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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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就要出門子,這幾個月也學(xué)了不少本事吧?”就算心里再亂,在嫡母、生母和meimei跟前,蕙娘自也不會露出一分一毫。她端正著臉色考問文娘,“賬本會看不會,內(nèi)院那些瑣事,心里有數(shù)了沒有,這一陣子都上什么課了,逐一說給我聽聽,若被我發(fā)覺你偷懶?;沂且P你的?!?/br> 文娘就算有所長進(jìn),在jiejie跟前也還是那樣,又不甘心,又很聽話,她撇著唇,望著自己的腳尖,不情不愿地細(xì)聲說,“每天早上起來,先上算學(xué)課,認(rèn)蘇州碼子,看賬本,做四則運(yùn)算,還有雞兔同籠,物不知其數(shù)……下了算學(xué)課,跟著娘發(fā)落家務(wù),也幫著管事,從采買、廚房到灑掃庭除,一個月學(xué)一件事,娘還讓管事mama們教我外頭那些壞掌柜們的手段。下午刺一個時(shí)辰的嫁妝,午睡一會,起來學(xué)……學(xué)閨房的事……” 從前四太太慈和,文娘實(shí)在是被寵大的,從小到大,那是深通文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得了閑不是吟風(fēng)頌月、清玩雅貢,就是吃喝玩樂、打扮修飾,雖說深通文理,一手工筆花草連名家都要贊許,可對居家過日子,她是一竅不通,無非是跟著蕙娘混學(xué)些皮毛而已,這半年突擊下來,總算知道世間疾苦,為人處事雖不說大見改觀,可那招人煩的傲氣是收斂了幾分了。說起閨房之事,更是紅透了一張小臉,瞧著憑地可人意兒,四太太和四姨娘對視一眼,都微微地笑,四太太道,“你jiejie今兒來給你添箱的,你也不看看她帶來的好東西,就只顧著在這害羞?!?/br> 文娘從前多計(jì)較這些首飾玩物?現(xiàn)在倒是都不在意了,牽著蕙娘的衣角,低聲道,“那個晚上看吧,我想和姐多說一會話。” 這是想要小姐妹說私話的意思,長輩們自然成全,因防著老太爺回府,沒讓兩姐妹進(jìn)后花園,四太太把她們打發(fā)到東廂去說話,“你們愛說多久就說多久?!?/br> 文娘就是這個樣子,面上不說,其實(shí)心底不知多依戀jiejie,門才一合攏,她就投入蕙娘懷里,滿是委屈地低喚了一聲,“姐……” “干嘛?!辈灰f權(quán)仲白,就是蕙娘,其實(shí)也都喜歡這樣小鳥依人、楚楚可憐的meimei,勝過爭強(qiáng)好勝的她許多許多,她籠著meimei的后腦勺,放軟了語氣,“都是這箭在弦上的時(shí)辰了,你別告訴我,你又反悔了,再不想嫁了吧?” “那倒沒有……”也許是因?yàn)橹罆r(shí)間不多,蕙娘隨時(shí)要被傳喚到前頭去,文娘只忸怩了片刻,便坦然道,“最近他上門幾次,我在后頭看著,倒也覺得人還算不錯,起碼談吐還挺文雅的。我就是想,聽說他和從前那個,兩人感情一直都不錯……” 原來是討教這個來了――這個也只能沖蕙娘討教了,畢竟文娘的情況,又更棘手一點(diǎn)。達(dá)貞珠再怎么樣,那是進(jìn)門就過世了,等到蕙娘成親時(shí),去世幾乎已有十年之久,可王辰那個元配,也就是幾年前才剛過身,而且兩個人是實(shí)實(shí)在在地做了好幾年夫妻。文娘心里有所顧慮,不知如何處理和原配娘家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很正常的事。別的不說,蕙娘心里有數(shù)的:王辰身邊那幾個通房,雖說沒有姨娘的名分,可幾乎全是元配身邊陪嫁丫頭給抬舉起來的。文娘在公婆、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吃虧,可在自己小院里,卻絕非沒有敵手。不要小看通房丫頭,雖說在身份上,她們永遠(yuǎn)無法和主母匹配,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這一邊,這差得就多了。 會怕,總是比不會怕強(qiáng),文娘究竟還是成熟了一點(diǎn),不那樣令人懸心了。 “對前頭的元配jiejie,肯定是要尊重、恭敬的。”蕙娘點(diǎn)撥meimei?!霸诿髟诎?,都別說她一句不是,就是你弟妹挑著你抱怨數(shù)落,也決不能上鉤。她娘家的不是,人人都能說,唯獨(dú)就你不能,王辰要是個明白人,自然懂得做事。不過,以他們家的身份地位來說,就算將來祖父過身,他們家也和我們家不能相比,頂多就是依附著王家在福建老家開枝散葉,多置辦產(chǎn)業(yè),為下一代鋪鋪晉身的道路,要說有什么別的想法,那也是沒有的事,你和他們家發(fā)生矛盾的機(jī)會也不是很大。總之你越是關(guān)心前頭,就越顯得自己宅心仁厚,你是長子嫡媳嘛,不必同誰去爭,有時(shí)候,吃虧是福?!?/br> 想到達(dá)家那個令她隱隱有幾分忌憚的達(dá)貞寶,她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這才又振作精神,告訴了文娘幾句經(jīng)驗(yàn)之談,見文娘仔細(xì)聽了,細(xì)白側(cè)臉全神貫注,長長的睫毛略微垂著,小嘴一嘟一嘟的,好似默記著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心頭不禁又是一陣近乎疼痛的感觸:這么個嬌嬌嫩嫩的瓷娃娃,到底也到了出門子的時(shí)候了,從此后世間的風(fēng)霜雪雨,也要獨(dú)自承受,家里人再關(guān)懷,能幫的終究也是有限…… 文娘自己倒沒覺得多么不舍、害怕,也許是因?yàn)榛槠诮阱氤撸K究是做好了準(zhǔn)備,從jiejie這里聽了一席話去,態(tài)度又再安定了一分,伏在jiejie懷里,先撒了一通嬌,“沒事也不多回來看看我,我還以為七夕你能回來呢,偏是毫無音信。這次回門,也不把歪哥帶來,姐夫更是不見人影……” 提到權(quán)仲白,蕙娘立刻就是一陣煩躁,這煩躁甚至無法壓制、掩藏,她把文娘推開,輕輕地?cái)[了擺手,“別提他啦?!?/br> 說著,也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想說什么,又是什么都說不出口。 文娘可能還是頭回見到j(luò)iejie這副模樣,哪能不驚奇萬分,她坐直身子,愕然瞪了jiejie半晌,“怎么,姐,你和他拌嘴了?” “沒有?!鞭ツ镏缓鷣y搪塞,見文娘顯然不信,她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唉,就稍微拌了幾句,你別管啦――等你出嫁以后就明白了,夫妻間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 文娘又打量了jiejie幾眼,面色忽然一沉,跳下椅子就往外走,這一出來得突然,蕙娘都吃驚了,“上哪去呢?” “撒謊!什么磕磕碰碰,能讓你這么上臉呀?你都這樣了……肯定不是小事!”文娘氣哼哼地,“我知道你,你不想讓娘、三姨娘擔(dān)心……肯定也沒臉和祖父訴苦,你不用說,我說!我告祖父去!他權(quán)仲白有什么了不起的,還給你氣受?呸!虧我素日里還看著他好呢,原來也是個壞蛋!” 蕙娘真不知自己面上是何等神色,居然讓文娘輕易地就調(diào)轉(zhuǎn)了陣腳――從前還因?yàn)樽约赫f了權(quán)仲白,又哭又鬧地‘我哪里不如你’,現(xiàn)在就是‘他權(quán)仲白有什么了不起’。這胡攪蠻纏,變臉如翻書的一面,她倒是半點(diǎn)沒改……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得了吧你,還告祖父呢,你有本事自己收拾他呀。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就會瞎cao心?!?/br> 文娘雖說不大懂事,可也不是傻子,不是幾句話就能糊弄過去的,她到底還是略作解釋,“我和你姐夫沒什么大事,就是前陣子家里變動大,他心情不好,這一陣子都比較消沉。你還不知道我,我見著這作樣子就煩,恨不得幾耳光抽上去――可惜,他不是你,是你呀,就真抽了!” 蕙娘一邊說,一邊不禁輕輕拍了拍meimei的臉頰,自己笑起來。文娘半信半疑地,瞅了她好幾眼,才勉強(qiáng)道,“誰說我瞎cao心了,你是我姐,我能不管你嗎?你不知道,你剛才那樣,別提多可憐了……” 她扳著jiejie的脖子,語氣認(rèn)真起來,“我知道,你心里話不愛和別人說。我也是泥菩薩過江,自己且還管不過來呢,你要和我說了,我也只能為你著急上火,確實(shí)幫不了你什么。可有些事你不能一個人扛著,我就幫不了什么,陪你說道說道,著急著急也好哇,姐,權(quán)家的事我也都聽娘說了。姐夫因?yàn)橛H哥回老家去,和你鬧別扭了?” 文娘平時(shí)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給她添亂,真難得如此貼心,字字句句,都說得蕙娘心底熨帖,她撫了撫meimei的臉頰,“真是長大了……放心吧,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你姐夫性子左了點(diǎn),再過一段日子也就好了?!?/br> 文娘卻仍不放心,再三逼問,蕙娘被她煩不過,只得搪塞她,“我不告訴你,我和祖父細(xì)說去,這事說了你也不明白?!?/br> “我回頭可是要問祖父的?!蔽哪镫y得把jiejie逼到這個地步,她嘴兒一翹,也有點(diǎn)得意?!耙悄銢]說,祖父少不得又要把你給請回來,到時(shí)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折騰,你要挨祖父的數(shù)落,我可不管了!” 蕙娘恨得去擰文娘的手背,“人大了是吧,不服管了是吧?我還沒捏你呢,你倒是捏起我來了,算學(xué)學(xué)得如何了,說會看賬,能看懂四柱賬了沒有?我這都不說借貸賬了,龍門帳、三柱賬有什么不同,能告訴我不能?” 兩姐妹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快就到了午飯時(shí)分,娘因還有幾樣見面禮沒趕出來,只得依依不舍地先回花月山房去做針線了。按焦閣老平日里的起居來看,再過一兩個時(shí)辰無論如何也都回府了,四太太想安排她到小書房等候,可蕙娘自知此時(shí)心亂如麻,連文娘都能看出不妥。她實(shí)在不想用這種面貌去和祖父說話,再三猶豫、再三思量之下,倒是游蕩到了南巖軒里去探三姨娘。 現(xiàn)在焦家人口更少,兩個姨娘都可以自行居住一處了。只是三姨娘、四姨娘素來和睦,多年做伴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依然還是分住在南巖軒兩側(cè),此時(shí)也正坐在一起說話,見到蕙娘進(jìn)來,都有幾分詫異。三姨娘問,“不是要去小書房等你祖父嗎?” 正說著,四姨娘已經(jīng)隨指一事出門去了,蕙娘隨口道,“我心里不大爽快,過來您這里坐會兒?!?/br> 三姨娘更為詫異――卻并不大驚小怪多加盤問,只道,“那也好,許久沒和你這么坐著說話了,心里想得慌呢?!?/br> 說著,便和蕙娘在窗前對坐著說些家?,嵤拢舶查e閑地叨咕著南巖軒里的幾棵樹,今年葉子發(fā)得晚,花開得早,到了夏日里,后院的葡萄藤上結(jié)出了紫葡萄,居然還是甜的,子喬自己爬著摘了,吃了好幾嘟嚕,倒比外頭貢的更覺得新鮮…… 說著說著,蕙娘有點(diǎn)坐不住了,她竟和文娘一樣,慢慢地就滾到了三姨娘懷里,把頭伏在她膝蓋上,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的,竟似乎是有了睡意。 自從被焦四爺接到身邊教養(yǎng)之后,蕙娘就很少這樣和生母撒嬌,她從小性子強(qiáng),也不是那等要人抱咬人哄的性子,在這一次之前,三姨娘幾乎都有七八年沒有抱過女兒了。 她慢慢地住了口,卻依然并不發(fā)問,只是輕輕地?fù)嶂ツ锏募绫?,好似在哄她入睡一般,力道輕柔而從容……過了一會,蕙娘開腔了。 “姨娘……”她的聲音悶在三姨娘腿上,甕聲甕氣的,“我心里煩得厲害?!?/br> “嗯。”三姨娘說?!笆且?yàn)楣脿敯???/br> 蕙娘一下又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她才輕輕地、嘆息一樣地說,“是因?yàn)樗?/br> “姑爺待你不好?”三姨娘問。 “他待我挺好的……”蕙娘立刻就否認(rèn)了她的說法,她反復(fù)說,“他待我很好……是我自己貪心,他待我越好,我就、我就越想要更多,我總覺得不夠,我不安心,我……我難受得很……我倒寧愿他待我壞些,別待我這么好……” 三姨娘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她捏著女兒僵硬的肩背,柔聲道,“這又是為什么?姑爺待你好,難道還做錯了不成?” 蕙娘烏鴉鴉的頭顱輕輕地?fù)u了搖,她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他待我太好了,是我……是我待他很壞。可我沒有辦法,我……我沒有辦法,姨娘,我又壞、又貪心、又惡毒,我、我……” 她忽然輕輕地抽泣起來,再說不下去了,只是反復(fù)地道,“姨娘,我好怕、我好怕……” 三姨娘極盡溫柔地?fù)е畠旱募绨颍f,“好、好,哭出來就沒事了,不怕、不怕?!?/br> 這個素日里沉默而溫順的婦人,慢慢地直起了脊背,她滿是慈愛地望著女兒的頭頂心,旋即,又將眼神調(diào)向天棚,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親情永遠(yuǎn)比愛情更可靠呀,比起小七和三妞,可以說蕙娘和親人的感情是更純粹的,也許是因?yàn)樗挠H人本就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