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過了老半晌,等達夫人漸漸地也平復下來收了淚,這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才慢慢放下了手里殘舊發(fā)黃的棋譜。 “急什么?”達貞寶對著棋盤喃喃自語,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達夫人的哭訴,只是一心一意地琢磨著這剛擺出的名局?!按跋赂财鍤埦衷凇@一局,才剛剛開始呢?!?/br> 她的聲調(diào),陰涼似水。 ☆、89逃婚 出嫁一年來,回娘家次數(shù)真是不多,除了三朝回門之外,也就是小夫妻鬧別扭的時候,老太爺特地把小夫妻接到閣老府申飭了一次。此外不論是新年還是端午,蕙娘都被耽擱住了沒有回門,歪哥的彌月宴,以焦閣老身份,自然也不可能親至。屈指一算,也有近一年沒和老人家相見了。如今出了月子,蕙娘自然要回門探望老太爺,權仲白亦有份隨行,四太太也是知情識趣,把三姨娘生日提前了幾天來辦,要不是文娘病了,正好大家團圓了坐下來吃飯。 有個神醫(yī)做姐夫,生病的待遇都特別高,權仲白現(xiàn)在也養(yǎng)成了條件反射,一聽說有人生病,就預備要過去扶脈。倒是蕙娘度四太太臉色,心里有數(shù),因便對相公道,“你也不必那么著急,左不過是老毛病了,吃幾方你給開的太平方子,自然而然也就痊愈?!?/br> 做jiejie的快一年沒有回娘家了,當meimei的稱病避而不見,要不是真病得厲害,這肯定是在和蕙娘鬧別扭呢。權仲白沒有犯傻,他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又問四太太、三姨娘、四姨娘,“近日身體都還康泰?” 丈母娘看女婿,通常都是越看越有趣,但四太太和兩位姨娘卻是例外,三姨娘就比權仲白大了兩三歲,四太太老一點,年紀差距也在五六歲之間,都是守寡的人,為了避嫌,通常不多和權仲白說話,權仲白問了一圈,見都道好,便也告辭出去給閣老扶脈。正好和焦子喬擦身而過,焦子喬還回頭看他呢,又同四太太告狀,“娘,里屋闖進個外男?!?/br> 小孩子變化最大,就是兩歲到五歲這幾年,幾乎是每一天都更懂事一點,童言無忌,好些話大人聽了是要直發(fā)笑的。四太太就被逗得直笑,“那是你姐夫?!?/br> 四歲多一點的孩子,對親屬關系已經(jīng)分得很清楚了,聽說姐夫,自然就看蕙娘――大半年沒見,他對蕙娘顯然多了幾分生疏,因她坐在焦太太身側,子喬便怯生生地依偎到三姨娘身邊,這才細聲細氣地道,“十三姐好?!?/br> 卻也懂事,一邊說,一邊身子前撲,給蕙娘作了個揖,這才又把臉藏到三姨娘背后。四太太望著他直笑,口中卻有幾分嚴厲,“小里小氣地,像什么樣子,出來給你十三姐正經(jīng)行禮。” 焦子喬身邊養(yǎng)娘,已經(jīng)換了一人,對孩子的影響力就不太大了,任是在一邊猛打眼色,孩子也還是磨磨蹭蹭的。見一屋子人都不說話,默然望著他,到底還是挪出三姨娘身后,給蕙娘行了禮,聲音也變大了一點?!敖o十三姐問好?!?/br> 蕙娘方露出笑來,彎腰把焦子喬抱到懷里,摸了摸他的腦門,溫言道,“喬哥也好?!?/br> 雖一年多沒見,可子喬如今被教養(yǎng)得嬌驕之氣大去,行動間漸漸有了規(guī)范,蕙娘倒是比從前待他更親切了點,孩子是最敏銳的,jiejie不像從前一樣軟中帶硬,焦子喬如何察覺不出來?不片晌,已經(jīng)喜笑顏開,抱著蕙娘的脖子舍不得撒手了,小家伙表忠心?!笆惚仁慕愫??!?/br> 蕙娘笑瞇瞇地看了三位長輩一眼,又低下頭逗子喬,“十三姐好在哪里?” “十三姐愛笑?!苯棺訂毯敛豢紤]地就把家里的事全賣了出來,“十四姐都不笑、不理人,我去看她,她把我趕出來?!?/br> “你十四姐不是病了嘛,”四姨娘有點著急,“怕把病氣過到喬哥身上不是?喬哥是大人了,可不能胡生jiejie的氣?!?/br> 喬哥撅著嘴,愀然不樂,他忽作成人之語,“就兩個jiejie,十三姐成年見不到面,十四姐天天在家還見不到面……唉!” 說著,還嘆了口氣,“都是我討人嫌?!?/br> 眾人都笑了,連蕙娘都被喬哥逗樂,四太太一邊笑,一邊把他抱到懷里,為他順了順耳旁的碎發(fā),親昵地道,“傻孩子,竟會胡說八道、胡思亂想的,今兒功課做了沒有?快去早早做了,還能和你十三姐玩一會。還有你的奶兄弟們,今兒巴巴地在你屋門口冒了幾次頭,都惦記著你練完大字出去打陀螺呢?!?/br> 比起一兩年前,四太太如今看著,氣色真是好得多了――也到底是正房太太,把喬哥帶得,是要比從前在五姨娘手上好。喬哥一聽說有陀螺打,立刻就坐不住了,從四太太懷里扭著下了地,牽著養(yǎng)娘的手,招呼了蕙娘一聲,便往自己住的里屋去了――現(xiàn)在,喬哥就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養(yǎng)。 把孩子打發(fā)出去了,四太太才露出愁容,對著自己女兒,陪著的都是心腹,沒什么好瞞著的?!白詮乃脑鲁醵擞H,文娘不吃不喝,鬧了小半個月的絕食。誰勸都不言不語的,連眼淚都不流。后來還是老太爺親自去了花月山房,這才肯吃東西了,可這幾個月,話要比從前少得多了。這請安也是愛來不來,動輒就稱病,我們這里也都只能瞞著,不敢讓前頭知道。” 前幾個月,是蕙娘的要緊時光,家里自然不敢打擾,到今日四太太這么一說,蕙娘眉尖,不由就是一蹙,“您也應該早給我送個信……” “你自己事兒難道還不多嗎?”四太太嘆了口氣,“現(xiàn)在林家真是起來了,據(jù)說三少爺在廣州表現(xiàn)出眾,周旋內(nèi)勤料理糧草,比多年的糧草官辦得都好。從前他也就是沾個內(nèi)眷的邊,朝中人不大把他當回事,這回可不一樣了,在軍界算是立住了腳跟……這要是分了你的心,讓你大嫂抓住了空子,娘家人怎么對得住你?” 這門親事定下來,文娘會不服,倒在蕙娘料中,她就沒想到這孩子脾性這么倔,都兩個多月了,老太爺都親自發(fā)了話,就這還硬挺著呢。她有點坐不住了,本想和三姨娘說幾句私話的,這會也押了后。從謝羅居直出花月山房――文娘雖然口口聲聲,羨慕她的自雨堂,可蕙娘出嫁以后,自雨堂原封不動依然空置在那里,她還是住在她的桃林深處。 花月山房一切如舊,甚至連云母、黃玉那又著急又為難的表情都沒有變,蕙娘一時竟有幾分恍惚,她沖兩個大丫環(huán)擺了擺手――不用一句話,也知道這肯定是文娘派出來攔著她的――長驅(qū)直入不由分說,掀簾子就進了堂屋,可不想,通往文娘臥房的門卻推不開。云母急急地跟進來了,就連黃玉都是真?zhèn)€發(fā)急,“姑奶奶,我們家姑娘性子左――” 她把聲調(diào)放得大,一邊說,一邊給蕙娘使眼色,“這會怕是睡下了,才把門給閂上了,求個親近,您要不飯后再來吧?!?/br> 這個黃玉,都什么時候了,還是這樣兩面討好……蕙娘沖云母使了個眼色,云母微微搖頭:這會,怕是屋內(nèi)各處可以通行的門,都被從內(nèi)反鎖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別這幾個月,焦令文實在脾氣見長啊。蕙娘也提高了聲音,“她還以為我會就這么在外頭和她拼耐性?――去尋一把斧子來,把門劈了!” 多年守灶女,余威猶在,黃玉哪敢多說什么,只囁嚅了一聲,“姑奶奶……” 云母卻也跟著把聲音抬起來了,“這……奴婢這就去辦!” 她還沒出屋門呢,只聽得一連串門閂碰撞之聲,文娘鐵青著臉把門給拉開了,一返身又進了屋里,聲音遙遙從暗處傳進來,“你來做什么?來看我的笑話?你還有什么不足,要這樣對我!” 這番話,強詞奪理到了極處,丫頭們聽得都變了顏色,蕙娘卻毫不動氣,她進了屋子,反手把門給閂上了?!拔揖褪莵硇υ捘愕摹阕髹`自己,這是給誰看呢?就這點韌勁兒,你哪里配當我的meimei?” 文娘本來還在床邊坐著,隱約能看見一道身影,被蕙娘一說,氣得一頭就撞進jiejie懷里,胡亂地要廝打蕙娘,“你不要臉!你沒良心,你――你――” 這股郁氣,想是憋在心里憋得久了,這孩子一邊說,一邊就自己氣得哽咽,“你憑什么事事都比我強,連親事……嗚……連親事――” 按說這親事,真是她唯一能少少勝過蕙娘的地方了,權仲白再怎么好,那前頭也有個元配了。文娘好說都是原配嫡妻,將來就葬,那都能和夫君合xue??扇缃衲??王辰就算自己條件也不差了,同權仲白那能比嗎?而且他元配才過身幾年?權仲白成親的時候,達氏都過世快十年了。下頭妯娌,雖然是商戶人家,可那是渠家的小閨女,渠家富可敵國,兼且一心巴結王家,錢財必定是源源不斷地支持過來,文娘陪嫁縱多,能和人比嗎? 宜春票號的份子,哪怕就是分她一分、兩分,也總好過如今吧?這不止是婚事,就是陪嫁,都處處透了區(qū)別,在文娘來看,焦閣老的心,的確是偏得大了…… 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嘆息。她還沒說話呢,文娘又使力掙開了她的懷抱,拿起身邊的小迎枕就往蕙娘臉上丟,“還有你!祖父說你見過王辰,很是滿意。呸!我焦令文就是一無是處,和你比賤似腳底泥塵,我也有我的骨氣。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就只配和那樣的人在一處,那你就別虛情假意地和我來往,我自過我的日子,用不著你裝出些和氣的面孔,似乎很為我著想――” 蕙娘反手一個巴掌,干脆利落地就抽到了文娘臉上。文娘的話頓時就被抽得斷了,她怔然撫著臉頰,才要開口,蕙娘又一個巴掌抽過來――長這么大,敢于抽焦令文耳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一個了。 室內(nèi)頓時就沒了聲音,蕙娘將文娘一推,這孩子連站都站不住了,腿一軟跌坐在地,蕙娘毫不搭理,她自己回過身扯開窗簾,令室內(nèi)陰暗的氣氛為之一爽:雖說文娘把窗簾拉了起來,但室內(nèi)還算雅潔,她挑剔了一圈,總算勉強滿意,便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窗邊,慢慢地品了起來。 過了好半晌,文娘才有了動靜,她慢慢地爬起來,在蕙娘對面坐下,甚至也給自己倒了半杯茶,雖說還低著頭不肯和jiejie對視,可水流傾注,竟也只有微微地顫抖。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同王辰比,一樣是布政使之后,何芝生、何云生起碼年紀輕,也都沒有娶親。”蕙娘這才和緩地說,“論功名,他才中進士,假以時日,何家兄弟未必不能和他比較。論家產(chǎn),王家的錢,現(xiàn)下也不比何家的多。祖父承諾你,會給你說一門滿意的親事,最后卻著落到了王家,的確是有點坑人。” 文娘肩膀一顫,她沒有說話,也還是不肯抬起頭來。 “至于勸解的那些話,四姨娘、娘肯定也都和你說了。何家有權有勢,那是現(xiàn)在,王家的著眼點,卻是將來。本來就簡在圣心,我們家再一拉拔,來年入閣封相,實是題中應有之義,閣老家的兒媳婦,就算是續(xù)弦,以你庶女出身,也不算委屈。倒是何家,他們期望落空之后,失望之下會如何待你,也說不清楚?!鞭ツ镎f,“可理是這個理,你自己心底,是不是覺得祖父騙了你。覺得我明明早就知道此事,卻只隱約提醒你親事早定,而不肯點透,甚至在祖父跟前,還說自己滿意王辰,不為你出力……也有幫兇之嫌?” 文娘的肩膀開始輕輕抽搐,有些啜泣聲出來了。 “你怨祖父嗎?”蕙娘不理她,她問?!靶睦锸遣皇怯悬c恨他?” 這一問,是有點驚世駭俗了,文娘僵了許久,到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拔逍讨畬偃?,而罪莫大于不孝,血、血脈流傳,不敢怨恨……” “你從小到大享用的潑天富貴,來自于他,沒有祖父,我們家根本就不能往下傳承?!鞭ツ镎f?!梆B(yǎng)你了,教你了,今日要嫁你了,也給你尋了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祖父是沒什么對不起你的,你非但不敢怨,也是不能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