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見狀走到門前伸手接過。

    待要打開看時，手突然一陣發(fā)抖，因為這卷東西并非是紙，而是一塊皮，且遠比牛皮羊皮柔軟得多，上面隱隱幾塊褐色的東西，細看，竟似是人的毛發(fā)……

    當(dāng)即幾乎脫手落地，好容易將它抓穩(wěn)了，立即抬頭問他：“這是什么……”

    “回太后千歲，這是塊皮帛。”

    “是什么東西的皮？！”

    “是……人皮?！?/br>
    一聽果真是人皮，慈禧當(dāng)即將那卷東西從手里扔了出去：“玄貞！你怎的拿這種可怕東西給我！”

    “太后……”眼見那塊皮要墜地，玄貞眼明手快一把接過，小心在掌心里托好了，再度呈到慈禧面前：“太后萬勿以猛力擲之，它距今已有三千多歲，是夏朝滅亡后，妺喜死前親手制作?！?/br>
    “妺喜？那位夏桀之妻妺喜？”

    “正是。”

    “……她為何做這種東西？？”

    “回太后，此事說來有些話長?！?/br>
    “你且說來聽聽?！?/br>
    “當(dāng)年有施氏被夏朝欺壓，不得已，有施氏獻出族中最美女子妺喜獻于夏王桀……”

    “這些我都知道，何不就從她做這東西的緣由開始說起?！?/br>
    玄貞雙手合十：“桀性情暴躁也耽于美色，卻獨對妺喜以禮相待，事事投其所好，只求博其一笑。久而久之，原對他一片仇視的妺喜竟?jié)u漸對他暗生情愫，遂將家鄉(xiāng)忘卻，一心祀奉于他。怎料就在桀攻打珉山之后，帶回一雙女子，太后應(yīng)也聽說過，便是珉山二女。從此他日日流連于那二女之處，將妺喜忘得一干二凈，一夕間幾乎是將她忘卻了，由此妺喜陡然生恨?！?/br>
    “與此同時，一名來自商湯的男子，名為伊尹，對妺喜百般示好，并動之以情，授之以利，久而久之，終在妺喜一次心灰意冷的遭遇之后，毅然背叛了夏桀，向伊尹出賣了夏朝的軍機，令伊尹得以藉此成功離間夏與九夷族之關(guān)系，讓它逐漸被孤立，從而扭轉(zhuǎn)了商湯與夏之間的軍事之力懸殊差距。此后，夏亡，商立，桀被流放至亭山，致死。但直至妺喜才知，那珉山二女，以及夏桀對她的疏離忘卻，均是由伊尹及一名妖人所策劃之局。而她由始至終只是他們?yōu)榱税稳ハ蔫钏鵦ao縱的一顆棋子，亦因此擔(dān)了‘狐魅君王，亡國妖婦’之命?！?/br>
    “醒悟到這點，卻早已來不及，而她也因此含恨染病。自知醫(yī)治不好，于是將自己命人偷偷從亭山帶回的夏桀背上一塊皮取出，耗費數(shù)月時間制成皮帛，在上面用針線沾著自己的血繡下記下那一切受騙過往，以及伊尹身旁那個妖人的來歷身份。隨后又用數(shù)月時間將伊尹同那合謀妖人的畫像一并繪上，至此，耗盡了她最后一點經(jīng)歷和心血，便在她忠奴按著她的要求將那塊皮帛蓋到她身上后，憤然說出最后一句話，遂與世長辭。而那具話便是，”說到這里，站起身將手中那塊皮帛輕輕一抖，透過珠簾坦呈在慈禧的眼前：“那句話便是，‘人都說亡夏者是我這狐媚妺喜，殊不知，真正的妖狐卻是身在商湯?。　?/br>
    話音落，慈禧緊盯在那張帛上的目光由茫然到疑惑，再由疑惑驟然間一閃，露出一絲驚恐：“啊……是他……”

    那張皮帛因年代久遠早變得斑斑駁駁，因而最上面那一行行篆體小字早已如帛上其余花紋一般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楚。

    但字旁那幅畫卻是清清楚楚的，比往下那些墨跡尚且清晰的字更為清楚。

    畫上畫著兩個人，兩個年輕的男人。一個站得靠前，黑發(fā)披肩，面如女子般娟秀美麗。另一個則站得稍后，雖然頭發(fā)不知是圖個省事的關(guān)系還是怎的，看起來仿佛一片雪白，但那張俊美得一笑便能將人心魂都立時攝了去的臉，那雙碧綠的眸子，活靈活現(xiàn)便是那如今最最深得自己信任……乃至依賴的相度大臣，碧先生！

    如此逼真的手藝，眼瞅著似乎只要玄貞那雙手輕輕一抖，他倆便能從畫上走下來的。不由腳下一軟一把扶住邊上的墻，用力吸了兩口氣，朝玄貞望了去：“……恩師得此皮帛，有多久了……”

    “回太后，此物自白馬寺建成那天起，便一直都是廟中鎮(zhèn)寺之寶?！?/br>
    “那……距今已有近兩千年了……”

    “是的，太后。它自始皇帝時被人從妺喜墓中挖出，便失蹤，直至東漢永平年又重現(xiàn)于世。只是重現(xiàn)于世的這塊皮帛上，比最初妺喜所留，卻多出一些記載。”

    “什么記載……”

    “記載了此圖中那碧眼妖狐由秦時開始重現(xiàn)于世，侍奉過秦王子嬰，漢哀帝劉欣，直至他倆國家滅亡的簡短經(jīng)過?！?/br>
    “是么……”

    “那之后，因被看做是種不祥之物，明帝劉莊便令人將此帛交予白馬寺珍藏，在經(jīng)過超度和受香之后，它就一直被珍藏在白馬寺塔林深處，除了歷代方丈，幾乎無人知曉它的存在。因此一度都只當(dāng)它是流傳在白馬寺中的一個傳說，直到元末，當(dāng)時路經(jīng)那里的白馬寺方丈竟真的遇見了皮帛上這名被稱做九尾妖狐的男子，聽聞他叫碧落，隨伺在惠宗身邊，地位似乎極高，卻也不知究竟是個什么官。那之后不久，徐達大軍就攻陷了元大都，將當(dāng)時的元惠宗逼入了漠北。之后不多久，惠宗去世，亦成了元朝最后一任皇帝，而那妖狐在他去世后不久便蹤跡全無，仿佛消失于世間。”說到這里，見慈禧已面如土色，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玄貞輕輕嘆了口氣，簡短道：“自那時起，每一任白馬寺的長老都分外留意國君身側(cè)，有無此人出現(xiàn)。若一經(jīng)證實，立即上奏，試圖告誡，但從未被相信過，久而久之，便只能做了那一切的旁觀者，尋找他出現(xiàn)，目睹他伴君在側(cè)，目睹一個國家、或者那位君王，一步步走向末路，再將那些過程，一次次記載在這皮帛上，已然將它作為一部……”

    話到此處驟地一頓。

    慈禧朝他望了一眼，知他必然是說不下去，便脫口而出，一字一句替他道：“已然將它作為一部記載著各朝亦或各帝王的……滅亡之書?！?/br>
    話出口，玄貞立即收起皮帛，跪倒至地。

    而慈禧則鐵青著一張臉望著他身上那件光色斑斕的錦斕袈裟，沉默許久，隨后咬了咬唇道：“恩師，我叫你一聲恩師，你可否如實告知我，你知曉那碧落在我身側(cè)是有多久了？”

    “回太后，自太廟金水玉帶出現(xiàn)血污跡象那日，我便知曉了……”

    “那你為何現(xiàn)今才來告之于我！既然明知道他是亡國之兆，你為何偏到此時方才來告之我？??！”

    “太后息怒……因老衲……老衲著實無法告之……”

    “卻是為何？！”

    “太后……”聽她聲音如此凌厲，心知越發(fā)唯唯諾諾越是會令她更為惱怒，于是干脆抬起頭，雙手合十朝著眼前這個面目已然變得猙獰的女人輕輕道：“阿彌陀佛……太后，自古凡是因此征兆而向帝王家進言的僧人，最終無一落得個全尸的下場。后來祖師終于了悟，此必然是命中所定，我等強行干涉不得，因此，自宋朝之后，吾輩紅塵外之人便皆都只能沉默下來，心知肚明地做一個歷史的旁觀者，以及記錄者，不再存有任何妄加干涉之念。”

    “你說這是天命？！”慈禧聞言猛一把抓向面前的珠簾，將它狠狠扯了下來。

    “太后息怒，聽老衲把話說完……”

    “說！”

    “盡管如此，但凡那妖狐真的會令我大清氣數(shù)走向絕路，老衲斷然是不會袖手旁觀，即便拼得一死，也不過是重新回到輪回中走一遭而已。只是老衲遲遲不敢同太后言明，因那妖狐每次出現(xiàn)，雖然看似會令國亡，令朝滅，令君王失勢……但卻也未必凈是如此……”

    “恩師何出此言？”

    “老佛爺想想，明建文帝雖然被奪了江山，但并不意味著明代氣數(shù)已盡，江山易主。它仍是朱家的，而且后面的永樂皇帝，太后也應(yīng)明了，著實是個厲害的人物。因此看來，妖狐的出現(xiàn)，也可能意味著雖然君王變更，但可能國力，乃至君王之力，都會變得更加強大……思及這一點，再想到前些時果真是君王變更，因此老衲遲遲不敢妄自向太后進言，以免錯干擾了皇朝的命輪……”

    “這……”聽他這番話一說，慈禧面色微微緩了緩，轉(zhuǎn)身慢慢朝房內(nèi)踱了兩步，在椅上坐定：“恩師此話倒也不錯……”

    “所以老衲以為，不如先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同時將分散各處的八旗殉道使全部或者部分秘召至京，一邊緊盯著他的動向，一邊留意風(fēng)水氣數(shù)的變動，一旦從中窺出什么問題，可立即將他一舉拿下！”

    話音未落，突然原本聽得神情專注的慈禧面色猛地一變。

    隨即煞白著臉指向玄貞一聲尖叫：“放肆！”

    玄貞不由一驚。

    以為自己哪里說錯了話惹到了她，及至順著她目光迅速朝后望了一眼，才明白原來竟是那樣?xùn)|西把她給生生驚得幾乎失了魂。

    那是一團猩紅色的人影般的東西。

    模模糊糊，自他身后東邊角落里慢慢爬了出來，一邊爬一邊哭，哭得屋頂上方那些宮燈一陣搖晃，隨后倏的下全部熄滅。

    “我恨……好恨啊……”隨后聽見一片漆黑中，那方向傳來這樣幽幽一聲嗚咽。

    緊跟著慈禧房中砰砰數(shù)聲巨響，于此同時守在宮門外那些太監(jiān)和侍女迅速破門而入，沖到內(nèi)室門前急急手中燈籠往里照去，為首的李蓮英剛要呼喚老佛爺，那聲音卻突的下咔在喉嚨里，怎么都叫不出來。

    他看到慈禧面色蒼白如死人般在屋里的椅子上坐著。

    身上臉上都是血。

    血來自擋在她面前那個玄貞方丈。

    就在之前見他時，還聲如洪鐘面如滿月，此時一張臉竟如橘皮般皺褶了起來，身體也是……他雙手大大地長著，似乎要擋著什么，錦斕袈裟和僧衣因此被扯得粉碎。

    里頭的身體也被扯碎了，腸子和血流了一地，偏偏這種樣子他竟還沒有徹底咽氣。

    只低頭默默朝自己身子看了一眼，隨后回頭朝慈禧慘然一笑，張口輕輕說出兩個字：“保重……”

    隨后砰然倒底，再也沒有半點聲息。

    第294章 畫情四十六

    月上中庭，照得春明樓那片琉璃瓦頂晶瑩閃爍。

    這樣的光亮本應(yīng)令房頂上一切無處遁形，但少頃，一道黑影卻像憑空出現(xiàn)般從那邊瓦頂上垂掛了下來，蛇一樣順著下方圓柱往下一陣盤繞，無聲無息跳落到二樓的長廊內(nèi)。

    隨后身影一閃，跟出現(xiàn)時一樣突兀消失不見，與此同時不遠處一道門咔的聲響，朝外輕輕打了開來，被風(fēng)吹動似的晃了晃，遂又輕輕合攏。

    如此細微的聲音顯然并沒能驚動屋內(nèi)靜坐在窗邊的那道身影。

    他低頭翻著手中的書，手邊只點了一盞油燈，閃閃爍爍只有綠豆大一點幽光，光線極為模糊。

    但這光線并不妨礙他的閱讀。

    事實上他也并沒有在閱讀。

    幽黑一雙眼始終朝油燈方向望著，若有所思，目光因光斑的折射而泛出一點暗紅，因為油燈內(nèi)閃爍搖曳著的那點火苗是紅色的，血一樣的顏色。

    “王爺……”身后低低的話音伴著一陣風(fēng)起，令油燈內(nèi)火苗倏然而滅。

    一縷白煙立即自燈芯上冉冉升起，被載靜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微一劃動，它就好像有生命般滑進了他的掌心，又順著他掌心滑進了他手腕上所纏那串朝珠內(nèi)?！拔艺f過多少次了，不要在這地方輕易使用分影之術(shù)，現(xiàn)今已不比過去了?！?/br>
    “屬下知道。若不是出自無奈，屬下斷不會冒著連累王爺?shù)碾U用這方式進入瀛臺?！?/br>
    “怎么，有什么急事？”

    “王爺還記得白馬寺方丈玄貞么？”

    “自然記得?！?/br>
    “他昨夜死在了西太后的儲秀宮中?！?/br>
    “什么？”一聽不由怔了怔，載靜放下手里的書朝身后隱匿在黑暗中的莫非望了過去：“我記得八年前跟隨阿瑪去洛陽邀他進京時，曾聽他同我阿瑪說起，紫禁城十年內(nèi)是他的禁涉之地，所以十年內(nèi)他便是連北京城也無法踏足一步，怎的現(xiàn)在他竟會不顧當(dāng)日所言來到這里？”

    “回王爺，因近來西太后宮中時常出現(xiàn)異相，有說因孝哲皇后的鬼魂作祟，鬧騰得很厲害，就算把原先被關(guān)押在宗人府的精吉哈代也放了出來，都沒能將它攆走，所以萬分無奈下，太后就命人去白馬寺將玄貞法師給請到了此地?！?/br>
    “孝哲皇后的鬼魂？”聞言載靜眉頭輕輕一皺：“她一向忠厚仁慈，怎的會死后鬧鬼作祟？”

    “屬下也覺得奇怪，所以昨日得知玄貞法師入宮后，屬下便用了匿形之術(shù)尾隨而至，想跟隨他一去儲秀宮探個究竟。孰料才在宮外偷聽了片刻，屬下的匿形之術(shù)就被宮門外一團極其犀利的陰氣給撞了，怕因此暴露痕跡，所以屬下慌忙離開，誰知今日一早便就得知，老方丈昨夜為了給西太后護駕，圓寂了……”

    “儲秀宮外有極其犀利的陰氣？”

    “是的，王爺。早些時候還從未覺察到過，昨晚一經(jīng)碰見，險些廢了屬下這半條胳膊?！闭f著，莫非上前兩步，借著窗外透進來那片月光將半邊衣領(lǐng)朝下翻開，露出里頭青灰色一片痕跡。說淤青不像淤青，隱約可辨靠近手臂的地方rou都壞死了，故而令他始終將那條左臂垂放著不動。

    “可礙事？”見狀載靜不由起身走到他身邊，用手在那傷上輕輕按了按。見他仍有痛感，稍許放了些心：“還好，分影尚且還能有痛感，所幸沒讓邪氣直接進身。

    “王爺，雖然昨夜幾乎遇險，不過那之前屬下倒是探聽了一些有用的東西?！?/br>
    “什么東西？”

    “回王爺，屬下聽玄貞法師說，那位碧落先生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頭九尾妖狐?！?/br>
    “什么？！”

    見載靜面露驚色，莫非當(dāng)即將昨夜自己在儲秀宮外所偷聽到的那些原原本本告之了載靜，隨后目光閃了閃，道：“雖然屬下沒能窺見那張人皮帛的樣子，不過以此異能確定碧落就是妖，而且是只千年狐妖。如今西太后也知曉了，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說破，因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宮內(nèi)，她至今都沒有對碧落提及過此事，所以屬下?lián)摹?/br>
    “擔(dān)心什么?！?/br>
    “擔(dān)心西太后會不會因此反而更為重用那只妖狐?！?/br>
    “你亂想些什么。”

    “王爺還不明白么，她匆匆立了才只四歲的載湉為新帝，又將您同八旗各旗主之子軟禁在此地至今，明擺著就是怕一旦將您同他們放出，您會借著八旗旗主的忠心和各旗殉道使的擁戴，弒主篡位?！?/br>
    聞言載靜面色一凝，片刻淡淡一笑，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我知她一直對我心存防范，因而明知當(dāng)日她請我至瀛臺是計，仍應(yīng)邀而來，便是為了表明我的一片忠心，也為了消除她這一戒心。難道時至今日時局皆已穩(wěn)定，她還無法明了么？”

    “王爺！”聽他這樣說法，莫非不由撲的聲跪倒在地，抬頭目光咄咄望向他道：“想我八旗殉道由始至終代代只效忠愛新覺羅家的人，豈是葉赫那拉氏家的狗！她逼死皇后和她腹中先帝的血脈，又尋了醇親王家幼子立嗣，擺明了想獨攬大權(quán)，繼續(xù)她的垂簾聽政，假以時日，這天下明為愛新覺羅家的江山，實則被她侵吞個干凈，王爺，此時不反，更待何時！便是允祥爺在世，必然也要厲令您策反上位，奪回大權(quán)的吧！”

    話音落，見載靜目光驟地陰沉下來，遂不敢再多言，只將身子一躬，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