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219節(jié)
說話間,太監(jiān)們已悄無聲息將席面在眾人間擺了開來。 西太后的膳宴通常都由西膳房特別烹制,極度奢靡,但盡管如此,陪伴西太后用膳實在是件很累的事,因為照規(guī)矩必須在旁站著。唯有皇帝跟怡親王載靜兩人分別在她下首里坐著,但自入席后,因同治始終低頭面無表情地用著膳,別人也就無法活絡起來,連慈禧似乎也暫時失了說笑的興致,只有一搭沒一搭吃著菜,一邊看著外頭熱鬧的戲臺。 見狀載靜朝外頭望了一眼,打破僵局道:“太后是把樓小憐樓老板給請來了么?!?/br> “聽聞樓小憐能文善舞,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所以小李子特意給我從外頭請了來。怎么,你也對他早有所聞么?!?/br> “如雷貫耳。” “噗……”慈禧一聲輕笑:“我就知曉,只要有那些漂亮的人一出現(xiàn),總會招惹你的注意??上Р皇莻€姑娘家,不過這樓小憐有個妙處,聽說他小生演得,青衣也演得,你們可想看看他妝扮成青衣的模樣?” 既是問,卻也是不用等人回答的,慈禧朝一旁小太監(jiān)耳語幾句,片刻小太監(jiān)奔出,將戲臺上的樓小憐領了下來,帶到門口處跪下,俯身叩頭道:“草民樓小憐承蒙太后老佛爺,皇上召見,叩請金安。吾皇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千歲?!?/br> “瞧這聲音,說話都跟唱戲似的好聽?!贝褥Φ??!皹切z,都說你小生能演,青衣也能飾,今兒給咱都開開眼?!?/br> “遵旨。”說話間將,他直起身將外頭那件青色罩衣輕輕一扯,露出里頭雪白色一件絲綿內(nèi)衫,隨著罩衣掀去時那陣風忽地衣擺飛起,又墜落,宛如一襲長裙般披在他身上。瞬間令那原本英姿勃發(fā)的身形仿若變得柔軟了起來,又解開發(fā)上裹巾,一頭柔軟長發(fā)便直垂了下來,而目光順著發(fā)梢輕輕隨著發(fā)絲的墜落朝慈禧處一閃,霎時,便由剛才一個清俊的小生,生生地化成了一個宛若西子般的女人。 這一變化幾乎令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呼了起來,歡喜而驚艷的驚呼。 唯有朱珠真正的是吃了一驚,幾乎失手摔落了掌中的杯子,幸而及時反應過來,一把將它握穩(wěn)了,隨后心慌意亂地朝邊上看了兩眼,見沒人留意到,稍稍松了口氣,再小心翼翼將目光望向那名伶,見原本自他身后浮動而出的一層模糊影子不見了。 果真是錯覺么…… 有那么一瞬她還以為在他身后見到了一條蛇。 幸而只是錯覺。 她垂下頭輕輕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抬起頭時,見有一雙視線目不轉(zhuǎn)睛朝自己望著。 心跳不由快了一拍,她垂下頭,匆匆避開載靜的目光,卻無法避開他目光游移在她臉上和身上的清晰感覺。于是臉一下燙了起來,她接過一旁太監(jiān)遞來的碟子,看著里頭的菜,那鮮嫩美麗的色澤,撲鼻四溢的香氣,此時卻驀地叫她胃里一陣翻攪。 “額娘,”就在這時,忽然聽見同治對慈禧開口道。 她不由立即抬頭同周圍其他人一樣朝他望了過去。 “額娘,”見慈禧的視線依舊停在樓小憐的身上沒有回應,同治便再喚了一聲。 慈禧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他:“什么事,皇帝?” “看額娘今日情緒上佳,可否請皇后過來坐坐,她想給額娘問安,已想了有多時了?!?/br> “改天吧,今兒鬧騰得有些乏了?!?/br> “額娘每次總說改天,卻不知究竟哪一天才愿意見見自己的媳婦兒?” “你是說我故意不愿見她了?”放下手中筷子,慈禧的目光微微一凌。 “兒臣不敢?!?/br> “那為何一再追問。難道為了你的媳婦兒,即便你額娘身累體伐,你也是不管的?” “額娘誤會了……兒臣只是想,皇后已有月余未能問候皇額娘,心下必然覺得不安。而皇后同兒臣也已有數(shù)月未能見面,即便是為了兒臣的身體著想,自古也沒有夫妻這樣分處兩地,因而兒臣去問了慈安皇太后,她說……” “住口!”也不知為什么,當聽見慈安那兩字時,慈禧一張俏生生的臉勃然轉(zhuǎn)了色,一把將面前一盤點心狠狠朝同治面前扔了過去,隨后拍桌而起怒道:“慈安皇太后!你倒聰明!每回都拿慈安皇太后來壓我!慈安是你親生娘親嗎!在你眼里還有我這親娘嗎?!” 同治并未被那一盤點心砸到,卻已是被駭?shù)靡幌伦訌囊巫由系讼氯ァ?/br> 跌坐到地上被兀自發(fā)了呆,一旁宮女太監(jiān)眼巴巴看著,竟無一人敢過去攙扶,也無一人敢開口勸阻情緒失控的慈禧。 所以自然也根本就沒人想到,被嚇呆了的同治再回過神后,在羞憤之下竟會口不擇言地伸手朝慈禧用力一指,大聲道:“你自己守寡!莫非也要自己的兒子媳婦跟你一樣活生生地在這個紫禁城里守一輩子活寡么!!” 話音剛落,慈禧一把推開身旁太監(jiān)猛地沖到他面前,朝著他那張蠟黃的臉狠狠扇了一巴掌。 第二掌正要繼續(xù)摑下,突兀一道琴音自門外響起。 悠悠揚揚如水一般柔軟而透徹人心的琴聲,如一只無形卻有力的手,輕輕巧巧扣住了慈禧幾乎落下的那一巴掌,亦僵住了她暴怒的身形。 片刻外頭傳來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一聲細細的通稟:“啟……啟稟太后……太醫(yī)院的碧落先生求見……” “宣。” 話音未落,樓小憐身后突兀顯出道修長的身影,黑衣黑發(fā),抱著把琴繞過樓小憐自門外翩然而入,身未進,已帶入撲鼻一股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香氣:“臣碧落,叩見圣母皇太后,叩見萬歲爺?!?/br> 第253章 番外 畫情五 碧落的出現(xiàn)很適時地緩解了體和殿內(nèi)緊繃之極的氣氛。 之前還被慈禧的怒氣嚇得跪倒一片的人,這會兒全悄悄側(cè)著頭,目光閃爍地朝著門口處望去。 原是想看看究竟誰那么大本事,竟能讓西太后在盛怒之下住了手。及至一見到他那張臉,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心說,噫!怎會那么美?! 普天之下,哪有生得那么漂亮的男人。 莫說是人,即便是妖,只怕也無法生得一絲兒毛病都挑剔不出來。 偏偏這名叫碧落的男人便是如此。 以往只聽說潘安宋玉生得好看,有誰見過真容?眼前的碧落卻比古人筆墨下的潘安宋玉更加好看。這到底是有多好看?搜腸刮肚卻形容不出,只知那一張臉,若說它如女人般嫵媚,偏又透著股逼人的英氣,若說俊逸陽剛,眼波流轉(zhuǎn)處卻分明一抹溺得死人的妖嬈。 之前的樓小憐便已經(jīng)雌雄莫辯般夠美的了,在他邊上一襯,生生的就被比了下去。 一時宮內(nèi)靜得鴉雀無聲,唯有靜王爺依舊在邊上坐著,慢慢飲盡杯里的酒,朝著門口這美若天仙般的男人微微一笑:“這位便是常聽宮里頭人說起的碧落先生么,老佛爺?怎的說是叩見,膝蓋里卻跟打了鐵似的,莫是至今還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 “免禮了?!币姳搪渎勓员阋鹿颍褥D(zhuǎn)身淡淡道。隨后回到自己軟椅上坐下,掃了眼四周,抬手輕輕一擺:“都起吧?!?/br> 這一說,邊上太監(jiān)侍女忙聚攏過來,將同治從地上攙了起來。 但許是還未從之前的激怒和羞憤中抽離出來,他僵著張臉立在一旁,不動也不坐,似仍在以沉默對抗著坐在正首那高高在上的女人。而慈禧對此仿佛視若無睹,只將一雙眉慢慢舒展開了,望著門前的碧落,對身旁載靜道:“王爺,勿口口聲聲的規(guī)矩。祖宗有家法,原是對著咱宮里頭的人,而碧先生乃是江湖中的,閑云野鶴,切莫過于計較?!?/br> “原來如此,載靜無知了?!边呎f邊朝碧落拱手一揖,碧落原是在門前靜靜望著,見狀,便將琴往地上垂了,也朝他回了個禮。 慈禧一旁看著,似乎重又高興了起來,一邊望望身邊的載靜,一邊瞧瞧門口的碧落,片刻,嘆了聲道:“今先生應約前來,給咱娘兒們彈琴助興,本是件快活事,沒想?yún)s被撞見了家門中爭爭鬧鬧的不痛快事,倒真讓先生見笑了?!?/br> “老佛爺說笑,碧落一路而來,只來得及一睹老佛爺如觀音般的慈顏,何嘗有見到什么不痛快之事。” 慈禧笑笑:“說到一路而來,聽說你近日剛從塞外歸來,是么?” “回老佛爺,因前陣聽王太醫(yī)提起,說老佛爺肺經(jīng)略有熱燥,久治未消,故而有些煩惱。因此碧落趁著三月時節(jié)去了趟塞外,為老佛爺尋得一月霜凍后的寒梅凝露,共三錢。老佛爺只需每日照量服用,不出月余,便可去了那熱燥之煩。” “先生又費心了?!?/br> “老佛爺為這江山社稷傾盡一片苦心,臣子們這一點點微薄的孝心,卻又算得上些什么?!?/br> “你們瞧瞧,若周遭小輩們都能有先生這一半的體恤,我便也就省心多了?!?/br> 此話意有所指,不過周遭人再心知肚明,卻也不敢因此朝邊上的同治看上一眼,唯有載靜,不動聲色悄然朝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原是示意他順勢說上幾句好話,以此化解他同自己母親間的僵局,哪曉得那年輕皇帝鐵了心般依舊一動不動地在原地僵立著,不發(fā)一言,白白錯過了這本可緩和的機會。 見狀,慈禧亦是不動聲色的,只笑了笑,邊做了個坐下的手勢,邊對碧落道:“既然先生已到,不知今日準備了怎樣的曲子給咱助興?” 說話間,邊上小太監(jiān)已手腳麻利地將早準備好的蒲團往門邊放了,伺候碧落在蒲團上坐下。隨后將琴擱到腿上,輕輕撥了個調(diào)子,碧落抬頭道:“前陣子路過玉門關時,聽一位老先生在關前奏了一曲《鳳求凰》,聽得十分動情。所以此番,碧落雖奏不出那位老先生的溫婉沉靜,余音繞梁,卻也十分想試上一試,在老佛爺面前獻個丑?!?/br> “碧落,你聽得情動,情卻是為誰所動?!贝褥χ{(diào)侃。 碧落但笑不語,隨后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一道流水般的韻律便從他指尖下緩緩流淌了出來。 一時宮內(nèi)再次靜得鴉雀無聲。 碧落的琴不同于尋常,聲音更為醇厚低婉,如人耳語般娓娓而言。因而隨著他手指的撥動,抑揚頓挫間,叫人身不由己地情緒隨之跌宕,亦不由自主地被那越來越悠揚的音律拖拽搖曳,久久,便即便是不通韻律者,也都跟隨著跌入其間,無法抽離。 直至嘭的聲響,將這一切驟地打破開來。 醒過神瞧過去,卻原來是同治皇帝,他在曲聲中一張蠟黃的臉不知怎的變得蒼白,抬手狠狠將面前的椅子推落在地,隨后一聲不吭便朝外走去,完全無視身后慈禧投射而來那道激怒而凌厲的目光。 “皇帝!”眼見他便要沖出宮門,她終于拍桌喝了一聲。 同治的腳步在門口僵了僵,旋即一甩袖徑直便出了門,一旁太監(jiān)見狀想攔,卻又哪里敢出手去攔,但眼睜睜放著他離去也是不好,左右為難之際,幾乎急得要哭,所幸就在這當口慈禧身旁突兀有人真的哭了出來,令慈禧不得不將注意力轉(zhuǎn)開了去。 哭的人是她邊上的大公主。 原一直面無表情地在她身旁安靜坐著,即便是傾心聽著碧落的彈奏時也是如此。但突然間便哭了起來,慈禧大驚,因從未見過這閨女在自己面前哭得這樣傷心過。不由立即起身扯住了她肩膀,問:“怎的了,突然間如此傷心?” “女兒失禮了,額娘……”大公主抹著眼淚,奈何仍有更多的淚從眼眶中滾滾跌落:“碧先生這一曲《鳳求凰》,聽得女兒著實心酸,因忽然間想起了早早亡故的夫君……額娘……”邊說邊所幸靠向慈禧痛哭起來。 慈禧竟也被她哭得一時眼圈發(fā)紅,原是氣得臉都發(fā)白了,這會兒被大公主這么一哭,倒心亂得忘了離去的同治,只一邊安撫著大公主,一邊好聲對她道:“好了,莫哭了,你的苦我知,咱這些個孤兒寡母們都知,你且莫再哭了,哭得你娘也要傷心……” “額娘千萬莫傷心,否則女兒便真真是死罪的了,娘啊……”邊說,邊卻哭得更厲害了起來,直至偷眼見到同治的身影已在宮門外走遠,而慈禧也顯然是真的將他給忘卻了,才稍稍停了停,輕輕抽泣兩聲,抬頭道:“碧先生琴藝果真了得,額娘,恕女兒無法再聽下去了,否則今夜是無法入睡的了?!?/br> “也罷,”慈禧輕輕嘆了口氣:“你且先回去歇著,稍后我讓人給你端些點心來?!?/br> “多謝額娘,”說著便要走,想了想,又道:“額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br> “你說。” “女兒聽《鳳求凰》,聽得悲戚,想來額娘如此,皇上也是如此。鳳求凰,鳳求凰,女兒雖不是附庸風雅之人,卻也知夫妻不得見面之苦。想皇上一則年輕,二則同皇后感情甚篤,好歹偶爾也叫他們兩口子見上一面,否則,并非女兒要多事,只是擔心萬一慈安太后問起,額娘怕要難以交代……” “罷了?!辈坏人俣嗾f,慈禧蹙眉打算了她的話:“此事任何人無須再同我多說什么!”說完,許是覺得自己口氣太厲了,便放緩了聲,道:“我自有我的主張,知道你心疼你皇兄,也罷,我且會仔細想想?!?/br> “多謝額娘,女兒便知額娘是一片菩薩心腸?!?/br> “你少在那兒奉承我?!?/br> “呵……那女兒這就先告退了,額娘也早些休息。” 說罷,同著慈禧依依不舍道別。朱珠一旁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唏噓。 想這慈禧,在自己兒子前如此專橫獨斷,幾近毒辣,卻對這并非自己親生的女兒如此體貼細致。難怪有言道,生兒女也是緣分,有良緣,便也有孽緣,顯見同治與慈禧便是那孽緣了,若非如此,怎忍心看自己兒子在如此一眾人前那樣憤怒和丟臉。 琢磨著,不由輕嘆了口氣,忽覺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以為是載靜,卻不是。再往四周細瞧,卻又感覺不到那視線了,不免心下忐忑,便將頭低了,把臉上的面具遮了遮嚴實。 此時慈禧的興致也已被打消不少,雖還流連熱鬧,但卻已無心繼續(xù)沉淀其間,便在又聽了幾首曲子,看了半段戲后,便將宴席散了,又遣了眾人各自回去,自個兒心事重重,在李蓮英的伺候下沉默不語地返回了儲秀宮。 但朱珠卻并未就此返回西三處。 一出體和殿,她就立刻加緊腳步匆匆往前跑了陣,直至遠遠見到那一身黑衣的男人身影出現(xiàn)在正前方,才重新把腳步又慢了下來。 一路悄悄跟著,見他似乎還并未有離去的打算,只在御花園中慢慢走著,沿途賞著邊上的風景,便想尋個借口過去跟他說上話。奈何男女有別,終是有些忌諱,腦子里話頭盤橫了半天,竟是想不出一個合適的。 就那樣一邊躊躇不定,一邊繼續(xù)往前跟隨,過了片刻,忽見他一個轉(zhuǎn)身,徑自朝著她的方向走來,慌忙閃身想尋個地方躲,他卻已微微一笑,朝著她藏身的那道花架處道:“姑娘是有事要找在下么?” 朱珠不得不垂頭往花架外走了出來。 此時碧落已到了花架邊,見她立在原地,便不再靠近,只隨手將琴豎到身旁,朝她臉上那張面具看了眼,隨即行禮道:“原來是斯祁大人府上千金,斯祁小姐。碧落有禮了?!?/br> 朱珠忙回了禮。 之前原是想了一肚子話,卻在面對他時反而一句也說不出,只訥訥囁嚅了半晌,隨后才道:“先生莫非就是那天到府中同家父見面的那位郎中么?!?/br> “正是在下?!?/br> “不知……可有見過我哥哥了……” “這個么,”碧落頓了頓,道:“斯祁大人似乎一直有所顧忌,所以直至今日,碧落還尚未見過斯祁公子的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