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沒想到會在此時,在這種地方見到它。 它偽裝得很好,如同一個人,卻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瘦長的軀干用厚厚的布包裹著,從頭裹到腳,以此企圖掩蓋住身上那些眾多的頭顱。 但隨后便令我意識到,那并非是為了掩藏。 它的頭顱似乎對周遭的雪有著極大的忌諱。 顯見這場罕見的大雪是為它所降下的天罰。而它因此而被迫在這原本不該現(xiàn)形的地方所現(xiàn)形,并追著這家人所不放,那么,必然就是為了這個叫做寶珠的小姑娘了。 自第一眼見到她時,我便知曉,那場淡如冬日陽光般的暖意和快樂,在她身上是不會停留太久的,她注定被孤獨所包圍,被不幸所追逐。 這樣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孩子。 她是天定的孤星。 于是,盡管她家人如此拼盡全力地守護著她,只怕亦已難逃此劫。 九嬰已顯,為的便是這顆珠子,這顆能令它躲避天劫的珠子。 而在它逃脫天劫之前,這家人必然是它的祭品,一場無法逃脫的命定的獻祭。 誰讓他們生下了這么一個女兒。 “爸爸,你在看什么?”那樣安靜觀望著的時候,我聽見身后響起周艷的話音。 “我在看九嬰?!?/br> “它很美啊?!?/br> “是么?!?/br> “我們回家吧?” 說著,她過來挽住了我的胳膊。 而這同時,那個瘋狂跑向她爸爸的小姑娘也拉住了她父親的手。 試圖將他往回拖,但那九嬰已聞著味道朝他們襲了過去。 九嬰在雪地里是盲的,它追蹤所依據(jù)著的是獵物的氣味和溫度。 我看到她父親突然抬手將手中一道符燃了起來。 熊熊燃燒的火抖出一道火線纏住了那惡靈襲向他女兒的頭顱,亦因此令它一聲咆哮將全部的頭顱朝他身上猛地撲咬了過去,那瞬間他狠狠一推將他女兒推了開來,在她落地剛要爬起身時,被那東西頃刻間咬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瞬間這個叫做寶珠的姑娘有沒有親眼目睹那一切。 因為在她站起身回頭看時,地上已只剩下深深一片血。 而我亦在這個時候抽離了自己的手腕,朝她一步跨了過去。在那九頭怪受到了雪的刺激后瘋狂一聲嘯叫朝她沖來時,我切斷了它第九個頭兩眼正中的命脈。 既是天劫,它便該死。 無論死于天劫,還是死于我的手。 但我卻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插手人類的瑣事。這一千多年來,生生死死,我便掌管的是那個‘死’字。 她的生或死同我何干。 這樣問著自己,于是不由低頭望向她。 那瞬間我感覺自己在看著一個空殼。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我身邊,看著地上的血跡,沒有如之前見到她母親死時那樣痛哭,卻只如同靈魂喪失了般站著。 那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插手。 既然命里要我遇見她,我便必然插手,因她的生命還將延續(xù),雖然那生命周圍堆砌著一片死亡。 “神爺……”遲疑著要不要將她的魂在此時拍醒時,風(fēng)里隱隱送來一道蒼老而顫抖的話音。 我回頭望見那個臉色蠟黃的老人抱著她女兒的尸體跪在地上望著我。 在那種巨大的悲痛稍微過去后,她看起來似乎恢復(fù)了神智,于是那雙眼內(nèi)的神情便更為悲涼和絕望。她用那樣一種眼神注視著我,隨后緩緩放下女兒的尸體,跪著自那片雪地中朝我爬過來。 徑直到我面前。 隨后慢慢地匍倒在地,對我道:“神爺,這個孩子命苦,從出生至今,就沒像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樣好好活過。就如同被煞神附體,總是徘徊在生和死的邊緣,這些年來我們雖已經(jīng)窮盡方式保她免遭禍害,但禍害卻終是纏著她不放……直至今日,我唯一的女兒和她丈夫也已走到絕路,從此以后就剩下我一個老太婆,自知再也沒辦法保護她到我死,所以,愿用性命同神爺交換十年的期限,求神爺能替我老太婆守護著孩子十年不死,之后,老太婆一到大限,這魂或者魄,便聽?wèi){神爺處置?!?/br> 我看著她那張臉。 這么多年來,我見過無數(shù)張哀傷而絕望的臉,在他們死的時候。 他們同她都是一樣的。 所以對她笑了笑,我道:“你的魂或者魄,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br> “那六十八顆佛骨舍利呢??” 她的話令我停下轉(zhuǎn)身要走的步子。 隨后見她用僵硬的手指將她衣服的紐扣解開,極其慎重地從衣襟內(nèi)取出一件用黃色緞布所包裹著的東西,再極其慎重地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 打開,里面是條項鏈。 珍珠項鏈,瑩瑩的珠光,包裹著六十八顆佛骨舍利。 自然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佛骨,但粒粒都是得道高僧圓寂后所化的舍利子,如此稀罕的東西,卻也不知憑她一個區(qū)區(qū)開著小點心店的尋常老婦是怎樣得到的。 不過,倒也確實令我有了點興趣。因而便將它收入懷中,我再問她:“你不后悔?這東西可比這丫頭的命貴重。” 老人聞言慘笑:“神爺,兒孫的命,怎是用世上任何一樣物件的貴重去衡量和比較的?” “好,我便替你守她十年,只是十年?!?/br> 你看,承諾這東西,許下總是很輕易的。 而我卻未料到,這命中的一剎相遇,口中的一刻承諾,竟令我從此再無法將這天命孤煞的孩子從我天命殺戮的生活中抹去。 也未曾想,我會為她親手殺了自己的養(yǎng)女。 命運就是這樣一件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東西,不是么。 即便身為神又能如何。 最終算來算去,走來走去,仍躲不開一個結(jié)果。 結(jié)果,十八年之后,我敲開了她那扇我躲避了整整十年的窗。 2012年 冬 “你好,寶珠,好久不見啊?!?/br>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見。” 全文免費閱讀 172墓姑子(番外上) 《墓姑子》 小時候,曾跟姥姥到北方的一個小村子里去吃酒。 說是吃酒,其實是姥姥被請去問米。當(dāng)然,她并不是什么職業(yè)米婆,只是因為一直會一些看相問卦的,所以熟人間若碰上有什么婚喪事宜或者比較蹊蹺的問題,都會請她去幫忙看一下。 那地方離我住的這座城市挺遠的,坐火車要兩天時間到達縣城,然后公交換拖拉機,大約再走兩個多小時才到村子。 第一眼見到那村子時,我就吵著要回去,因為那里實在是又窮又臟,基本看不到路,全是一條條輪子在泥地里碾出來的道,從莊家地里繞到民居。民居分得很散,稀稀拉拉東一堆西一堆的,條件好些的兩層樓房,條件差些的平房圍著半堵墻,而無論樓房還是平房都是黑蒙蒙的,臟得好像蹲在地里的老鴰,無精打采死氣沉沉,并散發(fā)著一股雞屎和羊sao臭。 邀請姥姥去的是這個村的村長,一個姓李的矮個子小老頭。 他邀姥姥去他們村的原因是村里近期出了點怪事。 大約一年前開始,這村里經(jīng)常會莫名地丟失牲口,有時候是一只雞,有時候是一頭羊。一開始他們以為是野狐貍或者黃皮子干的,但后來,過了一兩個月后,他們找到了那些丟失牲口的尸體,才發(fā)覺事實似乎并非如此。因為尸體通常都是在那些失主的院子里被發(fā)現(xiàn),之所以一開始總發(fā)現(xiàn)不了,那是因為它們都很薄。 怎么個薄法?村長舉了個例子,說就好象馬路上那些被幾噸重的卡車碾過的死狗死貓一樣,甚至比那些還薄,因為血和rou都沒有了,內(nèi)臟也都沒有了,只剩一層皮包著一具碎散的骨頭,平平躺在地上,跟周圍的泥混在一起真的很難讓人分得清楚。 于是村里人都感到有些悚,就像八十年代時曾有一陣流行過吸血鬼那樣的說法,這座小小村子里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覺得是不是村里有什么吸血鬼樣的東西出沒了。 但這說法被村長當(dāng)片兒警的兒子所不齒,并且跑到縣城里買了很多新型的捕老鼠的工具在各家關(guān)牲口的地方藏著。之后,大約在兩周里逮到了好幾只五六寸長的大耗子,那之后,倒是再也沒有發(fā)生過那些類似的丟失和牲畜死亡事件。于是關(guān)于吸血鬼的傳聞也就漸漸平息了下來。 只是這平靜并沒有維持太多時間。 大約過了小半年的樣子,又一例扁平尸體的事件發(fā)生了。這次是村長家,他家那只養(yǎng)了兩年多的老山羊被發(fā)現(xiàn)死在羊棚的角落里,尸體的血rou被吸得干干凈凈,只有一層毛茸茸的皮裹在骨頭上,連著頭看上去詭異極了。 說著村長就帶我姥姥去他家后院看了那具羊尸。他說那羊死了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也沒臭也沒爛,實在是也沒什么好爛的了,所以索性放在院子里,方便帶人來看。他還說之前已經(jīng)請過好幾位‘先生’來看過,還做了法,但沒什么用處,這陣子又有兩家先后死了雞和羊,也不知究竟都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因為從來沒人反映過在他們家牲口出事前有聽見過什么動靜,夜深人靜時也沒有。 于是姥姥跟著他去了后院,我則被留在堂屋里吃他們給我端來的點心,那種燒得發(fā)黑的番薯湯,聞著挺香甜,但不敢吃,因為碗口和湯勺也都是發(fā)黑的,油膩膩的黑,我擔(dān)心吃進肚子里會不會生蟲,可是再想想,又覺得不吃好像很不禮貌…… 因此而滿腦子糾結(jié)的時候,我突然聽見窗外有人咯咯地笑。 便趁機放下湯勺朝那方向望了過去,見到那方向站著個女人。 看上去約莫二三十歲的樣子,逆著光看不清樣子,只看出一頭黑溜溜的頭發(fā)很長,似乎好多天沒洗過,黏黏膩膩地披散在身上。身上穿著件花花綠綠的的確良襯衫,那年頭算是很時尚的衣服了,但被她穿得很邋遢,本是鮮亮的顏色被泥和不知名的污漬弄得幾乎已辨別不出原色,她靠在堂屋的窗戶外一邊望著我,一邊朝我笑,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她就被我身旁陪著我的大媽喝斥走了,趕走她時說的話很難聽,什么死女人,sao口貨之類。那女人聽了倒也不生氣,依舊一邊看著我,一邊笑著,然后轉(zhuǎn)過身慢吞吞地離開。 她走后不久,便見到姥姥同村長從后院返了回來,對我道,寶珠,今晚咱不走了,先在這里住下,姥姥要去周圍看看。 而她這一句話,便讓我不得不在這村子里連著住了兩個晚上。 住的地方是離村長家有一點兒距離的王寡婦家,她兒子在城里工作,所以家里條件尚可,又有多余空房,所以是村長認為的能招待姥姥跟我的最佳人選。 她人也蠻熱情的,一接我們到家就忙里忙外地張羅,準備吃的,準備熱水,她家比村長家干凈得多,什么都弄得清清爽爽,因而夜里一條蒸魚一碗竹筍炒蛋硬是讓我吃下去三碗飯,之后坐在灶頭旁一邊看著她編席子,一邊聽她嘰嘰咕咕地同姥姥嘮著家常,說著那些牲口死掉的事情。 她說她家里也死過一只雞。 見到尸體的時候可把她嚇壞了,因為那雞的肚子被撕開了,里面的東西全部掏空,好像做叫化雞那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干的,就算是狼和狐貍也不會吃成那樣。因而說到這里時她一臉期待地望著我姥姥,問她:老jiejie,您倒是說說,那是不是真的是吸血鬼干的啊…… 姥姥沒有直接回答,凡是沒什么把握的事情她總不會直接回答,只含糊地說了句現(xiàn)下還不好說。王寡婦見狀又想說什么的時候,忽然聽見屋子外咯咯咯地有人在笑,然后噼啪一陣腳步聲,我抬頭見到傍晚在村長家堂屋外所見到的那個女人,此時正在一片黑燈瞎火中站著,好像在望著這里。 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在‘望’。 因為白天里逆光沒看清楚,這會兒正對著這屋子廚房滲出去的光亮,因而我見到這個頭發(fā)和衣著都很邋遢的女人,卻有著張美得出乎人意料的臉。皮膚很白,眼睛很大,乍一看像個混血兒似的,真是美得叫人一時能挪不開眼睛。 可是她那雙大大的眼睛卻有著致命的缺陷,因為整個瞳孔都是青灰色的,同眼白的顏色混在一起,讓人感覺這人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一雙碩大的白色眼球。 于是整張臉的美便因此而顯得詭異了起來,尤其當(dāng)她用那樣一雙眼睛一動不動朝你看著的時候。 隨即見她再次咯咯一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對著誰笑。便一轉(zhuǎn)身朝不遠處那棟低矮的瓦房里走進去。 這才見到她身后正有個男人摸黑跟了過來,也不知道是誰,看著蠻年輕的,跟著她一進那屋子立刻急不可待地抱在了一起。 然后屋里的燈熄了,我聽見王寡婦低低地咒罵了聲:“sao口貨,自家男人不在就成天這樣,還裝瘋賣傻的,真是sao口貨。” “她是誰呀?”隨后姥姥低低問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