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這荒村冷冷的山風(fēng)里時不時發(fā)出陣吱吱嘎嘎的聲響，仿佛在述說著當(dāng)年在它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想到這些我怎么可能住得進(jìn)去？怎么可能……

    于是一邊嘆著氣，一邊坐到地上摸出手機(jī)，我想給狐貍打個電話，好歹告知他一下我的確切所在。

    卻隨即發(fā)現(xiàn)，這地方根本就沒有信號。

    意識到這點(diǎn)令我再度發(fā)了怔，這當(dāng)口一陣腳步聲從我身后響起，有人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拍了拍我，道：“別看手機(jī)了，這地方連電線桿子都沒有，哪兒還能接收到手機(jī)的信號?！?/br>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是張晶。

    這女人是這些人里我唯一不太清楚她此行目的的一個人。作為一名心理醫(yī)師，她沒道理也會被村里的鬼魂，或者網(wǎng)上那點(diǎn)虛名所吸引。

    于是我問她：“你也想見鬼么？”

    她笑笑：“我讀馬列長大的，要說鬼，我也只信人心里有鬼。”

    “那你為什么跟他們一起來?！?/br>
    “好玩咯。我說過，被倒多了心理垃圾，我總得尋個方式發(fā)泄一下，所以謝驢子說起他們這趟計(jì)劃的時候，我覺得還有點(diǎn)兒意思?！?/br>
    “有意思？”我不由冷哼了聲：“網(wǎng)上成名的方式那么多，偏偏要拍什么鬼。”

    “呵，你不懂?！彼衷傩α似饋恚缓蟮溃骸熬拖裢衾蠋熤皢柲愕?，網(wǎng)上關(guān)于鬼的視頻很多，但真的鬼影實(shí)錄你見過沒？”

    “沒有?！?/br>
    “那就對了。什么樣的東西是最容易吸引人眼球的？自然是一直都很讓人感興趣，但又從沒有人開過先例去做的東西。比如盜墓小說，為什么一出來會那么火，就是因?yàn)樵谀侵皬臎]有人寫過關(guān)于這方面的故事，而對于盜墓那種事情，感興趣的人偏偏又是極多的，所以，他們現(xiàn)在就是在做著那差不多類型的一件事。”

    “所以，簡言之，他們要出名，但要在短期內(nèi)達(dá)到火爆成名的效果，就得去做一般人所沒做到過的非同一般的事。因此，他們看上了這一村的死人。”

    “沒錯。”

    “呵呵?！蔽覠o奈地笑笑。一時也不知道究竟該再為此說些什么，便只能低頭有一下沒一下拔著身下的雜草。

    這舉動令她覺察出了我的無奈和反感，于是在一陣短短的沉默過后，我聽見她輕輕吸了口氣，換了個話題突兀對我道：“說起來，你原是來過這村子的，那你知道它為什么后來被稱作黃泉村么？”

    我怔了怔，脫口道：“不是說，因?yàn)檎麄€村里的人都死了么。”

    “這是謝驢子和汪老師的說法，也是關(guān)于這個村的流言里被傳得最多的一種說法。但是，當(dāng)年的事情似乎發(fā)生得很突然，所以誰都說不清楚背后的事實(shí)究竟是怎樣的，雖然我因工作關(guān)系碰巧曾接觸過一點(diǎn)關(guān)于這個村事件的檔案，但也只知一度這村里確實(shí)是死了很多人，卻無法說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沒有證據(jù)?！?/br>
    “是么……”

    “而原本過來調(diào)查的人，聽說后來似乎也因?yàn)樵诖謇锱龅搅耸裁词?，最后?dǎo)致整個事件的調(diào)查不了了之。之后一傳十，十傳百，原本可能很簡單的一件事被越傳越懸乎，例如，原先死的是部分人，被傳成了全部；原本可能是因?yàn)檎{(diào)查因當(dāng)時條件所限無法進(jìn)行下去，卻被傳成那些被派來調(diào)查這村的人死于非命……這一系列的傳言，促成了后來黃泉村這名字的誕生。

    “……原來是這樣?！?/br>
    盡管張晶以她平靜如平時診治病人般的音調(diào)將黃泉村的由來對我解說了一番，但我必須承認(rèn)，這說法令我微微有些失望。

    我本以為她剛才那樣問我，會不會是可能知曉當(dāng)年這村子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導(dǎo)致了現(xiàn)在竟變成這樣一座荒村，所以才有此一問。

    但現(xiàn)下看來，她似乎并不比其他那些人知曉得更多。

    于是低頭沉默了陣，我抬手指向那群人此時已安置妥當(dāng)?shù)哪菞澐孔?，對她道：“?dāng)年我就在這棟房子里住過，大約也就五六歲的樣子，那時這座村子很窮很臟亂，但還是挺熱鬧的，你可以看到邊上的農(nóng)地里種著很多玉米，還有別的什么菜，邊上有放養(yǎng)的雞鴨和羊，弄得地上都是屎。”

    “噗，”她聽到這里輕輕笑了笑。

    我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嘆了口氣：“沒想到再到這里，它卻變成了這副樣子，真的一點(diǎn)也沒想到?！?/br>
    “聽說是因?yàn)檫@村子里一直都壓著樣很兇的東西，后來跑出來了?！?/br>
    “什么？？”冷不丁地聽張晶說了這么一句話，一度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至見到她臉上的神情，又完全不似在說笑的樣子。

    而很快感覺到了我的驚訝，張晶朝我輕瞥了一眼，淡淡道：“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像在聽鬼故事?！?/br>
    我不置可否。

    她便又道：“原本我也覺得像是個胡扯的鬼故事，但每次想起，又總覺得有些意思。畢竟，那人是從這個村子里出來的。

    “是么？”這句話一瞬令我更感意外，當(dāng)即追問：“那人是誰？”

    她沒回答，只低頭從從衣袋里取出張照片，然后遞給我，道：“這就是你所說的那個墓姑子吧?！?/br>
    全文免費(fèi)閱讀 180養(yǎng)尸地六

    照片是那種一寸的證件照,很舊了，人像已經(jīng)有些龜裂,但還是可以清楚看清照相者的樣子。那是個穿著囚服的女人,原本一頭長而亂的黑發(fā)被剪短了，很服貼地梳在腦后,這讓她一張臉看上去格外的清瘦和蒼白,因而顯得眼睛和嘴特別大,如同混血兒般的五官。

    雖然照片沒有真人好看,但并不妨礙我一眼辨認(rèn)出她就是墓姑子。

    “是的，”于是我道,“她就是墓姑子。你怎么會有她照片？”

    “她是我父親的一個病人，”收起照片,張?zhí)m道,“曾經(jīng)在他這里治療過兩個月，兩個月后她自殺了，而關(guān)于那個鬼故事一樣的說法，就是她還稍微有點(diǎn)清醒的時候跟我說的?！?/br>
    原來，當(dāng)年墓姑子被從這村子里帶走后，經(jīng)過一系列的調(diào)查和精神測定，她被正式判定為精神分裂癥，并被轉(zhuǎn)到了張晶父親所屬的精神病?？漆t(yī)院進(jìn)行治療和監(jiān)管。

    張晶常去那家醫(yī)院幫她父親的忙，所以在墓姑子入院治療的第三周，一個偶然的機(jī)會令她見到了那個被用束縛帶所捆綁著的女人。

    她形容那個時候的墓姑子，看起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行為暴戾，思維混亂，攻擊欲望強(qiáng)烈。但到第四周后，也許是藥物終于開始起了作用，或是全身的力道都揮霍盡了，她變得安靜很多，有時候可看出能進(jìn)行簡單思維，但是不說話，也不怎么肯吃東西。有時候會喝一點(diǎn)雞血，但是這種冰凍過幾天的東西常令她上吐下瀉，后來張晶看不過眼，就從家里偷一些新鮮的生牛rou和豬肝給她。

    張晶說，早在墓姑子轉(zhuǎn)到她父親醫(yī)院之前，她就聽說了這個吃人rou喝人血的女人的事情。當(dāng)時有人說吸血鬼什么的，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甚至還壓住了這個案子完全沒有公開。但對于學(xué)醫(yī)的人來說，世上根本就沒什么吸血鬼，有的只是精神上的疾病所引發(fā)出來的一種對血液和生rou的渴望，有可能也同身體內(nèi)缺乏某種微量元素有關(guān)，而這些都是她父親當(dāng)時針對墓姑子的行為所進(jìn)行研究和治療的東西。

    經(jīng)過幾次的喂食，墓姑子漸漸對張晶友善了一點(diǎn)。這友善是指張晶能在距離她三米以外的地方走動，并可以直視她的眼睛，以觀察她的眼神。

    張晶說，眼睛是人的心靈窗戶，不說話可以，給我看你的眼神，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有著什么樣一種情緒，大致總可以**不離十。

    但是她卻很難從墓姑子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來，這女人的眼睛很漂亮，但幾乎是空心的，空洞無比的眼神，鑲嵌在一張空洞且從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即使在饑渴地啃著那些生rou的時候也是如此，仿佛整個靈魂都被從那副軀殼里抽掉了一樣，所以常常的，旁人會有一種錯覺，就是明明她就在附近待著，卻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除非沒有按時吃藥的時候她的暴戾情緒重新發(fā)作起來，才會讓人想起原來某個密閉的病房里還關(guān)著這么一個如同野獸般的人。

    直到有一天。

    張晶說，那是個令她很難忘的一天，因?yàn)樘鞖馓貏e好，陽光燦爛，很多病人因此而被安排在底樓曬太陽。墓姑子也被安排到了一個有著寬敞窗戶的地方去曬太陽，她看上去難得的有了點(diǎn)情緒，似乎是快樂，因?yàn)檠劾锏纳癫珊芰痢?/br>
    當(dāng)然也可能是她總盯著陽光看的關(guān)系，她站在圍著鐵柵欄的窗戶前一動不動看著那些透過玻璃鉆進(jìn)來的陽光，看得很出神，連張晶走進(jìn)門的聲音也好像沒有聽見。

    之后她忽然回頭看向張晶，對她道：“村子要死掉了。”

    這句突兀的話令張晶怔了好一會兒，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她所說的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問她：“為什么要死掉？”

    她說：“有個東西要爬出來了……”

    “什么東西要爬出來了？”

    “很兇的東西……”

    “從哪里爬出來？”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低下頭，踩著地面上陽光的斜影，一邊跳，一邊咧開嘴笑嘻嘻地道：“下面，下面，下面……”

    然后極其突然的，她臉一下子猙獰了起來，幾乎用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到張晶身上狠狠咬了她一口。

    說到這里，張晶拉開領(lǐng)口讓我看她脖子。

    她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有塊錢幣大小的疤，顏色已經(jīng)很淡了，但依舊能看出當(dāng)時墓姑子那一口咬得有多重。

    “那之后，大約也就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吧，她就自殺了，”合攏了衣裳后張晶接著又道，話音淡淡的，好像周圍泥土的味道：“雖然她病房是那種特殊的針對她這種暴戾型病人的專用房，她仍是想辦法弄死了自己。她趁自己身上的束縛帶被取走的時候，用牙齒咬斷了手上的動脈。”

    “……是么……她為什么要這樣？”我問。

    張晶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這樣一種病人的行為怎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呢，寶珠。”

    “也是。”

    “所以，這么多年我始終無法忘記這個人。到后來聽說這個村發(fā)生的事，那大概是我讀大學(xué)時候的事了，事情傳聞有很多，但都不清不楚的，而且越穿越邪門。直到后來我去醫(yī)院工作時接觸到了一些警察，也間接看了些當(dāng)時相關(guān)的檔案，才稍微算有點(diǎn)正常的了解。但也僅僅是管中窺豹?！?/br>
    “那警方檔案里對這村子發(fā)生的事究竟是怎么說的？”

    “上面只說，他們接到報(bào)警后到這村里，見到了幾具死去很久的尸體，好像是互相毆打后所致。但進(jìn)行調(diào)查時遇到了阻力，來自這個村的村民，所以進(jìn)展得很艱難。還有人不顧警方阻攔離開了這個村子，之后又發(fā)生了很嚴(yán)重的流行病，于是導(dǎo)致調(diào)查無法正常進(jìn)行。”

    說到這里她沉默了下來，因?yàn)椴贿h(yuǎn)處那棟被手電和燭光照亮的房子內(nèi)正傳出一陣哄笑聲?！扒?，多開心的一群人?！庇谑撬粲兴嫉?。

    “那后來呢？”我追問。

    “后來？沒有后來了。檔案上就這么點(diǎn)兒東西?！?/br>
    “是么……”我再度失望。總覺得整件事聽上去不應(yīng)該就這樣嘎然而止，正想繼續(xù)再問些什么，這時那棟房子里傳來他們招呼吃飯的聲音，這當(dāng)口林絹也同韓哲從黑暗處走了出來，衣服亂糟糟的，面目有些艷麗也有些興奮，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吃飯啦，寶珠?！彼贿呁n哲走向那棟房子，一邊叫我。

    我便只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跟在他們身后一起朝那棟房子里走去。

    房子是王寡婦的，當(dāng)年她將這房子打理得很干凈，記得桌子被擦得能照出人臉來，靠近飯桌的墻上為了防油防潮，還很細(xì)心地貼著層油紙。

    現(xiàn)今再度回到這里，在韓哲提供的那盞工用照明燈的光線下，那些油紙就好像蝴蝶折斷的翅膀一樣斑駁而稀落垂掛著，同墻面上燈光的陰影交錯重疊，顯出一種凌亂又蒼涼的骯臟。

    底下那張八仙桌上壓著厚厚一層灰土，濃密的蜘蛛網(wǎng)遮蓋了上面的油燈和一只搪瓷碗，令它們看起來好像是剛從墳里挖出來的，于是吸引著小邵專注地一個又一個角度換拍著它們的特寫。邊上則已被收拾干凈了，鋪著塑料紙，擺著野炊用的爐子和鍋盆。羅小喬蹲在那堆工具邊哼著歌攪拌著一鍋熱騰騰的湯，風(fēng)從破了洞的玻璃窗外鉆進(jìn)來，吹得酒精爐的煙薰到了她的眼睛，但這并沒有影響到她做飯的心情，她一邊守著湯一邊削著土豆皮，何北北說土豆是他們剛從房子邊上挖出來的，并用手比劃出西瓜大小的模樣夸張道：好大個的土豆，那么些年長了爛爛了長，今天算是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的話令周圍人再度一陣哄笑，然后開始享用張晶和林絹盛出來的濃湯。

    湯是用干蘑菇干牛rou以及一些干奶酪做成的料，本是些如同干尸一樣硬邦邦的東西，被水煮透了以后卻鮮美無比，好像頂級廚房里出來的頂級料理。我得承認(rèn)在喝著這東西的時候，有那么一瞬我終于有了種‘這是在野外郊游’的感覺。

    但這感覺稍縱即逝，因?yàn)檎鹊帽M興的時候，汪進(jìn)賢忽然從二樓下來，手里搬著堆東西，他握著其中一樣，遞過來對我們道：“這種搪瓷杯你們還記得么，七十八年代很流行的那種，現(xiàn)在市面上都已經(jīng)見不到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色搪瓷杯，杯口鑲著條寶藍(lán)色的滾邊，底下有塊很大的焦黑。

    我記得那時用它來喝過水，底下那塊焦黑是我想將水熱一下的時候在爐灶邊燒壞的。想起這些，不由令我的情緒再度低落了下來，我不知道這村子出事以后王寡婦究竟怎樣了，這一村的人對于我身邊這些人來說，僅僅只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可怕傳說中，一些‘死去的人’。但對于我來說，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rou的，并與之共同生活、并共同呼吸過的。當(dāng)年來到此地，招待我吃飯睡覺的就是他們，而現(xiàn)在重新回到這里，卻是因?yàn)槲疑磉呥@些人為了拍攝他們可能出現(xiàn)的鬼魂。

    這種感覺叫我無法形容。

    因而一瞬間，那送到嘴邊的無比香滑的濃湯，原本柔軟的奶香味忽然變成了一種令我隱隱作嘔的味道，于是將碗放到了地上，在他們互相傳遞著那只搪瓷杯邊看邊評頭論足的時候，我走到一邊悄悄坐下，靜靜聽著他們的七嘴八舌，靜靜看著手機(jī)里那條自我出門后狐貍給我發(fā)的唯一一次短信：

    ‘杰杰的口糧是不是都被你順走了，別跑太遠(yuǎn)少管閑事，到地兒來個電話?！?/br>
    不知為什么，這樣簡單一句話此時我看著忽然眼角有些發(fā)燙。

    于是用力摁掉，片刻后又忍不住重新打開再看。

    如此反復(fù)，不知不覺就成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循環(huán)。

    第十五次將這條短信打開的時候，我聽見謝驢子的聲音道：“喲，這張照片，是不是他們傳在網(wǎng)上的那張?！?/br>
    “好像是啊……”羅小喬應(yīng)。

    “這么說，這房子就是那個姓王的女人的家吧?！?/br>
    “這么巧？一住就住到當(dāng)年第一個死人的家里了啊……”

    “什么第一個死人，說得那么難聽?！?/br>
    “本來就是么，不就是她之后，這村才開始一個接一個死人的么？”

    羅小喬這句話說完，那些人靜了靜。

    屋子里亦因此一瞬間靜了下來，只聽見外面的風(fēng)吹過破敗的窗戶時發(fā)出嘭嘭的聲響，仿佛有誰在那殘缺不全的窗玻璃上輕輕拍動。

    “拍了么，小邵？”寂靜里不知誰輕輕咕噥了一聲。

    于是一下子所有的人又都噴笑起來，笑得前仆后仰，幾乎連面前的湯碗都被打翻。

    “喂，”這時突然又有人說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