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仲白聳肩說，“他只要去許家，我也由著他?！?/br>
    兩□了一個眼色，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你兒子看來真是兩個都想要……你這個當(dāng)?shù)模遣皇且苍摻探趟_踏實地、從一而終的道理了？”

    權(quán)仲白也有些苦惱，他想了想，說，“現(xiàn)在還小，等他十二三歲了若還做此想，我再教他吧。不過，話又說回來，桂大妞是比他大了好些，看他就像是看個弟弟。她若看上也是看上喬哥，倒是三柔這個小姑娘，我瞧著有戲?！?/br>
    看來，權(quán)仲白也是注意到了三柔對歪哥的一些情態(tài)，蕙娘想了想，也不能不承認(rèn)，“到底是女孩兒貼心，三柔雖然體弱些，可穩(wěn)重大方，又俏皮可愛，看著她，我都想生個女兒?！?/br>
    權(quán)仲白微微一笑，攤手道，“想生女兒還不簡單？求我就得了?！?/br>
    蕙娘氣道，“才不求你，我自己生。”

    兩人梳洗了上床睡下，因是客棧，到底還是沒有做些不該做的事。第二日早上起來，權(quán)仲白又帶著孩子們?nèi)コ粤隋伆筒耍ツ镏挥X得還好，歪哥不大喜歡，乖哥、三柔都十分中意。等他們都吃過早飯了，箱籠也已運上船去，一行人上船安置好了，便乘著朝陽緩緩啟航出發(fā)。

    除了三柔以外，幾個孩子連從人都是頭一回出海，從碼頭風(fēng)光開始，歪哥和乖哥便覺得極為新鮮，擎著兩雙大眼睛看個不住，許三柔也是左顧右盼，見蕙娘看著自己，便小聲道，“回京的時候，坐得卻不是這樣的船?！?/br>
    她和桂大妞都一貫顯得底氣十足、胸有成竹?，F(xiàn)如今頭回顯出了一點不確定，蕙娘倒覺得她十分可愛，因笑道，“是，你們回京時坐的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廣州督造的戰(zhàn)船，這幾年來，因為你孫姨父要再次出海的關(guān)系，朝廷又造了一批新船，這艘就是吸收泰西帆船的特點造的。你看這桅桿和以前是不大一樣了?！?/br>
    非但桅桿，在這艘船上來來往往的也沒有幾個熟悉的人，許三柔躊躇了一下，見一隊兵士從眼前經(jīng)過，均是全副武裝，身子一縮，便不由牽著蕙娘的袖子，怯怯地把身子藏了半邊到她身后。

    蕙娘對她，本來談不上什么喜歡不喜歡，可三柔這一扯、一縮，倒令她大感憐惜。她牽著三柔的手，溫言道，“這不過是來運送東西的護衛(wèi)，開航以后自然會去別船的，咱們船上都是你認(rèn)識的人?，F(xiàn)在害怕也不要緊，再過一會便熟了?！?/br>
    許三柔被她握住手，也有點不適應(yīng)，聽蕙娘語氣和藹，方對她猶豫地甜甜一笑，蕙娘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又把歪哥叫來，道，“你們兩個，做三柔姐的小護衛(wèi)吧，陪著她在船上四處走走，不一會就熟悉起來了?！?/br>
    歪哥一聲得令，便握住許三柔的衣袖道，“我們先去船艙里拾掇行李，我?guī)Я似灞P棋子，我們下棋……”

    待得船只啟航以后，不過半日，孩子們便果然對這艘船熟慣了起來，許三柔帶著兩個孩子去后甲板吹海風(fēng)看云彩，還看船員海釣。蕙娘和權(quán)仲白卻無此悠閑，兩人關(guān)在艙內(nèi)和燕云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盧天怡開會——因走得急，行前許多準(zhǔn)備都沒做，盧天怡是把燕云衛(wèi)內(nèi)關(guān)于南海諸國的一些資料都一總帶來了，眾人看完以后交由文書抄寫一份，靠岸時要快馬送回燕云衛(wèi)去的。

    不過，這些資料或者過時，或者寫得極為簡單，蕙娘翻閱了幾頁，便丟下道，“這些記載，說不定還比不上南洋海盜勢力分布圖來得翔實，沒準(zhǔn)也還能看出個所以然來。其實就是很翔實，看了也沒什么用，還不如到了當(dāng)?shù)貑枂柎蠛Ｉ蹋睦锂a(chǎn)米對地頭蛇來說根本是一句話的事。”

    這種朝廷采買糧食的事，任誰都是第一次辦。盧天怡事前已經(jīng)言明，他是情報工作樣樣在行，殺人放火也得心應(yīng)手，唯獨是根本沒做過生意。此時也抱歉道，“我們已傳書給燕云衛(wèi)廣州分部，令其做好完全的準(zhǔn)備。想來到了當(dāng)?shù)?，情報?yīng)當(dāng)是要比現(xiàn)在更齊全一些?！?/br>
    蕙娘這次的確不打算離開京城太久，畢竟她還想留在京城近距離監(jiān)視權(quán)世赟和權(quán)世敏之間的龍爭虎斗。再說，她這一出門，焦勛頓時無法聯(lián)系上她，還有江南一片基業(yè)現(xiàn)在也不知尋誰做主，雖說多年未曾有事，但有起事來不能及時處置，招來的或許就是殺身之禍。她也沒有沖盧天怡裝傻充愣、韜光隱晦的意思，只搖頭道，“這一次，必須以宜春號為主，燕云衛(wèi)為副。不然，朝廷買米的消息一旦傳出，我們的行動就完全失去意義了?！?/br>
    權(quán)仲白本來看著一張海圖正在沉思，此時頭也不抬地道，“還是把雄黃叫過來吧。讓她寫封信去廣州分號，豈不是什么都有了？”

    蕙娘道，“這封信倒是早就寫了，可話說回來，我看了這么多年的帳，還從不知道有人會把外國米販到國內(nèi)來賣，也沒聽說過泰西那邊會千里迢迢地往國內(nèi)運米麥。南洋那邊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懶，沒人買米，他們可能不會莫名其妙地多種許多。我看是沒那么好的事，到了當(dāng)?shù)仉S便找?guī)讉€大商人就能把米給買齊。這一次我們?nèi)?，肯定是要從別國國庫里挖米的，這就要聯(lián)系當(dāng)國權(quán)臣，以該國商人的名義來買米。不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宜春號固然不缺錢，可人家沒米賣，我們也沒什么辦法?！?/br>
    盧天怡頷首道，“這就是要用到我們的地方了。前幾年，公子下廣州時，曾吩咐收養(yǎng)了一批南洋土著孤兒，教導(dǎo)他們中華道理并土著言語，這次南下，應(yīng)當(dāng)是有一部分人可以供少夫人差遣?！?/br>
    他提到封錦時，語氣十分恭敬、順服，聽得出來，是真心愛戴封錦。蕙娘看了他幾眼，也很佩服封子繡的手段：盧天怡今年都五十多歲了，可不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她敲了敲桌子，沉吟道，“好，燕云衛(wèi)既然有所準(zhǔn)備，事情會好辦得多了。最好還能聯(lián)系到許鳳佳的海軍，就算被人戳穿，也能全身而退?！?/br>
    見盧天怡點頭應(yīng)是，她又不免笑道，“你們公子倒是挺有遠(yuǎn)見的，幾年前為什么要收養(yǎng)那批土著孤兒，難道是已經(jīng)料到了今日？”

    盧天怡提到封錦，面上不禁現(xiàn)出又是自豪，又是恭敬的神色，他略帶得意地道，“此事我也問過公子，公子說，南洋諸國，和西洋殖民者是貌合神離。如今我們海軍在南海耀武揚威，將那些西洋海盜打得落花流水，有一天也許就會在南洋諸國的撩撥下，直接對上泰西艦隊。若到了那一日，燕云衛(wèi)不能跟不上海軍的腳步，叫陛下失望?！?/br>
    在幾年前能看到這一點，封錦的眼光堪稱長遠(yuǎn)。蕙娘亦不禁點頭道，“不錯，你們公子只怕還是存了一層考慮：大秦要開疆辟土，南邊肯定是最好的選擇，別的地方，都不適合開辟耕地，不如南邊的土壤肥沃……”

    盧天怡欣然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公子也有做如此考慮。不過為人臣者，雖做萬全準(zhǔn)備，但皇上不提，我們亦不好說透。在這種事上，燕云衛(wèi)是絕不會讓皇上失望的?！?/br>
    幾人手里現(xiàn)有的資料也就是這么多了，不論是宜春號還是燕云衛(wèi)要再送消息，也得等船只沿途靠岸的機會了。三人計量了一番，不過肯定了基本方略而已。相約有事后會，盧天怡便回了自己的座船，蕙娘和權(quán)仲白并肩走出船艙，因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今天話也特別少似的?！?/br>
    權(quán)仲白先未說話，兩人沿著甲板走了一段，他才嘆了口氣，慢慢地道，“把人家官庫里的米搬來，其實等于是把我們的風(fēng)險轉(zhuǎn)嫁出去……嘿，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宮闕萬間做了土，興亡百姓苦。大秦官吏jian商的過錯，最后竟要轉(zhuǎn)嫁到千萬里之外，也可謂是奇談了?！?/br>
    蕙娘雖明白權(quán)仲白的感慨，但卻并不認(rèn)同，因直言道，“天下事其實沒有不是這樣的，不然，你當(dāng)人們?yōu)槭裁聪矚g權(quán)勢和財富，你的逍遙自在，又何嘗不是因為有權(quán)力在背后支持？國和國之間也不外乎如此，你別看我們大秦的百姓有些似乎三餐不繼、衣食不周，其實和那些小國、弱國相比，日子總得說來還是好上不少的，為了維持這樣的生活，只好把一些不好的東西，都轉(zhuǎn)嫁到別國那里去了。除非真有人是大公無私到了能設(shè)身處地地去為別國人著想，不管自己國人的死活，不然這樣的局面，也只好一直維持下去。”

    “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都如此大公無私了，必然得不到本國人的支持?！睓?quán)仲白幫她補完道，“他一般也是空有情懷，但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于會被本國人排擠、譏笑，也是難說的事。”

    蕙娘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嘛……反正，臺面上能顧著面皮就算不錯了，臺面下的事，誰也不清白。從國家、朝廷到大族，誰能把面子支撐住，誰就算是還有點良心啦?！?/br>
    “明白也不代表要喜歡?！睓?quán)仲白嘆了口氣，竟罕見地承認(rèn)道，“其實我這樣也不好，因不喜歡，便不愿接觸。事實上如果人人如此，這樣的事也就只能永遠(yuǎn)這樣下去了。”

    兩人一頭說，一頭走到了后甲板，碧波萬頃，將滾滾晚霞、血紅落日映照得氣象萬千，甲板上盤腿坐著兩個小男孩，許三柔屈膝秀氣地坐在一側(cè)，三個孩子的臉，都向著落日的方向。蕙娘和權(quán)仲白見了，一時也都怔然無語。兩人站在艙壁前頭，也是看著孩子們，也是看著落日，竟都不言不動，仿佛被這氣氛給全然吸引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歪哥忽然一聲歡呼，喊道，“哎呀，上鉤啦上鉤啦！”

    兩人這才發(fā)現(xiàn)歪哥、乖哥前頭還有根長長的釣竿，被兩個孩子遮擋住了，兩人都沒瞧見。歪哥抱著釣竿道，“快快快，都來幫忙，趕緊地把它甩起來！”

    海釣用的魚竿，其實頗為沉重，兩個孩子剛才肯定是央人來設(shè)了這么個釣位，現(xiàn)在要把魚竿甩起來，那真是談何容易。連許三柔也來幫忙，都弄得手忙腳亂的。還是權(quán)仲白看不過眼，上前笑著幫歪哥握住釣竿，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將魚竿收起時，只見果然有一條海魚上了鉤，蕙娘也認(rèn)不得是什么品種，權(quán)仲白一眼卻認(rèn)出來道，“哇，這條石斑魚可不算太小，你們手氣也算不錯了。”

    歪哥頓時得意道，“石斑魚！這個好吃的！三柔姐，我們拿去找廚房師傅，求他現(xiàn)做給我們吃好么！”

    許三柔臉上都有些興奮的笑意，她也沒有了往常的矜持，使勁點了點頭道，“好呢，咱們晚上就吃清蒸石斑魚吧?！?/br>
    又沖蕙娘和權(quán)仲白點了點頭，禮貌地道，“伯父、伯母也來吃。”

    權(quán)仲白笑道，“你們?nèi)齻€小的，倒是來孝敬我們了。好，今晚倒是加菜了?！?/br>
    歪哥等不得這些客套，把石斑魚倒入小魚簍，便歡呼雀躍地拿著魚簍跑遠(yuǎn)了，乖哥在背后蹦蹦跳跳地追趕著，直喊道，“大王等等我——”

    許三柔也顧不得和權(quán)仲白把話說完，自己便拎起長袍下擺，小跑著追了過去。權(quán)仲白和蕙娘相視一笑，權(quán)仲白上前給釣竿又穿了魚餌，拋下海道，“年少不識愁滋味啊，看著夕陽，等的卻是魚兒上鉤。我們坐在這里海釣，看的卻是夕陽下海，斷送一生，其實也不消幾個黃昏。一轉(zhuǎn)眼兒子都七歲，我也見老啦?！?/br>
    蕙娘亦很少感到自己的年少韶光已經(jīng)過了一多半，再過幾年，按大秦人眼里，女人過三十已算是中年了。她忽然興起了一股近乎恐懼的茫然，感到了韶光飛速劃過的殘酷……在這樣時候，回首前塵，最能發(fā)人深?。核载?fù)一身本事，可二十多年來，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緩緩踱到權(quán)仲白身邊，扭頭望了他一眼，見他雖然自嘆年老，但雙眸含笑，專注地望著海面，盤坐身影、悠然自得。心頭不禁又涌起了一點半帶著愛意和自豪的嫉妒：雖然她還有幾分迷茫，雖然權(quán)仲白也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完美，但好歹她的丈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亦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去做。他所追求的理想，亦是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而在這一刻，她也半心半意地考慮起了權(quán)仲白的分析：難道她想做的，真的是翻云覆雨，左右天下大勢，做個又能弄權(quán)，又能改革，甚至于將皇權(quán)架空的政治家？

    當(dāng)然，在內(nèi)閣首輔中，這種理想應(yīng)該并不少見。從前她爺爺，現(xiàn)在楊閣老，肯定都朦朧地向往過這種境界，但他們畢竟是從親民官一步步走上來的，對于施政，對于官場中的齷齪，理解肯定比她要深刻一些。就是這樣，尚且還要兢兢業(yè)業(yè)，尚且還會犯錯誤?？诶镎f是一回事，真要把天下放到她手心，她能有這個能耐去治理好它嗎？即使能，這也是個極為沉重的負(fù)擔(dān)，非但是她，連歪哥都要受累。也許歪哥的志向并不在參政呢？為了自己的理想綁架歪哥的一生，她是絕做不到的。

    可，即使有諸多顧慮，蕙娘也明白，她心底是對這個想法有興趣的，唯有有了興趣，才會去考慮其中的難處。朦朦朧朧地，她的確向往著在更大的舞臺上玩耍一番……

    難道她就如此膽小，就算有想做的事，也不敢放膽去做？這個想法，和權(quán)仲白說得一樣，并不能說十分不切實際，只需要對計劃進行小小的改動，便可放手一試……

    但……

    蕙娘皺起眉，她已經(jīng)有很久都沒有想到臨死前的那一段記憶了。她的生活里，現(xiàn)在充斥了極為生活化的煩惱和喜悅，使得她無法分心去傷春悲秋，曾經(jīng)她以為這死后翻生的奇事，已經(jīng)是被拋在腦后的過去而已。然而此時此刻，臨死前的恐懼和無助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她像是抽離了出來，看著自己在床笫間痛苦地輾轉(zhuǎn)，生機一點點被消耗，一點點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