個安全的距離,繞著他漆黑的身影兜兜轉(zhuǎn),時不時伸手拈住他被風吹起的猩紅的長發(fā)。 一次又一次。 它們纏繞在我手指間,像是流動的血,有些詭異卻又異常好看。 就像素和甄寶相莊嚴的臉上偶爾閃現(xiàn)的那一絲絲突兀又妖嬈的神采,因著矛盾,所以更為誘人。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不覺便上了癮。 或許因著身體的受困,或許忌憚著素和甄,那魔始終沒像第一次那樣越雷池半步。 有時候會錯覺他同那棵菩提是融為一體的,無論我怎樣恣意地在他身旁作亂,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只目光幽幽,兀自看著樹下那把在素和甄帶來的佛光中一折為二的琴,仿佛終于就此臣服于他囚徒的身份。 然,就在我又一次來到那棵菩提樹旁,趁著那個魔安靜入睡再一次放大膽子靠近過去,把玩起他被風吹得四散飛揚的紅發(fā)時,那些原本柔順的長發(fā)突然一緊,在我迅速反應過來想要將它們甩開時,如有生命般纏住了我。 又在我有所行動之前瞬間將我的手松開。與此同時,那個紅頭發(fā)的魔不動聲色睜開眼,看著我匆匆后退時警惕的眼神,笑了笑問:“你一次次的在這兒做些什么,梵天珠?有了人身,就以為能惑得住人了么?” 見我不答,他顧自又道:“亦或是有意在等。等著那個不知所蹤的大天羅漢在知曉你屢次破壞規(guī)矩來這兒涉險之后,究竟會不會有所反應?” 說罷,目光嫣然,他在我仍還咀嚼著他那番話的時候突然閃身,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我身后。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學著我以往的舉動,用他手指勾住了我的頭發(fā)。 正當我一把抽出龍骨劍往他身上刺去的時候,他已閃電般將我頭發(fā)纏住了我的脖子。 緊跟著揚手一提,輕而易舉便將我吊在了樹枝上。 我不會被吊死。但會疼,也會因窒息而難受。 不得不奮力掙扎。 混亂中看到血羅剎的臉,那雙含著地獄火般的眼睛,時至今日想起來都是清晰無比。 最終,總算在揮著龍骨劍斬斷自己頭發(fā)后,我才得以狼狽脫困。 但剛一落地,我就看到了素和甄。 不知他在那地方看了我有多久,任憑我剛才如何掙扎,他始終沒有出手幫我一把。 那瞬間我感到異常沮喪。 不是因著血羅剎眼里的戲謔,也不是因為素和甄的袖手旁觀。 而是我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讓素和甄失望了。 卻并沒因此就向他低頭。 說不清究竟帶著怎樣一種情緒,我抬頭看著他清冷目光,脫口而出對他道:“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喜歡原先沒手沒腳時的樣子,雖然不得自由,但至少那個時候你不會莫名其妙推開我?!?/br> 見他兀自沉默,我不由再將脖子抬了抬高,繼續(xù)又道:“素和甄,我喜歡你抱著我,特別喜歡。我還喜歡看到你不那么拘泥于佛祖前那番端莊的模樣,‘所謂色即是空,空乃事物總在變化之中’,我以為能說出這句話的我的素和,是不受任何恒定所約束的。難道,這也有錯嗎?像妖怪又如何,難道不是你口口聲聲告訴我,眾生一體,無二無別的么?亦或者,那僅僅只是你道貌岸然的教條而已?素和,佛門子弟不打誑語!” 說完,那一刻換作是我將他一把推開,然后頭也不回徑自離去。 而那時候的我,又怎會預料,自己這一番沖動而出的話語,后來會導出怎樣一個未來。 彼岸花開生兩面,人生一念魔佛間。 又一道閃電無聲亮起。 雷聲緊跟著落下的當口,我聽見素和寅暗啞到幾乎細不可聞的話音: “如果時光能倒退,我該扼殺一切于出事之前?!?/br> “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為……因為你知道的,我身體里有兩個我?!?/br> “放下一詞很簡單,但是我無法阻止我自己,就像人無法同鏡子里的自己抗衡……” “梵天珠,陰差陽錯走到如今這步田地,你,恨我么?” 第476章 青花瓷下 九十二 我該恨素和甄么? 沉默著,我兀自回想著那些過往,得來的答案卻是不知。 說實話,即便恢復了當時那部分的記憶,我仍不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對素和甄究竟是懷著怎樣一種感情。 我害怕他會丟棄我。 那似乎是隨著轉(zhuǎn)世被刻在我骨子里的情緒,畢竟后來的那個我,是他用命換來的。 或許也是因此,在我重生后的很長一段歲月,無論是教導還是看護,他總仔細掌握著分寸,哪怕是縱容我在他掌心里小憩的時候,也是有禮有度。 仿佛隔了層紗似的,明明近在眼前,卻總叫人看不真切。 正如那些靜坐在焚香繚繞之中,慈眉善目卻又似永遠讓人看不清真容的佛爺。 那天頂撞了素和甄的后果,就是被他罰跪在禪院門外三天三夜。 我性子倔,從出世以來就沒被他這樣責罰過,所以三天過后,我自己又硬跪了七天。 這既是賭氣,也是為自己因一念之差而跨越雷池的草率,懲罰自己。 十天過去后,我同素和甄之間多了道垂簾。 修成了人形,在這靈山里的種種忌諱也就變得更多了一些,何況靈山曾出過那么一顆叛逆到罪孽深重的佛珠。 而除了例行的講經(jīng)說法,我此后亦沒再同素和甄說過一句話。 甚至處處避開他,即便是在他當值在禪院陪伴我的時候。 或許是重生過一次,自聽過關(guān)于鳳凰清慈的那個故事后,從此我就對清慈和那顆佛珠的感情心存畏懼。雖然彼時的我,對男女之情仍還處在畫皮不知畫骨的懵懂無知。 誠如素和所說,修行不易。 我不知用了多少時間才從蓮化身成珠,又用了那么千年光陰才修得能夠自由行動的身體,如果這世上真有一種感情能夠左右我的命運,能轉(zhuǎn)瞬將我所有的修行化作飛灰,那對于當時的我來說,著實是十分可怕的。 因此我曾信誓旦旦地對素和甄說過,假如有一天我也遇到了一個如鳳凰清慈那樣的人,我絕不會有同那顆佛珠一樣的命運。 無論怎樣,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毀了我如此多年來所得的修行。 所以即便心里喜歡素和甄是真,也不該因了這份喜歡而一次又一次擅闖禁地。 我們都是不受時間所束縛的人,唯一能毀滅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 于是那段時間,我仿佛真正成了靈山上那些修行者中的一員。 無生與空相,無我此空性。 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念,真的能讓自己撇到六根清凈。 那時我想,忘記一種喜歡,好像也并不算是多難的一件事。甚至再多過幾天,也許我連素和甄的模樣也都不記得了,就如同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已記不清出世那天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抹清清淺淺漾在他眼底的笑。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見到了血羅剎。 那是某次去雷音寺諦聽佛法后回來的路上。 撇開了跟隨我的小沙彌,我一個人在路上走。 原是風和日麗的天,不知怎的忽然氣候突變,空氣悶熱得可怕,云層厚得仿佛天即刻就會塌下來。 我聞見空氣里有硫黃的味道,于是趕緊加快了腳步往回趕,因為這氣味意味著要打雷。 靈山很少會打雷,而一旦打雷,通常不會是什么好事,那雷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雷暴。 然,就在我即將到達所住禪院的時候,突然看到北邊云層最低的地方,轟隆隆一聲落下團巨大的火球來。 目測幾乎有一座小山包那么大的火球,顏色十分怪異。 它通體環(huán)繞著的火焰是比紅色妖冶得多的紫,因溫度過高而極為耀眼,一瞬間將半邊天空也幾乎全都給染成了那樣的顏色。 深深淺淺暈染開來,夾雜在如同海浪般翻卷的云海里,好似一群身影翩翩的飛天。 所以一眼看去,除了磅礴到令人心顫的氣勢,竟還有著讓人不由駐足的瑰麗。 因此沒再急著往住處跑,我呆在原地朝那片天空看了半晌,然后拔腿往那方向飛奔了過去。 我記得當我還是顆珠子的時候,每隔一甲子,都會透過窗戶看到半邊天空被染成這樣的顏色。當時問起,卻無一人告訴我是什么原因所造成,連素和甄也是將話題輕描淡寫地轉(zhuǎn)開。 為此困擾了我足足千年。 所以乍一見到,登時好奇心起,我不由自主就往那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