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權(quán)仲白很慶幸,焦清蕙枕的是右邊肩膀。 ☆、75瘋子 雖說蕙娘反應(yīng)大,安胎也安得雞飛狗跳的,令眾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號的人卻并不知情,李總掌柜十月初從山西過來,親自向新主子權(quán)焦氏奉帳——他這走得還算是慢的了,一路還順帶視察各地分號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里自然有人和他聯(lián)系: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jīng)_粹園療養(yǎng),老掌柜既然是來奉帳的,那就在沖粹園里落腳吧。那地兒比較偏僻,幾頃地都是權(quán)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園林,還真沒有別的地兒打尖。 李總掌柜卻回絕了權(quán)家的邀請,他在宜春會館里落腳。那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朝陽門大街往后一兩個胡同口,宜春票號自己開了一個會館,常年接待、資助山西上京趕考的舉子書生,連帶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腳的。此地占地廣闊,甚至還搭建了戲臺,要不是怕招人眼目,占地怕不要比侯府還大了。給老掌柜收拾出一兩個院子來,那能費什么事? 雄黃特地進(jìn)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親那里探親,回來了給蕙娘學(xué),“真了不得了,老掌柜手杖一頓,京城地皮怕不都要卷起來——就這么幾天,城里商界那些大佬巨頭,一個個全出水了,就我們經(jīng)過票號門口的那當(dāng)口,來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間席卷全天下,將從前的錢莊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的票號,確切地說,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錢,喬家的人,李掌柜的點子給創(chuàng)辦出來的。一整套規(guī)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柜的腦袋瓜,他分文沒出,可穩(wěn)穩(wěn)占了五分干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這樣優(yōu)厚的待遇,歷年來還有人不斷開出天價,想把老掌柜的給挖過去呢。就是當(dāng)年喬老太爺在的時候,宜春票號里的事,李總掌柜一發(fā)話,也就等于是敲磚釘腳,沒有誰能提出半點不是。現(xiàn)在老太爺去了,喬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號事務(wù)??偣駹?shù)膽B(tài)度就更舉足輕重了:宜春在全國的一百多個大分號,掌柜的全是總柜爺一手提拔起來的高徒,他雖然只握了有五分干股,可說出話來,卻比五成股的大股東還管用呢。 就這么一個全國最大票號的總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還用說?祖師爺都出馬了,徒子徒孫們怎么都得上門來拜拜山頭—— 不過,這位總柜爺此來,卻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層人物拜山頭的。此時他就正給蕙娘行禮呢,“草民見過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過的,不過總柜爺終日在錢眼里打滾,在他跟前炫耀富貴,純屬班門弄斧。而宜春票號能量多大,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貴難得,也難免有借花獻(xiàn)佛,獻(xiàn)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尷尬。她沒有穿戴什么富麗的首飾,甚至連平時隨意戴著裝飾的拔絲鐲都沒籠,只穿一件金茶夾真朱的小棉襖,海棠紅綾裙,周身上下,也就是頭頂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點裝飾而已。她笑著親自把李掌柜扶起來,“老叔祖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br> “少夫人千金身份,這一聲叔祖可不敢當(dāng)?!崩羁偣褚槐菊?jīng)——這是個很清矍的小老頭兒,個子不高,渾身干巴巴的,哪兒都捏不出二兩rou,一雙眼小而亮,望七十歲的人了,看著還是那樣精神。他也穿得很簡樸,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見面,您還梳著丫髻,在四爺膝邊撒嬌呢,這回就已經(jīng)出門子啦!” 說是不敢當(dāng),實則還不是認(rèn)得快?這都開始回憶從前的事兒了,擺明占足了長輩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這么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實在為這一胎拖累得厲害——也不敢再往深里去勞動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進(jìn)宮去了,不然,正好讓您也見見仲白。乘便就給扶扶脈,開個平安方子,您也養(yǎng)養(yǎng)生。” 有個神醫(yī)相公,有時候也挺占便宜的,李總柜神色一動,顯然是被打動了,“這……合適嗎?二少爺?shù)拿?,我也是聽說過的,我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勞動他給我這個老蘆柴棒子把脈……” 就是這么一根老蘆柴棒,在宜春票號揚名立萬的最初幾年,靠著銀錢上的騰挪周轉(zhuǎn),擠、壓、買、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賬莊、錢莊,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讓人輸?shù)眯姆诜?,而論起陰人整人,上下打點買通關(guān)系,黑吃黑騙中騙,他也是行家里手。終于成就了宜春票號這樣橫跨黑白兩道的龐然巨物,他這一句謙虛,實際上還是為蕙娘的稱贊打鋪墊呢,蕙娘雖然實力下降,但這點翎子還是能接得住的,“哪有您這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蘆柴棒子?聽說上回下江南,連閩越王都特地設(shè)宴請您……” 李總柜呵呵一笑,捻了捻兩根長須,“承蒙王爺看得起,召我為座上賓,可要說特地設(shè)宴,那也是沒有的事……” 多年沒見,總要彼此寒暄一番,互相炫耀炫耀籌碼,這也算是對雄黃一行人查賬的回應(yīng)了,至于蕙娘,她倒無須像李掌柜這樣炫耀……她用不著,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無一不彰顯了她的身份地位:宜春票號就是再有錢又如何,京郊附近,所有上好風(fēng)景,幾乎全被皇家占完了,就是要建莊園,他們上哪里買地去?閩越王請李總柜,李總柜得屁顛屁顛地過去奉承,可他請權(quán)仲白,權(quán)仲白就敢放他的鴿子…… 個中道理,李總柜也并不是不明白,他提了兩句也就不說了,把話題切入正事,“大爺已經(jīng)把您要的東西都給做好了,我這次過來,本來還想同您好好說說呢,可現(xiàn)在是不成啦,您身子沉重,可萬萬不能為了這些俗事耗費精神……就不知,這雄黃姑娘能不能看明白,又或者,您和娘家商量商量,把她爹陳賬房——” “噯,”蕙娘笑著說,“這是我們自家內(nèi)部的事,還是一會再說?!仓溃F(xiàn)在做人媳婦,婆家事也不能怠慢。權(quán)家、達(dá)家那六分股,一向是一起結(jié)算紅利的,原來家里是四弟在做,現(xiàn)在我過門了,竟就都交到我身上來……倒是先交交這本賬,把小事做了,再來商量大事?!?/br> 票號內(nèi)部分股,權(quán)、達(dá)、?;蛘呤谦@得贈與,或者是通過種種手段收買股份,現(xiàn)在各自占了三股,就是比較值得一提的股東了,其余股份,焦家獨占了三成五,李總柜五分,喬家五成現(xiàn)在分做三分,喬大爺一成七,二爺三爺都是一成六??梢哉f沒有誰能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焦家從前抗衡不了喬家三兄弟合股,可現(xiàn)在有了這六分股份的話事權(quán),四成一的股,任何兩家合在一起,即使再添個李總柜,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對手。蕙娘在這時候拋出這個消息,無疑立刻就打破了票號內(nèi)部原有的平衡:增股一事,二爺猶豫不決、模棱兩可,大爺、三爺加在一塊,三成三的股份,添了李總柜就是三成八,穩(wěn)穩(wěn)壓了焦家三分呢??涩F(xiàn)在,除非能說服二爺,否則增股不增,恐怕還真是要由權(quán)焦氏說了算了…… 李總柜從容不迫地捻了捻胡須,“這倒是該當(dāng)?shù)摹筒恢俜蛉艘馑?,這賬該怎么交?” 說句實在話,蕙娘端著這么一會架子,已經(jīng)是有幾分頭暈了,她笑著沖左右吩咐,“來把四弟請來,您和他先對一遍,我這里再對一遍,往年的賬您也再看看,橫豎都不難,對過了各自蓋章,便算是交到我手上啦?!?/br> 于是權(quán)季青就被請出來和李總柜對賬,他一打起算盤來,實在是把李總柜給嚇了一跳,這老頭連連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這么尊貴的身份,居然這樣精細(xì)能干,怪道京城幾個掌柜都說,您在經(jīng)濟上,很有天分!” 權(quán)季青運指如飛地打著算盤,一揚臉對李總柜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事,口中漫不經(jīng)心地道,“要管賬,當(dāng)然得會做帳、看賬,不然,底下人弄鬼都瞧不出來,這管還不如不管呢……” 他不說話了,只是專心算賬,李總柜和蕙娘在一邊等候,也就相對品茶,說些閑話,李總柜向蕙娘訴苦,“今年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西邊比較動蕩,折了不少本錢在里頭。就是京里,也觸了霉頭。乾元號不知怎么地就傍上了一位貴人,他們是盯上了蘇州到京城的這條線了,幾次出招,明里暗里的,都是想迫我們讓出一點地兒來?!?/br> 這擺明了是在向蕙娘要求支援,蕙娘點了點頭,掃了權(quán)季青一眼,若有所思,“這件事,祖父那里怎么說,是哪家貴人,牌子這么大,脾氣這么硬呀……” “是鄭家……”李總柜輕輕地說,“也是金山銀海,不缺錢使的人家,在乾元號里的股,怕少不了?!?/br> 鄭家的牌子,也的確很硬,鄭大老爺現(xiàn)職通奉大夫,二老爺任福建布政使,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人、親人出身,紅得熏天,開辦票號,硬插一杠子進(jìn)來撈金,就很像是這種人的手筆。不論是焦家還是權(quán)家,還真都不愿意和他們家硬碰——這種圣眷出身的官,雖然官聲不會太好,但當(dāng)紅的時候,很少有人愿意和他們發(fā)生糾紛。有鄭家做后臺,乾元號當(dāng)然敢主動招惹宜春號了。 蕙娘一時,沉吟不語,李總柜又說,“閣老府那里也打了招呼,可老太爺說,現(xiàn)在這是您的份子了,有事,還是要先找您……” 這很像是老太爺?shù)淖黠L(fēng),意在言外,態(tài)度總是留給人去品。蕙娘不禁微微一笑,“管事的是老總柜,您覺得怎么辦好,那就怎么辦唄。難不成還怕了他們?就不說擠垮乾元號,限制他們的手段,您總不缺吧?” 這已經(jīng)是把撐腰的態(tài)度給表示得很明顯了,可李總柜的意圖顯然不在這里,他一下就叫起了撞天屈,“那是從前,攤子還沒有鋪開呢,手里的現(xiàn)銀一直都是充足的?,F(xiàn)在可不成,您也知道,攤子鋪得太大了,拆東墻補西墻,現(xiàn)銀真正不湊手。就是南下往爪哇一帶創(chuàng)辦票號,帶走的那也是成船的銀子……乾元號和盛源號互為犄角,怕就是用乾元號來吸引我們的現(xiàn)銀,銀庫一旦空虛,盛源號立刻就要出手。要不然,這件事也不會耽擱到現(xiàn)在,無計可施,要來向您問計了……” 說來說去,還是要銀子,還是看準(zhǔn)了盛源號,還是瞄準(zhǔn)了她手里三成五的股份……這是瞧上了哪一戶新靠山,楊家?封家?許家?這么著急上火地,連幾個月都等不了,總柜爺親自出馬要逼著退股…… 蕙娘眉頭微微一蹙,正要說話,卻又是一陣眩暈,這一陣來得厲害,她不得不扶額緩上一緩,待得回過神來,權(quán)季青已經(jīng)在和李總柜抒發(fā)他的見解。 “鄭家人能為難什么,那肯定是暗地里玩弄些黑手腕呀?!彼行┨煺娴牟唤猓@不解得也很天真?!翱烧摵诘郎系氖侄?,咱們宜春號能輸給誰?雖不干逼良為娼這樣的下賤事,可殺人滅口、敲詐勒索、賄賂威逼,那不也是一套一套的。他們要黑,那就黑著拼啊——總柜爺您別怪我說話直,我聽說過您從前的故事,那可是殺伐果決,好一條漢子。怎么現(xiàn)在……這年歲上去了,心腸也軟了!怕不是兒孫滿堂,顧慮一多,手就沒那么辣了吧?說起來,上個月還添了個小孫孫呢,還沒恭喜您……” 這個小無賴! 蕙娘又是氣,又是差些要笑,李總柜的面色卻是越來越黑,他要說話,可幾次張口又都咽了下去:權(quán)季青年紀(jì)小亂說話,他還能和個毛頭小子計較?是,宜春號有許多把柄在權(quán)家、焦家手上,可難道這兩家就沒有把柄在宜春號手上?真要撕破臉,那也是兩敗俱傷—— 只是從來只聽說豪門世族因為謀逆、因為黨爭、因為奪嫡倒臺的,還未有人聽說過這么偌大一個家族,會因為一些臺面下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倒臺,尤其有權(quán)仲白放在這里,任何上層人物要和權(quán)家翻臉,都得掂量掂量。宜春號那就不一樣了,年年秋后處斬刺字流配的犯人里,官少——勛戚更少,可商戶卻從來都并不少…… “好啦!”到底還是權(quán)焦氏識得大體,她喝住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皮后生,“在商言商,人家還沒有走黑呢,我們主動走黑,也沒意思……商業(yè)上的事,用商業(yè)手段處理那是最好。您要是實在處理不過來了,那再來給我送信也不遲。” 這番回話,四平八穩(wěn)、中正和平,沒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只是擺了擺態(tài)度??捎袡?quán)季青的劍走偏鋒在前,李總柜眼色一沉,已經(jīng)格外滿意,他欠了欠身,“哎!” 權(quán)季青也住了口,他給他嫂子行禮,“我不懂事胡亂說話,嫂子別見怪。” 他對李總柜沒大沒小的,可一和蕙娘說話,卻是無比恭敬,透著那么心服口服。蕙娘輕輕點點頭,連話都沒說呢,權(quán)季青就自己退出屋子去了。李總柜看在眼里,心下自然也有所計較。 有了這軟硬兼施黑紅臉一番做作,蕙娘再開口提增股的事——‘來年吧!現(xiàn)在身子沉,實在也沒心思想這個,還是來年四月,一定會給個答復(fù)的’,李總柜是絲毫都沒有異議,爽快地就告了辭。蕙娘也能回內(nèi)室休息,順帶著和焦梅說幾句話——他剛才一直在身側(cè)伺候著呢,就是在主子跟前,沒他說話的地方。 “這么敲打一番?!苯姑穼裉斓慕Y(jié)果看來也比較滿意,“宜春號應(yīng)該能老實不少了……有四少爺幫襯幫襯也好,有些話,您說不出口的,他倒是能幫您說幾句?!?/br> “那番話根本就是廢話?!鞭ツ镎f,“其實,他也就是為了掂量掂量我們在權(quán)家的分量,看我們在沖粹園住,估計李叔爺有點慌了,今天才會做得這么明顯。知道兩家股份現(xiàn)在給我結(jié),又看到四弟人過來,其實已經(jīng)是回答了他們的疑問。大家再走走過場,他摸摸我行事的習(xí)慣方法,我摸摸他的態(tài)度,互相試探一番算完了。現(xiàn)在倒好,四弟沖口而出那么一長串,說得多難聽,連人家一家老小都惦記上了……看他態(tài)度,說的和真的一樣——” 蕙娘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惡狠狠地說,“這個人,真是個瘋子!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想干嘛!” ☆、76害人 雖然私底下抱怨權(quán)季青,可權(quán)仲白問起她,“李總柜和你談得如何?”的時候,蕙娘沒有告小叔子的狀,只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我腦子不好使了,季青就幫著我嚇唬了李總柜幾句,拖一拖時間,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