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你看來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彼袔追衷幟?,似乎在這場無言的對決中又找回了一點主動?!斑^門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緊張的樣子,患得患失都到面上來了……我就是說一聲是——” 蕙娘心頭一跳,幾乎漏過了她之后的話,“又或者不是,只憑我空口白話這么一說,難道你就會信嗎?” 這明擺著就是在耍弄她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有幾分氣惱,她沉下臉來?!按笊?,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雖要去東北了,可我也不是沒有辦法對付你。” 空口白話,自然不能唬住大少夫人,蕙娘掃了搖車里的栓哥一眼,壓低了聲音。“要說胎記遺傳,天下人沒有誰比我們焦家更加精通。個中原因,你也清楚得很。歷年來憑著這個遺傳胎記,想要冒稱我們焦家后人劫后余生的騙子,可謂是數不勝數,哪管相公是舉世神醫(yī),可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胎記遺傳,從我們焦家宗譜世世代代的記載,幾年內數省上千人的記錄來看,爹沒有胎記,兒子是決不會有這么一個印記的。這東西代代相傳,必須是老子有兒才能有——” 大少夫人的臉色,到如今才真正地變了,她的視線就像是一條毒蛇,纏繞在蕙娘面上,似乎是想要伺機咬她一口。蕙娘挑起眉毛,慢慢地把話說完,“這件事,大哥本來也不必知道,可我要告訴他,那也就是一封信的事……東北苦寒,沒有父母的蔭庇,栓哥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吧?!?/br> 事實上,大少夫人已經是敬酒不吃吃了罰酒,好聲好氣待她,她不肯說,逼得蕙娘把這事放上來,日后兩房就算還有什么合作關系,也不可能是精誠合作,只能是建立在這個秘密之上,由一方聽令于另一方的脅從了…… 屋內的氣氛,一時緊張到了極點,連栓哥都似乎察覺到了不對,他忽然在搖車里大哭起來,且哭且咳嗽——七個月大的孩子,都還不會爬,連坐起來都很勉強,咳嗽得小臉通紅,那哭聲撕心裂肺的,一下就把大少夫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 “我兒乖,莫哭、莫哭。”她抱栓哥的動作,要比蕙娘抱兒子熟練得多了?!笆悄蛄耍丘I了?” 此時自然有乳母過來接手,大少夫人猶自還顛了栓哥幾下,把栓哥顛得寧靜了不少,這才小心翼翼地把他交到乳母懷里。她站在當地,看著乳母把栓哥抱出去了,卻還久久都沒有動彈,半晌,才翻過身來,重又落座。 “你這是想要聽什么答案呢?”她沒精打采地問蕙娘?!安皇俏?,我不可能騙你是,我經不起你的盤問。是我,我卻可以很輕易地騙你不是,不論是不是我,你所能得到的答案必定只有一個不是,而你也一定不會相信這個答案……你問不問我,有意義嗎?” 這話的確是說到點子上了,大少夫人要不這么說,蕙娘還真會懷疑她的誠意,她平靜地問?!按笊?,你看我這個人,能力怎么樣?” “確實不弱?!贝笊俜蛉搜凵襁B閃,回答得卻并不猶豫,“拋開你的才學、家世來說,最要緊的還是你的精氣神……任何人要有你的魂兒,只怕都能在世間有所作為?!?/br> “好?!鞭ツ镄α?,“你會這么想就好……大嫂你看得不錯,我一生人真正非常緊張在意,必須尋根究底的問題并不多。我不在乎栓哥究竟是誰的種,也不在乎你和達家私底下又有怎樣的勾當,可唯獨這個問題,我是一定要找出答案。大嫂你以為,我究竟能不能找出來呢?” 大少夫人面色微變,她沒有答話,倒是蕙娘自己悠然續(xù)道,“我想你心里也明白,這事就算再難查,也終有一分可能,我可以查個水落石出。是你,現在說了,什么事都沒有,我把話放在這里,這件事就這么算了??赡悻F在不說,到我查出來那一天,若真是你的手筆……” 她看了栓哥一眼,沒往下說。 大少夫人臉色再變,她沉吟了片刻,這才有幾分無奈地道,“那你去查好了。查到是誰就是誰,是我,你來報復我,我服氣。你要問我,我始終只能還你一句不是?!?/br> 到這里逼出來的,應當是真話了,蕙娘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她往后一倒,并不理會大少夫人,而是望著天棚,咬著下唇,徑自便沉思了起來,片晌后便又問,“那以你看,會如此行事的人,又是誰呢?——別說謊,大嫂,我看得出來的?!?/br> 大少夫人處處受制于人,臉色當然不大好看,她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衡量利弊,片刻后卻并沒有正面回答蕙娘的問題,而是輕聲道,“今日仲白沒來,實在挺可惜的……婆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甚至連破案的細節(jié),都沒有錯過?!?/br> 她的語氣,大有深意,蕙娘眉頭一跳,她不緊不慢,“怎么,大嫂的意思,似乎是還想再掙扎一番,甚至翻盤?” “翻盤,沒什么好翻的,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栽了就栽了,大不了去東北度日,也沒什么接受不了的。早在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最壞的結果?!贝笊俜蛉擞宙?zhèn)定了下來,她出人意表地說?!吧踔聊阆虢o伯紅送信,我也都不在乎了。我現在就可以叫他進來,你當著我的面把話說給他聽都行……” 蕙娘免不得露出訝色,她說,“大嫂這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們夫妻風風雨雨,已經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贝笊俜蛉苏f,“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波濤險阻,經歷了多少艱難?對外借種,也許會是個檻,但我的出發(fā)點始終是為了這個家,伯紅知道我心里只有他一個人。這個家也許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但終究,一切會過去的,到末了,還是我和他。” 她隱然有些憐憫、有些嘲諷地望著蕙娘,“但仲白就不一樣了……你處處都比我強,我處處都不如你,但其實我總有一點是強得過你的,我也只要這一點強得過你。只要你還是這般作風,在這個家里,即使你能贏得了所有人的歡心,也始終都贏不了仲白的青眼。沒有他的全力配合,世子位終究是鏡花水月,你的大志,也終究只能落空。” 這番話,實在是說到了蕙娘心底最深的隱痛,她臉色丕變,氣勢為之一沉,大少夫人一時竟無法再往下譏刺,但她依然勉強維持著她的風度,抬起頭不屈地望著蕙娘,“你說得對,遣人送一封信,實在也并不難。我們只是去東北老家,并不是被流配三千里。即使我不能送信,我的娘家也總是能送個消息的……” 兩人寸步不讓地對視了片晌,蕙娘面沉似水,許久都沒有說話,又片晌,她才噗嗤一聲,讓笑意如春風一般,吹開了臉上的冰霜。 “好,大嫂不愧是府中長媳,要不是時運不濟,想必我們還能過上幾招的。”她又坐了下來,欣然道,“既然不能壓制,那就再談談該怎么互相合作吧,日后該如何傳遞消息,我這里有個章程,大嫂你看怎么辦好……” 大少夫人也就跟著露出了笑臉,“前幾年其實都無甚好說,等栓哥七八歲時,我們應該也站住了腳跟,到那時,若一切順利,二弟應該也獲封世子了吧……” 兩人計議了一番,便定下了日后互通消息的管道、頻率等細務。蕙娘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你們動身那天,恐怕未必能送,先道聲一路平安吧?!?/br> 大少夫人作勢要送她去外頭,蕙娘忙道,“不必送了,你忙,你忙?!?/br>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大少夫人,“這是仲白讓我送來的,到了老家,身上揣點錢防身總是好的?!?/br> 大少夫人的面容一下就柔和了下來,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唉,二弟還是心軟……” 她打開盒子,望著里頭花花綠綠的匯票以及一個專用的提款小章出了一會神,忽然又輕聲道,“二弟妹,你知道我為什么寧肯和你再把臉撕破一層,也不愿把話往下說嗎?” 蕙娘站住腳,又回過身來,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來,可語調還很平常?!皡s是為何?” “因為我討厭你?!贝笊俜蛉颂谷徽f,眼神略含笑意?!澳阏f得不錯,我和你其實是一種人,伯紅和仲白又是另一種人。我雖是你這樣的人,可卻很喜歡、很向往伯紅那樣的人,對付你,我不是沒有更狠的手段,可我知道伯紅不會喜歡……在我們走的這條路上,你比我走得很遠,也比我更厲害一些。可你越厲害,我就越討厭你,就像我有時候也不大喜歡我自己?!?/br> 或許是想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她輕輕地打了個寒顫,又再續(xù)道,“可只要你還是這樣一種人,我們就能繼續(xù)把交道給打下去,把交易給做下去。我雖然討厭你,但卻永遠都不會怕你。” “你怕……”蕙娘若有所悟,她輕輕地說。 “我怕的是另一種人,另一種完全談不得交易的人?!贝笊俜蛉说恼Z調,又輕又慢,“你可能還不清楚,但看在仲白的份上,聽我一句話,這個家里,你不知道的秘密還有很多,步子邁得小一點,不會有什么壞處的……” 作者有話要說:ok,大家久等了! ☆、107看破 大房要往東北搬遷,并不是什么小事,起碼一家子上上下下連主子帶大少夫人的陪嫁、大少爺的心腹小廝等等,就是四五十口人要遷徙。由此自然也帶來了很多瑣事,比如說這四五十人的車馬,良國公府還未必能湊全了,誰家也不會費那么多的事,把家常出行用的清油車千里迢迢地趕到東北,再連著驢馬一起往回趕。這就要雇車行了,雇了大車不能不雇鏢局,國公府不能不派人跟車,跟去的人還要老道一點。大房這兩口子,往好了說那是回老家休養(yǎng),往壞了說,誰不知道這一去幾乎就不能再回京城了。誰知道半路上會不會興出什么幺蛾子來?這要是大少爺心情不好,忽然在哪里‘病’了,一住就是幾個月不肯往前走?這就非得有一個身份合適又老于世故的下人在一邊勸著不可。還有一路上被攜帶過去的名貴細軟,到了東北幫助小夫妻安置下來,再和老家的親人們傳遞消息等等,這里頭大事沒有,煩人的瑣事卻很多。權夫人也就老實不客氣,專心忙這些瑣事,把家里的柴米油鹽,都交給了蕙娘。 這番當家理事,和之前的協理就又不一樣了。之前借著雨娘的婚事,讓蕙娘熟悉家務,她怎么著都要格外用心,一個是立威,還有一個,也是對上位者展現自己的才能。現在長房離京,在京者權仲白居長,弟弟們又都沒有成親,又有兩重婆婆發(fā)話,蕙娘這個家,當得是名正言順,就無須和從前一樣,對些須家常小事,也要親力親為了。 她從小受過的教育中,理家本來就是很重要的一項,身邊的大丫環(huán)里,也有許多人是為了日后執(zhí)掌焦家內務準備的。如今都定了親,卻還沒有行婚禮,正好以陪嫁丫頭的身份幫著管事兒,不必同一般的管事媳婦一樣,要提拔她們上位,還得衡量背后那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蕙娘讓雄黃上康mama那里監(jiān)督做帳,石英幫著打點家里所有內務,調配四五個丫頭,從日常家用采買,到各屋所有瑣事,乃至良國公府后院的維護管理,都由這六個丫頭商議著去辦,她只每天輪番聽其匯總詳說一番。至于綠松,并沒有特別職司,除了在她身邊服侍之外,多半還是冷眼旁觀,審視來往于立雪院的各色人等,私底下和蕙娘商量、議論各管事為人。又為她出主意,令她可稍微施展手段,恩威并施,將幾個刺頭收服。 雖說國公府人脈廣親戚多,但主子其實并不太多。這些家?,嵤?,真是難不倒受了多年培養(yǎng),正是憋足了勁兒要大展神通的各路丫頭。尤其是這些丫頭之間也要互相攀比——孔雀就私底下抹了好幾次眼淚,問蕙娘要司職,最后還是廖養(yǎng)娘一句話給堵回去了,“你姑娘現在但凡是要入口的東西,沒有你看著怎么放心?立雪院這哪里離得開你?!彼@才自覺面上有了光輝,不再提起此事了——還有什么事,是她們辦不妥當的?再說,又有兩重長輩的擔保,蕙娘自己的威望——這入門沒有兩年,就把大房給弄到東北去了…… 不到一個月當口,等大房的車駕,悄無聲息地上路往東北去了以后,權夫人一回頭,竟發(fā)覺蕙娘不聲不響、波瀾不驚地,就把家務給接過來了。她再一看賬:制度上的東西,她一點都沒碰,可府里的支出,倒是比往年的這幾個月整齊了不少,平時有些慣于渾水摸魚,又滑不留手,令人又恨又愛的刺頭兒,竟是服服帖帖的,沒能興起一點貓膩來。 這人不會做事,自然會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可人要會辦事,那除了一聲好,也就夸不出什么來了。權夫人手底下是有過別的兒媳婦的,大少夫人也算是當家能手,平時也算是明察秋毫、寬嚴有度,可和焦氏比,那就現出差距來了:大少夫人當這個家,有時候是有點吃力的,也是她自己沒有一個兒子,始終抬不起頭來,和這些千伶百俐的下人們相處,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又不至于出處生事,有時還得頗費些工夫。臥云院的燈火,經常到三更都是亮著的,這就成了個死結:要她和男人多相處,多生孩子,就得讓少管點事,可讓她別管那么多事嘛,她自己心里又不安…… 可焦氏就不一樣了,臨近年關,各地管事回來結賬,雖然沒有后院的事,可前院來了這么多人,能不要抽點人手接待一下,不要從幾個小廚房借幾個大師傅去款待款待掌柜們?家里千頭萬緒這么多事,她還要處理宜春票號,和她自己那些嫁妝鋪子的賬,人家愣是還那樣安安閑閑的,給兩個婆婆請了安,自己下午看看賬,和丫頭們閑話一刻,其余的事,自然有人為她處理得妥妥當當的,這還不算,府里說起管家人,誰不知道那是二少夫人,可沒人念著她那些丫頭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