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后來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那仆役為了逃避責(zé)罰，他賭咒發(fā)誓說，他真的親眼見到屋子里有個女人爬出來，而且那女人一張臉血rou模糊，就像是被砸碎了之后用漿糊拼湊起來的。

    必定是鬼，否則，哪有人的臉毀成這樣，還能活著的。

    不僅如此，那屋里還發(fā)生了另一件怪事。

    當(dāng)凌晨火終于被撲滅時，那間屋子已被燒得只剩下一片廢墟。然而就在人們聽了仆役的話，匆匆往廢墟里去尋找那個惹他嚇得魂飛魄散的女人時，沒有找到任何有人的跡象，卻找到一樣奇怪的東西。

    因完好無損，所以它在那一片黑糊糊的廢墟堆中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它就是那只本被素和寅打碎了的青花夾紫美人瓷。

    昨天明明它被砸得支離破碎，然而當(dāng)人們今早把它從廢墟中抱出時，除了一片片被高溫?zé)龅凝斄鸭y，那瓶子完好無損，仿佛從沒被砸碎過。亦或者，這屋里存有另一件跟昨天那只一模一樣的瓶子，就如同這山莊里兩個一模一樣的兄弟。

    但當(dāng)人們將它小心擺放到地上，預(yù)備將此事告知素和甄時，這瓶子又發(fā)生了件怪事。

    它再度碎裂開來。

    但碎的只是外面那一層龜裂開來的青花夾紫白釉身。

    裂開后發(fā)現(xiàn)，這瓷原來竟然是做了兩層，里面包裹著另外一口瓷，雖乍一眼看去完全沒有外面那層的細(xì)膩光潔，卻通體蒼白中透著異彩，并冒著灼灼熱氣，仿佛剛從窯爐里取出來一般！

    說完，喜兒仍是一臉的詫異樣，久久不能回神。

    但我則立刻明白過來，這口瓷瓶看來真的是具備自我恢復(fù)的功能。但無論素和寅還是那時親手拍碎過它的狐貍，都不知道這一點，這挺讓人費解。而仆役所說的那個臉被敲碎的女人，也不知會不會和瓶身上那個女人有關(guān)，因為我記得，在我自己的時代，我曾見這瓶身上所畫的女人會動。所以即便無關(guān)，也必有其怪。

    想到這里時，我見喜兒邊更換著床單，邊絮絮叨叨對我道：“姑娘，縱然姑爺有千般不是，但嫁雞隨雞，無論怎樣，您切莫再惹惱姑爺了。昨日真是嚇?biāo)老矁豪?，等過幾天姑爺消了氣讓姑娘回來，姑娘可切莫再任性到處亂跑了，這里畢竟比不得自己家，一次一次的被老爺說幾句也就算了。這兒即便有寅爺護(hù)著您，但總歸您嫁的是他弟弟吶，況且莊主身子骨又那么弱……”

    說到這兒，見我直直看著她，話音戛然而止。她以為是因她說過了頭的緣故，忙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苦著臉道：“看喜兒這張嘴，又在胡說八道，姑娘千萬莫怪，喜兒也是為了姑娘……”

    “喜兒，你這張嘴的確是喜愛胡說八道，”喜兒的話讓我突然心念一動，所以立時這么對她道，“你以為二爺為什么會把我軟禁在這里。僅僅只是到處亂跑么？那是因為他不知從何處知曉了當(dāng)初我那不便與人說起的事。而放眼素和山莊，眼下唯一知曉那些事的人便是你，所以你這丫頭，不會是閑時無聊，將這些當(dāng)做趣事說給別人聽了吧？！”

    一聽我這話，喜兒果然臉色一變，丟開手里床單撲通下跪到地上，兩手對著我一陣亂擺：“姑娘！喜兒縱有天大的膽子，哪敢把姑娘的事說與別人聽??！”說完，意識到樓下有人，她忙將嗓子壓了壓低，隨后繼續(xù)道：“姑娘難道忘了，那位爺最后一次同姑娘見面時曾對喜兒說過，若喜兒丫頭嘴巴碎，將他的事說與別人知道，那立即就讓喜兒爛了舌頭爛了手，從此話說不得，便連事也做不了。雖說那位爺說話總?cè)缯f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爺?shù)氖侄?，所以，難道喜兒會存心找死不成……”

    口口聲聲那位爺，那位爺。那位爺究竟是誰，喜兒始終沒說，我也不方便問。

    不過由此可以看出，素和甄所暗指的跟燕玄如意曾有過‘丑聞’的神秘人，是一位挺了不得的人物，他隨口一句笑話都能讓這丫頭當(dāng)真感到害怕，所以我故意又問了句：“看你說的，那位爺難道是個鬼怪不成，說讓你爛舌頭就真能讓你爛？”

    “真的是可以的！姑娘忘了他變的那些戲法了么？況且姑娘自己第一次見他時還不是也被他那張鬼臉嚇得不輕，婢子都佩服姑娘，明明那么害怕，還敢一次次去見他。而且有一次……”

    “有一次怎么？”見她說到這里猶豫著把話停頓下來，我立刻追問。

    “有一次奴婢看見，他那雙眼睛在暗處時能像鬼火似的一閃閃冒光……所以，奴婢真不明白，他到底對姑娘說了些什么，竟會讓姑娘對這么一個完全不知底細(xì)，模樣又極為可怕的人，言聽計從的……”

    說到這兒，大概意識到自己再次說過了頭，喜兒忙噼噼啪啪又往自己臉上扇了幾巴掌，隨后沒敢繼續(xù)再說些什么，她匆匆轉(zhuǎn)過身去借著忙碌不再看我。

    而她對那位爺?shù)男稳?，不知怎的讓我忽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不過暫且勿論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這會兒我比較在意的是，如果真是那人讓如意去偷《萬彩集》，那他們兩人私底下，不知到底會是什么樣一種關(guān)系。

    如喜兒所言，‘一次一次’，想必應(yīng)該不止一次或者兩次。

    所以，到底是私情，還是有著別的什么原因？

    琢磨間，喜兒已帶著沉重的負(fù)罪感，低著頭干凈利落把床鋪整理完畢。

    隨后欲言又止地想繼續(xù)跟我說些什么時，管家婆上樓將她領(lǐng)了下去。

    隨著樓梯被移除的咔咔聲響，我重新恢復(fù)到一個人的寂靜。聽見身后風(fēng)依舊將窗吹的啪啪作響，下意識回頭看了眼，緊跟著一驚，因為毫無防備間，我竟看到了素和甄。

    他坐在窗臺上看著我，眼里一派透著了然的意味深長。

    雖不知他幾時上來的，又究竟在那兒待了有多久，但想必剛才我和喜兒的那番交談，差不多已全都被他聽了個七七八八。

    這一下，我就算是全身張滿嘴，也是有理說不清的了。

    于是硬著頭皮叫了他一聲二爺。他沒理我，只兀自看著屋里的擺設(shè)，然后淡淡說了句：“想來你應(yīng)該已想起‘那位爺’究竟是誰了，對么娘子?！?/br>
    第421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七

    素和甄的話讓我渾身一陣緊繃。

    好在反應(yīng)還算快， 我立刻反問了他一句：“二爺更該關(guān)心的，難道不是那口死而復(fù)生的瓷么？”

    “為何你覺得它比此事更加重要。”

    “那口瓷碎裂后竟能自己恢復(fù)，并且里面還包裹著一件奇怪之物，難道二爺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么？”

    “呵， 如意，”這句話剛一說完，素和甄突然朝我冷笑了一聲：“你到底是裝傻還是真的不知，那碎瓷里顯現(xiàn)出來的東西， 就是你家早已失傳了多年的變花瓷。所謂窯變無雙，甚至外界有傳， 你家后來從影青瓷中演變出的映青瓷，便是結(jié)合了它的工藝， 于是自成一派，乃至一度稱霸天下。如此一目了然之物，你居然仿佛頭一次瞧見般輕描淡寫一句‘奇怪之物’。所以娘子， 為何我總覺得， 奇怪的不是那口瓷， 而是你。”

    說完， 他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像是要從我故作鎮(zhèn)定的臉上看出些什么來。

    然后他慢條斯理又問了句：“話說回來，聽說你無師自通能做出映青瓷，不知如今手藝可還如當(dāng)年那般嫻熟？”

    我搖搖頭。

    “當(dāng)年那個信誓旦旦要燒出天下第一瓷的女娃兒去哪里了？”

    “死了?！?/br>
    我的實話實說，在素和甄聽來，應(yīng)該是帶著另一種含義。所以他淡淡一笑， 跳下窗臺走到我身邊，朝著房里打量了一圈：“當(dāng)年你爹為了得到天下第一的名頭，使手段嫁禍于我父親，令他蒙冤落入天牢，至死不曾再得自由。如今換你，不知又是存著什么目的嫁入此地，一來便見莊內(nèi)再無太平。不過，無論你的‘那位爺’究竟是誰，你既不愿說，我總不能硬是迫你，此事早晚總能查個水落石出，如那具破殼而出的映青瓷，不急這一時。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現(xiàn)在能坦白告訴我。”

    “什么事?！?/br>
    “自小我就知曉，我那位兄長有異于常人之力，雖因此令他身體一貫羸弱，但那天他能獨自一人去哨子礦將你救回，原先倒并不讓我意外，然而從那之后，他身子的狀況一瀉千里，乃至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原先病情惡化的速度。所以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訴我，哨子礦里除了我兄長說起的吳莊一事，是否還發(fā)生了什么，導(dǎo)致過度耗費了他的元氣，卻又被他隱瞞著不肯告知與我?！?/br>
    素和甄的話音始終讓人讀不出任何情緒，這讓我看著他沉默了一陣，然后才道：“他沒有提到過么，吳莊為了給自己弟弟報仇，聯(lián)手了一些能力強大的妖怪。它們不僅殺了寅大哥帶去的那頭雪獅，還迫使他打開了哨子礦里那口井，釋放出了里面的東西。我不知道寅大哥病情的迅速惡化是否是因那東西所致，但必然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br>
    “井里的東西？”他聽后微微一怔，隨后眉心蹙起：“那口井里什么也沒有。當(dāng)年我按著阿寅的交代將那兩頭雪獅領(lǐng)入礦中后，曾往里看過，里面除了地底的風(fēng)聲，一無所有。不過，既然你瞧見了，不妨說說，里頭到底關(guān)著個什么東西?！?/br>
    “這……因為當(dāng)時被他們關(guān)著，所以我也沒有見到。不過聽他們說，吳正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見到了井里的那個東西?！?/br>
    “這事似乎是越來越有趣了?！甭犖艺f完，素和甄兀自朝我又端詳了片刻，隨后若有所思道：“若我不提及阿寅的病，你是否同他一樣，永不會將這事告知與我？”

    “如果寅大哥想讓你知道，他必然早就告訴你，若他不愿，我跟你說了又能怎樣?！?/br>
    “寅大哥，寅大哥。呵，卻不知你幾時會改口叫我一聲夫君？”

    話鋒突地一轉(zhuǎn)，讓我猝不及防驀地一呆。

    隨即不假思索答道：“二爺一直對我百般防備，也曾口口聲聲稱我更該嫁給你家兄長。從來徒有虛名的一場婚姻，二爺又何必介意我怎么稱呼？”

    “徒有虛名？”眼波流轉(zhuǎn)，眼前人似笑非笑朝我低垂下來的那張臉，讓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斑@倒提醒了我，你我婚姻確實徒有虛名已久?！?/br>
    “還不算久。”然后我又在匆匆間說錯了一句話。

    正自懊悔著時，見他淡淡一笑，對我點點頭：“倒是幾乎忘了，恰逢中秋佳節(jié)，雖說晚了些時間，我總該得抽些時間陪陪自己娘子了，你說是不是?！?/br>
    “既然二爺?shù)男珠L病重，二爺難道不更應(yīng)該是陪伴在他身邊么？”

    “呵，然而正是他力勸我來此，同你作一對有名有實的夫妻。”

    一句話淡淡將我噎了回去。

    正啞口無言地定定看著他時，他后退了一步，似乎適時地給了我一點喘息的空間。

    “你看，雖然這些年過去，你變了許多，但有一點似乎是永不會變的?！彪S后他道。

    “哪里沒變？”

    我試圖借此轉(zhuǎn)開話頭，但沒料到卻因此令自己落入一個為難熬的境地。

    “便是你對他的追隨，以及你說起他時的模樣?！彼?，一邊意味深長看著我的眼睛：“多么信賴的一副模樣，仿佛他只要一句話，便能令你將自己的手交予他。但如今你可愿意把你的手遞給我么，如意？”

    邊說，他邊朝我伸出他的手。

    眼神溫和，舉止有禮。令我進(jìn)退維谷之中，不得不將自己的手慢慢朝他遞了過去。

    卻在即將碰觸到他手的一瞬，被他倏然間冷冷一把甩開：“別來碰我！”

    眉宇間充斥的厭惡是顯而易見的。

    直把我看得心臟突突一陣亂跳。

    登時逃一樣迅速往后退去，他見狀愣了愣，嘴唇微動，似有什么話欲言又止。

    然后慢慢吸了口氣，他緩和了臉色，眼神卻始終直勾勾看著我，過了片刻，似有若無般問了句：“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同?！?/br>
    我皺了皺眉：“世界上從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哪怕你倆長得再想象?！?/br>
    “所以你就完全忘了對么?！?/br>
    “忘了什么？”

    “當(dāng)年的一切?！?/br>
    說罷，他目不轉(zhuǎn)睛看向我，見我毫無反應(yīng)，遂哂然一笑：“看來的確是忘了。忘了當(dāng)年是誰一次次偷帶著你潛去窯場；忘了是誰手把手教會你如何燒制德化窯白釉；忘了誰酷暑天里硬要同我在窯洞內(nèi)耗著測爐溫；忘了當(dāng)年是誰戳著我的臉，信誓旦旦說出‘它日我若為瓷王，必定封你為后’這樣的傻話?！?/br>
    素和甄的話，先如平靜海面，波瀾不興之時，卻驟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猝不及防，前仆后繼，一層層朝我洶涌而來，直把我拍呆在當(dāng)場。

    試圖想出合適的話來應(yīng)答時，見他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輕輕又說了句：“而當(dāng)年又是誰，竟連一個黃口小兒的傻話也信了，一信便是整整十年，竟會以為替代自己兄長將她娶來，未必是件糟糕之事?！?/br>
    說完，他看著我，目光復(fù)雜莫辨。

    而我呆看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束手無策的感覺，因為心底忽因這句話涌起一股無法控制的悲傷。

    這著實是一種極其突兀，又極為詭異的感覺。猝然從心底閃現(xiàn)而出，原是朦朦朧朧，然而不出片刻搖身一變，竟化成一把無比尖銳的刺刀，在他說出那些話的瞬間，突然由內(nèi)而外將我活活剖成了兩半。

    隨后感到有股巨大力量在吞并我身體的知覺。

    并試圖引導(dǎo)我往前走，就同在哨子礦的幻境中被控制時那樣，令我不由自主想往素和甄面前走去，徑直走到他面前，隨后抬起手，在他略帶閃爍的目光中，將手指慢慢朝他那道蹙緊的眉心伸了過去。

    最后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我才重新找回到的我的意識，在手指險些違背我意志做出更為難堪的動作之前，我將它們迅速收了回來。

    素和甄并沒察覺我在這短短瞬間里的無數(shù)掙扎。

    他不動聲色朝我看了片刻，之后，輕吐一口氣，似有若無地笑了笑：“不過，忘了也罷，本就只是時光中匆匆一些掠影而已。往后時間還長，你說是不是?！?/br>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識點了點頭。

    做出這回應(yīng)時，腦子里空落落的，于是絲毫沒察覺他在我點頭霎那，伸手拔下了我發(fā)髻上的簪子。隨后一邊靜靜看著發(fā)髻松散下來的樣子，他一邊淡淡對我道：“既然這樣，那把衣裳脫了?！?/br>
    “……什么？”我沒反應(yīng)過來。

    “把衣裳給我脫了?！?/br>
    第二次重復(fù)，我終于聽得明明白白，因此不假思索揚手一巴掌朝他臉上扇了過去。

    “滾?！比缓笪抑噶酥笜翘菘?，朝他揚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