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217節(jié)
因而進(jìn)宮伊始,她便遷人現(xiàn)行每處都打點(diǎn)周全了。果真,一入儲秀宮便能得慈禧第一個宣召,周遭羨嫉的目光自是無需言表。 不過朱珠這樣做,倒也并非為爭個早一時晚一時見到慈禧。無論幾時見到,對她來說其實(shí)區(qū)別都不大,只是因自身有些缺陷,怕到時慈禧萬一認(rèn)真計(jì)較起來,以她一個不善言辭的小丫頭,恐難以應(yīng)付,于是總得有懂得慈禧心思的人在邊上察顏辨色地提點(diǎn)一下才是。 因而一路走,一路不忘了觀察李蓮英的神色,見他瞅見自己面色并無不妥,少許安了安心,便在他進(jìn)里屋向慈禧通稟時,整了整臉上的面具,再在一旁鏡子前仔細(xì)照了照,沒瞧見有任何不妥了,方在開門出來的李蓮英目光示意下,朝著內(nèi)宮中走了進(jìn)去。 慈禧是習(xí)慣晚起之人,此時剛剛還在梳洗,倒也不避諱朱珠,只在鏡中朝她斜睨一眼,笑笑道:“你額娘身子骨可好?!?/br> “托老佛爺?shù)母#~娘身子骨尚好,也問老佛爺好?!?/br> 說是老佛爺,鏡中那張臉真真是年輕而美麗的。額娘說她現(xiàn)今37歲,比額娘自身小了兩歲,但一眼看去似乎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面色白如凝脂,眼睛墨如點(diǎn)漆,細(xì)軟的身體懶散靠坐在軟椅上,由著身后老太監(jiān)細(xì)致入微梳理著她一把錦緞似的長發(fā),一邊撫摸著手中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巴兒狗。 見朱珠一動不動盯著鏡中的她看,不由笑道:“你這丫頭一動不動看著我做什么,我臉上長了刺兒了?” 邊上李蓮英立刻喝道:“放肆!” 見狀朱珠慌忙下跪:“奴婢失態(tài)了,實(shí)在是距今四年不曾見過老佛爺,未知老佛爺變得更加美麗,所以不由多看了幾眼,望老佛爺贖罪……” 慈禧一聽笑了起來,換了個姿勢靠到一邊扶手上,托腮朝朱珠指了指:“你阿瑪不善言辭,未料你倒是懂得哄人,幸而是個女娃,不然真叫你這張?zhí)鹱旌辶巳ァ!?/br> “謝老佛爺不罪之恩……” “不過,”隨后面色微微一沉,她望著朱珠又道:“你臉上這面具,瞧著倒是稀罕,但你說說,自古君臣間見面,有幾個是隔著道面具相見的?只怕你這還是個先例。以往看你歲數(shù)小,倒也罷了,現(xiàn)今還需整日帶著這副面具在宮里走動么?被人瞧了去,卻成了紫禁城里一個笑話?!?/br> 朱珠被她這不冷不熱一番話說得一時有些無措。 前番還笑吟吟夸贊,之后驟然就翻臉指責(zé),只慌得她臉上一陣陣發(fā)燙,心下則亂作一團(tuán),當(dāng)即朝地上伏倒連連叩頭,雖原先在心里預(yù)備過了怎樣答復(fù)此類責(zé)問,此刻朱珠卻是怎的也想不起來了。 見狀,一旁李蓮英湊到慈禧耳邊,輕聲道:“老佛爺息怒,當(dāng)年斯祁大人因奉先帝爺圣諭制裁白蓮教,被中了白蓮教的邪術(shù),因此生了這孩子,打小面具不能離身,否則會沖犯孤煞星,克死家中一眾老小……” “哦?還有這等事?怎的從未聽斯祁鴻祥提起過?!?/br> “斯祁大人知道老佛爺是菩薩心腸,怕老佛爺知曉真情后感到難受,所以刻意隱瞞。” “倒也確實(shí)是有些難受的,”慈禧聞言緩和了神色,將目光轉(zhuǎn)向低頭伏在地上的朱珠:“起吧。天可憐見的,哪個女人不愛美,這孩子自小帶著這樣一副面具,真真是有再美的容貌也無法示人,多么可悲。小李子,一旁取了昨兒他們送來的那對翡翠鐲子,賞了她吧……” “嗻!” 片刻,取了對碧綠剔透的鐲子到朱珠邊上,李蓮英朝她擠擠眼。 朱珠自是匆忙謝過,再用力朝慈禧磕了頭。 心說,還好都照著額娘的吩咐去做,眼瞅著本是快要弄砸了的一次覲見,被李蓮英輕描淡寫幾句話,突地就化解了,且還得了賞賜。只是心里仍是有些余悸的,尋思這高高在上的女人,莫怪那么多人恨她又怕她,但一到她身邊又不得不服服帖帖的。因著實(shí)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她的情緒……完全地看不明白,這樣一個美麗卻又可怕之極的女人。 思忖間,一名小太監(jiān)匆匆而入,到李蓮英身旁耳語了幾句。 李蓮英聞言微一蹙眉,隨后轉(zhuǎn)身來到慈禧身后,輕輕對她道:“稟老佛爺,皇后娘娘在外頭求見?!?/br> 慈禧眉梢微挑。 之前的和善一瞬間從眼里盡褪了去,轉(zhuǎn)過頭,淡淡對那小太監(jiān)道:“去跟她說,今兒我身體不適,過些天再來吧?!?/br> “嗻?!?/br> 小太監(jiān)領(lǐng)旨立即出門,待腳步聲走遠(yuǎn),慈禧重新將目光轉(zhuǎn)向朱珠,朝她慈愛地笑了笑:“對了,來便來,還帶了東西,那份心我收了,改日從太醫(yī)院取些鹿茸靈芝過去,也孝順孝順你額娘。” “老佛爺費(fèi)心,奴婢叩謝老佛爺金恩……” “瞧,咱娘兒倆那么些日子沒見,本該好好聚聚,但想你剛進(jìn)宮應(yīng)還不適應(yīng),不如先讓你放假一天,讓他們領(lǐng)你各處逛逛,等安頓好了,再讓小李子帶你過來陪我,可好?!?/br> “奴婢謝過太后老佛爺?!?/br> “李蓮英?!?/br> “嗻?!?/br> “吩咐下去,讓外頭那幾個別守著了,先去西苑歇著,把前些時候載靜從法蘭西帶來的香水給她們把玩把玩,用過點(diǎn)心一會兒咱游園去。” “嗻!” 直至離開儲秀宮已很遠(yuǎn),朱珠仍未從之前的緊張中緩過勁來。 手心里已是捏了薄薄一層汗,但身邊有小太監(jiān)引著路,卻也不能就此松懈下來,只一味低頭跟隨著他往前走。小太監(jiān)倒是個喜慶人,一張臉總也笑嘻嘻的,一團(tuán)和氣,說話也帶著笑,一路上不停地對著各處風(fēng)景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這說那,把朱珠當(dāng)成了頭一回來到宮里。 “姑娘,您瞧,那邊是慈寧宮,往前是慈寧花園,里頭牡丹開得可漂亮。再往西是養(yǎng)心殿,有時皇上會在里頭辦事,不過近些年不常來。您可別往那邊走,跟咱家來,姑娘伺候老佛爺?shù)模戏馉數(shù)膬π銓m挨得近,住的地方叫西三所,地兒有些偏,不過是新蓋的屋,最是舒服寬敞,姑娘盡可寬心地住著便是了……” 一路說,一路到了西六宮后方的荷花池。 時值五月起頭,池里并無荷花,但煙波浩淼處一片碧綠,滿池的荷葉壓得密密層層,仿佛一團(tuán)團(tuán)浮動在水上的綠云似的,倒是別有一番風(fēng)韻。當(dāng)下不由停了腳步,朱珠頂著當(dāng)午的陽光在池邊站著,一手搭著涼棚,一手扶著漢白玉護(hù)欄,探身朝池水悠遠(yuǎn)處出神細(xì)瞧。小太監(jiān)見狀雖急著回去交差,倒也不好催促什么,便垂手在一旁立著,帶著一臉傻呵呵的笑,也不知這姑娘究竟看什么看得那樣入神,似懂非懂地跟著朱珠一塊兒朝那方向張望。 “瞧什么呢,朱珠,又有仙女跳舞么?”此時冷不防一道聲音突兀從兩人后方傳來。 朱珠還沒回過神,那小太監(jiān)先已機(jī)靈發(fā)現(xiàn)了說話的人,當(dāng)下?lián)壑绷思浜龅剞D(zhuǎn)身跪下,朝著他正前方向大聲道:“奴才周貴兒叩見王爺,王爺金安!” “起吧?!鼻胺侥侨说馈?/br> 小太監(jiān)正要起身,猛見邊上朱珠在轉(zhuǎn)身后如木頭般呆杵著,忙扯扯她衣角,輕聲道:“還不趕緊見過王爺,姑娘!” 朱珠這才彎下腰施了個禮。只是目光在剛才轉(zhuǎn)身那一觸后,便不再愿往前繼續(xù)直視,垂下頭輕輕說了句:“朱珠見過王爺,靜王爺吉祥?!?/br> 和碩怡親王載靜,四年前離宮遠(yuǎn)赴海外,此后音訊全無。 朱珠當(dāng)是從今再也不用見到此人,卻沒想這會兒就在離她十來步遠(yuǎn)一處假山亭上站著,似在畫著西洋人的畫,身上也是一副西洋人裝扮,若不是面目同幾年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幾乎讓朱珠認(rèn)不出他來。 “幾年不見,你倒還沒忘了本王的名字?!痹诋嫴忌贤磕藥坠P,載靜抬眼對她笑道。 朱珠將頭垂得更低:“奴婢不敢?!?/br> “長高了,若不是帶著面具,我?guī)缀跽J(rèn)不得你了。” 朱珠不語。 一邊悄悄伸手扯了扯周貴兒的衣服,想要他同自己一起離開,卻聽載靜淡淡朝那有些茫然的小太監(jiān)丟了一句:“周貴兒,還杵在這里做什么,這位姑娘打小就在這園里玩,不需要你再引路,趕緊回去交差便是。” “……嗻!” 小太監(jiān)何等察顏辨色,立在那里聽兩人的談話本是覺著有些異樣,此時聽靜王爺一說,立即領(lǐng)會,當(dāng)即打了個千兒轉(zhuǎn)身便走,踏踏幾下小跑,遂在層層宮墻間不見了蹤影。 直待腳步聲也漸遠(yuǎn),載靜才放下筆,朝朱珠招了招手:“過來。” 朱珠心下雖有萬般不情愿,還是慢慢朝他走近了過去。 “怎的又入宮了?!?/br> “蒙太后老佛爺召見,給她做個伴兒?!?/br> “哦,我還以為是替載淳選秀的事。” “皇上又要選秀么?” 他沒回答,只是話鋒一轉(zhuǎn),瞥了她一眼道:“這身衣服好看,果真還是漢人的衣服最適合你的裝扮?!?/br> 朱珠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又想從他面前離開,無奈卻無法付諸行動。便也學(xué)著他的樣兒轉(zhuǎn)了話頭,道:“王爺幾時從法蘭絲回來的?” “是法蘭西?!?/br> “哦……”朱珠臉紅了紅。 “一月有余?!?/br> “王爺這會子是要在宮里長住了么?” “那要看宮里是否有什么能留得住本王的東西。” “法蘭西沒有能留住王爺?shù)臇|西了么?” “四年,有的也該成沒的了?!?/br> “王爺說得是,四年,有的也該成沒的了。如此,奴婢要先……”正想順勢提出告辭,冷不防見一支筆從亭子內(nèi)滾落了下來,徑直落到朱珠腳邊,令她下意識后退了步。 隨即便見載靜笑了笑,低頭望向她道:“朱珠,麻煩替本王拾上來可好?” 第251章 番外 畫情三 朱珠自是無法拒絕載靜的要求。 當(dāng)下伸手將畫筆拾起,一路登上假山進(jìn)了涼亭,將它輕輕擺到載靜身邊的案幾上。見他正專心涂抹著面前的畫,趁機(jī)便轉(zhuǎn)身要走,但沒走兩步就聽他道:“朱珠,這幾年你過得可好?!?/br> 朱珠不得不站定腳步:“托王爺福,朱珠過得還好?!?/br> “我不要聽這些有的沒的。他們?nèi)允亲屇闾焯齑髦@個勞什子,我看你就過得不好?!?/br> 一句話說得朱珠沉默下來,下意識摸了摸臉上的面具,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眼瞅見他畫布上的畫,便輕聲道:“王爺畫的是西洋畫么?” “沒錯。” “西洋畫總叫人有些眼花繚亂?!?/br> “色艷么?” “倒也不是,只是這么一塊又一塊的彩色泥漿,抹得到處都是,看著滿目色彩紛呈的,卻又不知究竟是畫的什么……”話未說完,忽意識到自己失了言,慌忙一掩口,正待找話遮掩過去,便見載靜回頭朝她笑了笑:“朱珠,” “是,王爺……” “你往后站站?!?/br> 朱珠怔了怔,不知他為何這樣吩咐,卻也只能依言朝后退了一步。 “再往后?!彼值?。 朱珠又退后一步。 “站亭子邊兒去。”他擺擺手。 朱珠忙緊退兩步,到亭子邊站穩(wěn)了,不安地朝載靜望了望。不知他接著還會有些怎樣奇奇怪怪的吩咐,卻見他側(cè)身朝邊上讓了讓,騰出片空地兒露出他身前那塊完整的畫布,指著上頭對她道:“你再看看,可看出什么來?” 朱珠聞言更為不安。 心下?lián)氖欠駝偛耪f錯話得罪了他,但當(dāng)目光轉(zhuǎn)到那塊畫布上,不由一愣:“王爺畫的原是這片荷花池么……” “總算看出來了?!彼?。“還看出些什么?” 她再仔細(xì)往畫布上瞧,半晌,有些意外又有些猶疑地問:“上面是有宮女在跳舞么……” 他瞥了她一眼,好似這回答并不令他滿意:“你不記得了是么?!?/br> “記得什么?” 他重新站到畫布前,朝前方那片荷花池看了眼:“當(dāng)年你常說,那片池子上有仙女在跳舞,站在荷花葉上跳舞?!?/br> 朱珠垂下頭:“小時候胡言亂語,王爺?shù)惯€記得。” “畫上這些跟你當(dāng)年見到的那些可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