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畫情三十五

    十天前同治駕幸西苑時受了涼。

    起初只是身體有些不適，但兩天后病情突然加劇，用下的藥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太醫(yī)院王院使發(fā)覺到不對勁，立即召太醫(yī)院眾人前來集體會診，可是人多口雜，各執(zhí)一詞，反而難下定論，眼睜睜看著病情迅速惡化，到第十天午后，同治已是臥床不起，全身高燒不退，身上還爆發(fā)出一片片疹形紅點。

    這癥狀看起來好像出天花，但按著治天花的方子去治，仍是無效。

    見狀慈禧不由暗自恐懼。

    她疑心同治的病另有蹊蹺，被眾御醫(yī)出于某種原因忌諱并恐懼著，所以在她面前眾口一詞地刻意隱瞞。因此這些日子天天守在養(yǎng)心殿三番五次對王院使刨根問底，卻始終沒能問出個究竟來。甚至連輕易將斯祁鴻祥家那個被怪病折磨了大半年的公子都救治好的碧落，也拿不出一張有效的方子，這怎能不叫慈禧又氣又急。于是左思右想，便在王院使等人從同治寢宮離開后，單獨將碧落召至養(yǎng)心殿，沏上一壺茶，在她身旁擺上一張椅，待他領(lǐng)旨進門后，揮退身旁所有侍從，客客氣氣對他道了聲：“碧先生，坐。”

    碧落最令慈禧喜歡的一點便是絕不會同別人一樣虛于客套。

    慈禧一指，他就坐了，隨后欠了欠身，問：“方才見到王院使同其余兩名院判都離了養(yǎng)心殿，不知是否同老佛爺此時將碧落急召到此有關(guān)？”

    “碧先生，”慈禧瞥了他一眼，端起一杯茶：“我知你一向尊重長輩，對于王院使他們開的方子從來不予任何意見，總是聽從他們的，他們要你怎么說，你怎么說，他們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但若是尋常時那些風(fēng)寒小病倒也罷了，眼下你瞧瞧，皇帝的身子在連著十天用了他們的方子后非但不見任何起效，還越發(fā)沉重了，碧先生，這會子咱就不講究尊不尊重了，你瞅著他們的方子到底有什么問題，到底對咱皇上的病癥有沒有效，實話同我說。”

    “老佛爺要聽碧落說實話？”

    “但講無妨?！?/br>
    “碧落的實話是，王院使他們的診斷無錯，皇上的病的確是出天花的癥狀?！?/br>
    聞言慈禧面色微微一沉：“那為什么按著天花去治，完全沒有起色?！?/br>
    “回老佛爺，因為皇上的病較之尋常天花，更為復(fù)雜。”

    “復(fù)雜在什么地方？”

    “不知老佛爺可還記得，早些時臣便同老佛爺說起過，皇上面色不佳，一來因體虛肝熱，二來則因淋巴腫大，顯然體內(nèi)是有炎癥?！?/br>
    “那給他將炎癥消除不就好了？”

    “炎癥因下體腫大而起，老佛爺，那不是一般的炎癥，而是萬歲爺感染了毒癥。”

    “……怎樣的毒癥？”

    “回老佛爺，花柳梅毒?！?/br>
    “放肆！”短短四字令慈禧勃然變色，直立而起猛一巴掌扇在碧落臉上，怒道：“皇上乃九五之尊，哪能得來那些骯臟下賤的花柳之毒??！”

    尖銳的指套在碧落臉上滑出深深兩道口子。

    不出片刻血依著臉龐潺潺而下，碧落伸指輕輕一掠，順勢跪倒在地：“臣罪該萬死，老佛爺息怒。”

    慈禧沉默了陣。

    心下又驚又怒，怒的是前陣子剛為同治拋下帝王之尊跟人逛窯子發(fā)過火，誰想他不單去逛了窯子，竟還染了風(fēng)流病回來。驚的是此病非同尋常，若真如碧落所說，那還得了？

    想到這里，縱使胸腔里已如烈火燒灼一般，慈禧心知已不能再同剛才那樣恣意表露出來，遂屏息按捺了片刻，朝碧落臉上瞥了眼，收攏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叩：“你且起來?！?/br>
    碧落站起身，躬身道：“老佛爺要碧落說實話，碧落便遵旨說了，若老佛爺認為碧落言過其實，碧落也甘愿認錯，畢竟九五之尊，怎會染上那種市井之病，或許，是碧落診斷錯了?！?/br>
    “罷了……”聞言慈禧垂下眼簾朝他擺了擺手：“我已明白為何王院使他們些人全都如出一轍般不敢對我坦言。他們都在怕，怕一旦被我知曉，日后無論皇上的病可否治愈，他們都會成為我心里一個癥結(jié)。唯有你是不同的，因為你不怕?！?/br>
    “老佛爺明睿。但朝野上下有誰能不畏懼老佛爺?shù)耐x？碧落自也是怕的，之所以敢直言說出，因碧落深知老佛爺對皇上舔犢情深，若僅僅為了畏懼而閉口隱瞞，碧落實在于心不忍?！?/br>
    “所以我便知道找你總是找對了人，碧先生?！贝褥⑽⒁恍ΓD(zhuǎn)身重新在椅上坐下，抬頭定定望向他：“那么先生，可有辦法醫(yī)治好皇上的病么？”

    “老佛爺，微臣敢問老佛爺，仍是想要聽實話么？”

    “實話。”

    碧落因此重新跪倒：“回老佛爺，皇上的病，恕微臣治不了?！?/br>
    “先生何出此言。我聽聞斯祁鴻翔的兒子半年前怪病纏身，全身腫脹潰爛到幾乎體無完膚，眼見著連生氣兒都沒有了，硬是被先生從閻王爺手里救了回來。想我皇兒雖然得了那兩樣病癥，你瞧眼下他這情形，總還不至于遭過斯祁家的公子吧。”

    “老佛爺，斯祁公子雖然病情發(fā)作的形態(tài)可怖，但因是受人蠱毒纏身，所以只要不到致命的地步，一旦拔出蠱毒，便也就沒事了。而皇上此病，一例天花，一例梅毒，皆是兇猛之癥。原本單得其中之一，只要用藥得當，悉心調(diào)理，或許還能夠治愈。但兩者皆得，前者毀人生機，摧人精氣，后者猛毒攻身，腐蝕rou體，因此勿說皇上長久以來身單體弱，即便是強壯如獅虎之人……”說到這兒，抬眼見慈禧眉心緊蹙，面色泛青，他立時頓住話音。

    那樣靜靜沉默了片刻，隨后一躬至地，緩聲道：“老佛爺，一棵樹若被砍倒，或許能救活；若腐爛了枝干，或許亦能救活。但當它既被砍倒，又同時被腐爛了枝干，那無論怎樣對它進行救治，它也有心無力了，因為元神已喪，回天乏術(shù)?！?/br>
    一番話聽得慈禧手腳冰冷。

    好半天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只直愣著一雙眼，一動不動朝地上那說話恭順，面色淡然的男人瞧著。

    過了半晌強壓住混亂的思緒，低頭輕聲道：“先生真的無法救治皇上么。”

    “回老佛爺，臣已據(jù)實相告?！?/br>
    “那么碧落，我且問你。自你入宮后不久，你說宮中自前明起至今，天長日久，風(fēng)水已有變動，令得現(xiàn)今國家內(nèi)部局勢動蕩，外受強敵威脅。因而你幾次奏請皇上，欲在太廟金水橋上壓塔，紫禁城三道門內(nèi)設(shè)壇，以此重新調(diào)整風(fēng)水布局，改善我大清的氣運。這一點原本皇上是堅決不準的，奏章在他桌上壓下許久，方被我瞧見，我念你雖然年輕，但平日醫(yī)術(shù)了得，又確實擅觀風(fēng)水，所以代他準了奏。此舉引得朝野上下一片不滿，每日彈劾你的奏章幾乎能堆成山，亦全都被我壓下了，因我如此信賴你，覺著你年輕有為，能力卓絕，必不會令我失望。而你也反復(fù)向我承諾，此番風(fēng)水變動，所帶來的好處不出兩年便能讓我跟皇上見到，可是碧先生，這才多久？半年？我皇兒竟染上這樣兇險的病癥，連你都無法醫(yī)治的病癥！你說，這風(fēng)水帶來的改善它究竟善在哪里？？而你又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得了這么兩種病癥的皇上……讓他去親眼見到兩年后風(fēng)水變動所帶來的好處？！你說！”一口氣將話說到這里，慈禧按捺不住怒火用力一拍桌子：“你倒是坦言回答我?。”滔壬。　?/br>
    “老佛爺息怒?！北搪浯瓜骂^，不動聲色望著從桌上跌落到他身下，摔得四分五裂那只杯子，淡淡笑了笑：“碧落所做承諾，老佛爺兩年后自會見到，但碧落也曾說了，只要老佛爺同皇上身子無恙，必能看見……”

    話音未落，慈禧揚手再次朝他臉上狠扇了一掌：“你狡辯！”

    “老佛爺。老佛爺乃我大清朝唯一支柱，碧落縱然有天大的膽子，又豈敢在真君面前斗膽放肆?！?/br>
    “……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佛爺，”抬眼見慈禧一張臉因自己的話變得煞白，碧落慢慢拭去嘴角邊滲出的那絲血，朝她微微一笑：“老佛爺應(yīng)早有耳聞，所謂鳳在上，龍在下之局了。”

    “你……說些什么！”

    “老佛爺亦應(yīng)心知肚明，這朝堂之上，誰形同虛設(shè)，誰坐攬江山，運籌帷幄，一指天下?！?/br>
    “……碧落！”

    “碧落自是為那坐擁天下者而來，為執(zhí)掌天下者盡自己一片微薄之力。”

    “放肆！”

    “而老佛爺，自是碧落為之忠心待之，亦忠心扶持的唯一之人?！?/br>
    “住嘴！！”

    一聲尖喝，怒沖沖喝止了碧落的話音，慈禧再度朝他舉起了自己的手掌。

    但半天過去那掌終究沒有落下來。

    她一動不動朝跪在地上這男人一雙碧綠的眼睛看著。

    多漂亮的一雙眼，此時卻看得她手腳冰冷，一顆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內(nèi)沖出來，以至令她肩膀微微發(fā)顫。

    她發(fā)覺這一刻這男人竟叫她感到害怕。

    意識到這點立即伸手朝外一指，冷聲道：“出去?！?/br>
    “遵旨?！北搪涔ЧЬ淳凑酒鹕?，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直至他腳步聲消失在宮門外，慈禧的手腳似乎才重新恢復(fù)知覺，一瞬間只覺得種種滋味在心里頭混亂翻滾著，她一掌狠狠拍到桌上，卻被桌子硬冷的反彈扎破了手指。

    她忍痛摘下指套將手指含進嘴里。

    隨后想到了什么，慢慢轉(zhuǎn)過頭，慢慢看向身后那道通往同治臥房的簾子。

    ‘運籌帷幄，一指天下?！?/br>
    那男人說著這四個字時的聲音，還當真是讓人心顫般好聽

    第284章 畫情三十六

    夜很長，尤其是心里有著事的時候，反復(fù)無法入睡，索性起身挑亮了燈，在那點紅艷艷的燭光里一邊望著桌上載靜所繪那幅畫，一邊一針針在一匹白絹上繡著花樣。

    忽然身后一陣風(fēng)起，凍得朱珠微微一顫。

    回頭瞧見床邊那道長窗被推開了，一道身影在窗臺上端坐著，側(cè)頭望著她。倒也并不太吃驚，只是伸手攏了攏披在肩上的衣裳，低頭笑笑道：“先生一身本事，原是用來夤夜私闖別人家宅的么。但不知先生這次要往朱珠臉上扔什么？”

    碧落聞言也笑了起來，“好些天沒能出宮，今次得了空，過來看看你?！闭f罷跳下窗，反手將窗門合上：“你在繡些什么?！?/br>
    “花花草草而已?！边呎f邊小心將桌上的畫掩好了，把絹布和針線收了起來：“先生雖和朱珠有了婚約，但深夜在此終是不妥，還請先生早些回去吧?！?/br>
    說著抬起頭，原想繞過碧落身邊去將窗戶推開，一眼望見他的臉，不由被他半張滿是血跡的臉震得一怔：“……先生受傷了么？”

    “一點小傷而已。”

    “先生稍等，待朱珠去取些水給先生清理干凈再走?！?/br>
    說完朱珠轉(zhuǎn)身走到一旁，端起水壺朝臉盆里倒了些凈水，再取過一塊干凈帕子往里浸濕了，擰得半干，走到碧落身旁踮起腳尖，沿著他臉上的傷口邊緣小心給他擦拭起來?！斑@么深的傷……聽阿瑪說近來外頭有些亂，先生莫非是遇襲了么？”

    “呵，是在西太后這兒說了些話，許是不太中聽，所以惹鬧了她?！?/br>
    “先生也會說出不太中聽的話么？”

    “那地方待久了，任是多好的性子也是會慢慢磨去的?！?/br>
    “先生走慣江湖，何必將自己困于宮中。”

    這句話出口，見碧落沒再應(yīng)聲，只是低頭朝她望著，朱珠不由慢慢收回手。

    原想轉(zhuǎn)身離開，遲疑了片刻，仍是在原地站著，抬起頭道：“有句話在朱珠心里藏了好些天，本不打算多嘴，但既然先生今日突兀到此，朱珠忍不住還是想問問先生，那天在宮里時先生所稱的寶珠，可是先生當日所說的那位故人？”

    碧落目光微閃：“是又怎樣。”

    “呵……”朱珠笑笑。朝后慢慢退了兩步，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朝原本藏在面具下的皮膚輕輕揉了揉：“好舒服的感覺，先生，這一種久被束縛后釋放而出的感覺，當真是極舒服的?！?/br>
    “你在做什么，朱珠?！?/br>
    “朱珠想同先生說一些話，又想著既然先生早已揭開過朱珠這張面具，再在先生面前將這臉藏著掖著，也是多余。”

    碧落笑了笑：“姑娘隨意就好。但不知姑娘想同碧落說些什么?！?/br>
    “我想說，思念一個人卻求而不得之苦，這數(shù)月時間朱珠已深為了解，所以不會介意先生將朱珠當做另外一個人的影子?！?/br>
    碧落眉梢輕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是么?！?/br>
    “因此想以此同先生作為一個交換條件，不知先生可否應(yīng)允?！?/br>
    “你且說?！?/br>
    “記得那天朱珠身體不適，先生說曾載朱珠去了先生府上治療，之后朱珠昏睡過去，先生便差人用車將朱珠回了家?！?/br>
    “沒錯?！?/br>
    “那日朱珠記憶模模糊糊，所以很多都記不清楚了，但事后慢慢想來，似乎先生有些事情是對朱珠刻意隱瞞了?！?/br>
    “不知姑娘想起了什么事？”

    “朱珠想起在先生府上時，曾有過片刻清醒，發(fā)覺朱珠躺在一間房內(nèi)，許是臥房，內(nèi)里裝飾素雅，卻又富貴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