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隨著他們越多的話從問答間說出,那恐懼令我肩膀微微一陣抖,直至聽見方即真最后那句話,于是我將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狐貍,問:“你要我死在他手里,真的么?” 我想狐貍也許會像以往那樣什么也不回答。 那樣其實也挺好的,有時候問題不一定要答案,我亦并不是個對答案特別熱衷的人。 但他點了點頭,坦然道:“是真的?!?/br> “……為什么?!蔽以賳枺贿呉Я艘Ф秱€不停的手指。 它們總是這樣抖個不停,也許是剛才的傷開始讓它們感到疼痛了。 “因為……” 他又要回答我了。 我的手指由此抖得更加厲害,連牙齒用力的咬也無法阻止它們。 但所幸,沒等答案從他口中說出,我突然聽見一陣有些奇特的鈴聲從窗外飄了進來。 那聲音阻止了狐貍繼續(xù)往下的話音,并且在驟然間他根根尾巴都筆直地豎了起來,甚至連方即真也一改之前的神情,眉頭蹙起,同我一樣迅速朝著窗外方向望了過去。 隨后我見到窗外一道蒼白色身影由遠至近朝著這方向慢慢走了過來。 踏著空氣而走,這樣一副景象我是第一次見到。 手里提著樣東西,隨著它腳步聲鈴朗作響,隨著距離的接近,我意識到那是把鎖鏈,鎖鏈另一端系著個人,那人在它身后慢慢跟著,全身漆黑,如同道影子。 直至距離再次接近,我呼吸一下子頓住。 因為那影子般的人不是別人,竟是铘,全身被用漆黑的裹尸布所捆裹得嚴嚴實實的铘…… 他垂頭徑直隨著那白影朝前走著,此時突兀從窗外卷進一陣冰冷的風,風里隱隱有人在念著什么: “道道道,離魂道,人走人道,鬼走鬼道,不人不鬼尸行道……走……起……” 全文免費閱讀 167小棺材三十一 小時候姥姥曾帶我去過一座廟,大約坐了三天的火車和一天一夜的長途車,那是座位于深山里的小廟。 廟的名字早已記不清,只記得那天姥姥讓我穿著鮮紅色的衣服,而她帶著一大包鮮紅色的蠟燭。帶我進廟時那間不大的廟堂里已經坐滿了人,他們低著頭匐在地上,像是在膜拜著什么,面前點著跟姥姥帶的一樣的紅色蠟燭。 之后我見到他們膜拜的對象,是個年紀不大的僧人。 他閉眼躺在一張長長的香案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別人的尸體,所以記憶特別深刻。至今依舊記得他面孔發(fā)青,兩頰凹陷的模樣,嘴唇是淡淡的紫色,看上去像是睡著,但即便我當時年紀那么小,見到周遭的氣氛也已明了我所面對著的究竟是什么。 那僧人身上纏裹著一層黑色的布,從頭到腳都纏著,只露出他的臉。布上用金粉寫著很多字,仿佛鬼畫符一樣,我看到一個年紀很大胡子雪白的老和尚披著鮮紅的袈裟,在那條黑色布上不停地寫著那樣的字。之后我被姥姥按在了地上,和周圍人一樣彎腰朝下匐著,額頭貼著地面冰冷的磚頭。 之后我聞到了很重很重的香火味從那張香案的方向傳了過來,和尚開始念經,周圍人則一個勁地磕頭,但那些聲音之外,我聽到有一些奇怪的哼哼聲從香案處傳來。 只奇怪的是,似乎周圍其他人都沒有聽見,包括我的姥姥,他們只一心閉著眼在和尚的誦經聲里磕頭。于是忍不住悄悄抬頭朝那方向看去,隨后見到那原本死氣沉沉躺在香案上的年輕和尚,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頭微微抬起好像掙扎著想要朝我看。 那時年紀太小不懂事,我張著嘴對著那副景象看得發(fā)了呆,但隨即我后腦勺突然被姥姥用力一拍,便垂了下去。等再抬起時,那和尚依舊同原來那樣死氣沉沉地躺著,似乎我之前所見是個幻覺。 但它所留在我腦中的記憶卻始終沒有消失過。 而之所以現(xiàn)下突然間又想起了這些,是因為此時铘身上裹著的那層黑布,同我記憶中那條裹在年輕和尚尸體上的裹尸布一模一樣。 甚至上面用金粉寫的字體也是一樣的,因而在見到的一剎那,我便一下子想到了那個死去的和尚,他那張青色的臉和發(fā)紫的嘴唇……這令我登時忘記了那個蒼白的無常已距離這房間越來越近,只慌亂地看著铘露在那層裹尸布外不見一絲表情的臉。 我不知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顯見原本束縛住他和無常的那道喪魂天燈陣已不再起到那個作用,但他為什么會以這副樣子跟隨在無常的身邊,還被它用那樣一根粗而長的鐵鏈給拴著。他不是說過么,縱然湊齊二十七道喪魂,又能拿他怎樣。 但現(xiàn)在為什么會這樣…… 腦子里正因此而亂作一團時,突然樓梯口蹬蹬一陣腳步聲響,隨即見到那姓趙的道士喘著粗氣從樓下奔了上來。一眼瞥見窗外情形,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氣,隨后匆匆跑到窗邊將窗戶關緊,咬破手指在窗玻璃上寫了些什么,邊寫邊道:“他告訴我你們會在這里,那位麒麟神爺。他要我告訴你們天燈已開全,無常著了道,被走尸的控制了?,F(xiàn)在一路尋到這里,便是為了取你的命!” 說著將那血淋淋的指頭朝我點了點。而沒等我反應過來,便聽狐貍冷聲道:“他怎么會搞成這種樣子?!?/br> 聽狐貍這一問,趙道士手里的動作微微一滯。 這當口窗玻璃上突然喀拉拉一陣脆響,仿佛有什么東西碎裂了,緊跟著我看到一層薄薄的白氣隨著窗外那無常身影的逼近而在玻璃上凝聚了起來,并因此而令玻璃出現(xiàn)一些細碎的裂縫。 裂縫到趙道士的血跡處停止,轉而擴散到墻面,于是趙道士轉身迅速在邊上墻壁上也寫了幾個字,之后便從腰上系的一只布囊里取出把雪白纖細的如意,用自己的血將它濡濕了,朝窗把上用力一插,便見無常原本幾乎已碰到窗上的手停了下來,扭頭慢慢轉向四周望著,像是一瞬辨別不出了方向。 見狀這才平靜了些氣息,趙道士回頭望向狐貍,面色有些陰沉地道:“麒麟大神用他的煞氣替我擋了一劫,所以,被無常勾去了精魄……” “替你擋劫?”聞言狐貍眉梢輕輕一挑,似笑非笑道:“嘖,我至今倒還真沒見過那只麒麟有替人擋煞的善心?!?/br> “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信我,”似乎早料到狐貍會有這樣的反應,趙道士沒打算繼續(xù)為此多說些什么,只低頭用力擦了手上的血跡,繼續(xù)道:“你沒在那邊,所以無法想象當時的情況是怎樣一種可怖,此后若是僥幸能助你們逃脫這劫,我是必然要還俗遠離這片是非地的了?!闭f罷,一抬頭見到靠門處所安靜站著的方即真,他有些詫異地怔了怔:“方即真?你怎么會在這里?你……”說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眉頭一皺,像是要再說些什么,卻因窗外飄忽而來一陣清脆的鈴音驀地住了口。 隨后低低咕噥了句:“引魂鈴么?!”那瞬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他皺眉望著窗外那仍靜靜浮在原地的無常,喃喃道:“當時也是這樣的鈴聲……于是這東西一下子就動了起來,一口氣吞吃了二十七道死人的魂魄,殺心起,便連我這活人也要吞噬……”說到這里突然窗上咔的聲巨響,一道極長的裂縫陡地在玻璃上清清楚楚顯現(xiàn)了出來。 見狀趙道士條件反射地伸手朝前猛地一擋。 顯然他以為是無常闖了進來,但無常依舊在外面靜靜的沒有任何動作,反是窗上那柄如意被他這動作一撞突地從窗栓上跌了下來,頃刻碎得四分五裂。與此同時里頭突地一道血色的東西發(fā)出嘶的聲嘯叫直飛而起,見狀我聽見狐貍氣急般低低一聲咒罵,隨即身形一閃如電光般朝那東西沖去,卻哪里來得及。 手指還未觸到那紅光的末梢,它已筆直飛入頭頂的天花板內,這當口那上面突然撲勒勒一陣響,隨即就見十來枚銅幣從那上頭跌墜下來,落地剎那,那道窗啪的聲爆裂了開來,撲面一團散發(fā)著硝煙般氣味的冷風,夾雜著雨絲和碎雪,同外面那原本靜止不動的無常一起驀地朝著屋內沖了進來! “跑!”我聽見狐貍扭頭朝我大喝了一聲。 我下意識便要朝后退,腿卻似一瞬間僵掉了,甚至全身的力氣也似乎半點都無,眼看著窗外那蒼白的身體朝著我的方向直探而入,正急得臉憋到通紅,被方即真一旋身抓著我肩膀便朝門外直拋出去! 一頭跌倒在門外,身體和四肢方才恢復知覺,忙爬起身想往樓下跑。但目光匆匆朝屋內掃過時,卻突然被里頭突兀間正發(fā)生的一幕驚住了兩腳。 我見到趙道士不知幾時到了狐貍的身后。 很近的距離,以狐貍這樣謹慎的一個妖怪,平時斷不會輕易讓人如此接近的一個距離。 只是他此時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窗口處那試圖朝我追來的無常身上,因而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于是,便連那趙道士突然揚手朝他甩去的動作也絲毫沒有察覺。 眼見有什么東西從那道士手里直飛而去,徑自朝著狐貍腦后方向閃電般刺了過去,我不由一聲大叫直沖回房里:“狐貍??!小心后面??!” 幾乎在我話音響起的瞬間,那沖向狐貍腦后的東西被方即真突然閃現(xiàn)在狐貍身側的身影接了過去。 接到他手內,并在狐貍回頭的當口揚手一甩,道:“之前我欠你的,這里算是兩清?!痹捯粑绰?,兩枚烏黑中透著青光的東西叮叮兩聲掉落在地上。 那是兩枚至少三四寸長的釘子,也不知是銅還是鐵打造,通體發(fā)黑,長滿了凹凸不平的鐵疙瘩,頂端至半腰處盤著條龍形的東西,口中似有血跡般隱隱透紅。見狀狐貍抬腳將它們猛地踢飛,隨即眼里綻出驟亮一道綠光,也不再去管那探身入內的無常,伸手一掌便朝著趙道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揮了過去! 說來也怪。 就在趙道士因此而朝后避開時,狐貍身后那原本已大半個身體進入屋內的無常,突然間也身體朝后猛退了下。 退至最初所站的位置站定,手一揚,手中的鎖鏈發(fā)出喀拉拉一陣脆響。 隨即便見到铘抬起頭發(fā)出低低一聲吼。 吼聲中全身騰地燃起一股紫色的磷火,火光燒灼處他迅速蛻變成麒麟的模樣,而那塊原本纏在他身上的裹尸布頃刻間化了開來,化作漆黑一層鐐銬般的東西,帶著周身金色的字跡固定在他通體的鱗甲上。 “可惜……”隨后我聽見他身上似有人輕輕說了句。 當那層團團燒灼在铘周身的磷火隨著他蛻變的結束而漸漸消失后,我見到有個人在他背上坐著,單膝盤著腿,仿佛畫里的那種佛像。 這人是趙道士。 但似乎又并不是他。 因為這一瞬他同剛才在這屋里氣喘吁吁說著話,又急匆匆在窗戶和墻上用他的血抹著符咒的他,完全像是兩個人。 這個人究竟什么來頭……他為什么突然間反過來要攻擊狐貍,又怎么會騎在了铘的背上,仿佛他就是那個設下天燈陣,并由此cao控了無常的人…… 這念頭在我腦子里閃電般一現(xiàn),便聽方即真走到狐貍身側,抬頭笑了笑問這道士:“可惜什么,道士?” “可惜只差那么一點點,” “你便能解決了這只麻煩的狐貍精。” 趙道士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在這里,必然麻煩,連血玉棺材也牽制不了你多久,到底是太歲爺?!?/br> “連狐精的眼睛也能騙過,到底是千年的尸王?!?/br> ‘尸王’兩字從方即真嘴里說出,趙道士笑了起來,點點頭:“我以為這副皮囊足夠藏住我尸氣,你是怎么聞出來的?!?/br> “倒也不需要聞,只不過是想著了那些破綻,于是突然在剛才那瞬間醒悟了過來而已?!?/br> “什么破綻?!?/br> “香港的白龍,本不是道教中人,因而,哪有什么可能去收上清教傳人為弟子,也斷不可能有正統(tǒng)道教的人會自薦成為其膝下門徒。這為其一?!?/br> “呵,” “其二,你用的九天雷并非是上清教的術法,旁人未必清楚,我卻對此知曉一二,因它千年前就已經絕傳,最后一次見人使用,是一個以cao縱人尸行法的教派中修行最為高深的一個人?!?/br> “是么。” “那人自喻為走尸王,cao縱著有‘三代王后’之稱的夏姬的尸身,并奉它為地母尊者,若非最后天命絕,只怕不知要涂炭多少生靈。” 說到這里,話音微微頓了頓,方即真朝窗外那一動不動的無常看了一眼:“但現(xiàn)今,雖然你的生魂又被重新復蘇,卻因這從未有過的戾氣和陰氣而引來百年一現(xiàn)的無常。你知是縱然有天大本事,也難逃這一劫,所以便誘使了張?zhí)m這類人替你備下布陣所需的魂魄,一面促使梵天珠接近無常,以她的靈氣引去無常的注意,又設下喪魂天燈陣,將無常逼得進退無路。” “說得有點兒意思……” “而這中間唯一難過的,卻是我這一關。因而,你先借周艷這血族的嫉妒心亂了我的章法,再趁機以小棺材里那東西附了我的身,讓我逐漸迷失于混沌,無法窺知無常亦無法辨知你的真身。之后,又以將死未死之人的軀體作為自己的外殼,騙過了麒麟和狐妖的眼睛,到這一步,我終于失控替你殺了喪魂天燈陣里最后一個人,而你,也終于借此完全控制住了原本該是來索取你性命的無常,甚至在天燈陣內將那完全對你沒有防備……亦或者完全沒將你放在眼里的麒麟釘住了魂、并以金剛符鎮(zhèn)住了他的魄,是否,用的就是剛才試圖對付這妖狐的手段?”說到這里,方即真冷冷一笑: “呵,到底是數千年的尸王,若不是這迫不及待的貪婪及早暴露了你的真面目,只怕至終都以為你不過是個小小又愛管閑事的小道士而已。而偏偏這狐妖……”話到這里目光驀地朝身旁的狐貍輕瞥一眼,意味深長地放緩了話音:“偏偏這狐妖,一心在那顆珠子的身后事上,于是,便輕易忽略了你近在咫尺的威脅,孰輕孰重,一時被他給本末倒置了,可是?” 狐貍嘴角因此而牽了牽。 我本以為他會就此反駁些什么,這樣驕傲的一只狐貍精,無論怎樣也不會在那些被他所不放在眼里的人面前,放任別人這樣細數他的失誤。 但他只是沉默著,隨后將目光從方即真處轉向趙道士,淡淡一笑:“洛林,好久不見?!?/br> “好久不見。”‘趙道士’因此而沖他一笑。嘴角揚起處,一道道裂縫從臉頰上綻了開來,露出里頭的血和rou。而顯然那些血仍是新鮮的,它們湍急地流動著,隨之爭先恐后地從他臉上,脖子上,身上……一大塊一大塊地脫落了下來。 隨即那些血rou模糊的地方露出一張臉,蒼白并美艷得仿佛是個女人般嬌柔的臉。他搓掉手上裂開的皮rou,將藏在下面那纖細白皙的手指把臉上的血慢慢抹去,隨后從铘的背上立了起來,輕輕一拍,身上所殘留著的那些血rou便徹底脫落得干凈。 于是最終將這修長纖細的男人身影完完全全地顯露了出來,他掠了掠臉側長長的發(fā)絲,望著狐貍道:“上清大洞真經的嫡系傳人,他的身體的確是有點用處的,不是么。” 狐貍冷笑:“你也不怕遭了天譴。” “哈哈,天譴,”一聽這句話,洛林大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世上最為有趣的笑話。隨后將細長的手指朝他指了指,慢慢道:“其實,你若早按我的法子修煉,今日豈還會是這副落魄的模樣?!?/br> “是么?!?/br> “呵,老狐貍,我知你向來謹慎狡黠,不愿逆天而為之,同神交涉,更是退避三分。這一點,縱然你我再是相似,卻也是截然不同。” “承蒙夸贊?!焙傂πΑ?/br> “但事到如今,只怕你卻只有兩條路可走?!?/br> “哪兩條?” “你也知,cao控無常,弒殺大洞真經的嫡系傳人,我必遭天譴。而你亦應該就此明白,什么能令我避過那天劫,我此趟而來,最終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這個目的,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所以,其一,守你妖怪的本分,給我袖手旁觀?!?/br> “其二呢?!?/br> “其二,便是殺了眼前的無常,”洛林笑道,一邊附身,朝他做出一個輕便的姿勢:“殺了這個神,在它將這小小寶珠的精魄吸收干凈之前……” 話音落,目光便朝著我方向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