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雨娘面色微紅,她白了權(quán)季青一眼,“我不同四哥說話,四哥就會欺負人?!?/br> 估計是連著說錯兩句話,自己心里實在是過不去,也懶得和權(quán)季青斗嘴了,站起身就出了屋子,蕙娘在背后叫她都不肯應(yīng)。搞得權(quán)季青也不好多呆,才進來就又要走,“就是給您送賬本來的,這幾天聽說嫂子身體不好,還沒敢送來。剛才來了一次,又沒送成……” 權(quán)家和宜春號的賬,雖然并不復(fù)雜,但也年年都有變化,蕙娘總要掌握個大概,不能同李總掌柜談起來的時候還一問三不知。權(quán)季青的行動,從道理上真是一點錯都挑不出來,透著那么謙和、體貼,蕙娘還能怎么樣?難道沉下臉來把他給趕走?石英都去倒茶了,她也只能笑著說,“四弟你稍坐,我這會精神好,正好看看……見了李掌柜的怎么說話辦事,也要商量出一個章程來?!?/br> 權(quán)季青找她,似乎也有這樣的用意,他欣然一笑,“嫂子您慢慢看?!北銛棵嫉褪缀炔琛?/br>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都講感覺兩個字,好比權(quán)仲白和她在屋子里,兩個人很多時候都一句話不說,各自做各自的事,可這一句話不說,有時是滿含了銷/魂、挑/逗與張力的沉默,有時又是冷淡而戒備的沉默……權(quán)季青同她也是一樣,就在那一曲簫音之前,她和權(quán)季青相處時,就總有幾分不自在。——她同傾慕她的男人接觸過,知道那是什么感覺,縱使毫無對話,可眼角眉梢,總能覺出一種刺癢,像是一言一行,已為對方全然收在心底,以備夜半夢回時品味。她明知道焦勛就是如此,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低首沉思時宛然含笑的樣子,可同權(quán)季青在一處,這感覺是既相似又不相同。他像是一頭很冷靜的獸,戴上了人的面具,笑吟吟地演出著一個溫良的君子,可那雙眼到底是獸的眼,它炯炯地望著她,收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在善意背后,似乎滿含了嗜血的興趣,如果說焦勛想的是取悅她、呵護她,權(quán)仲白想的是遠離她、逃避她,那么權(quán)季青想的,也許就是撕碎她的偽裝,摸索出她的真我,征服她、扯裂她,再一口把她給吞吃進去。 這個小流氓,居然這么有自信,那天吹得一曲簫,似乎就一徑以為她能會出個中曲折深意,他雖然低頭喝茶,只是不時抬起頭來,似乎是在查看自己閱讀的進度,但眼神中隱含的那一抹血色亮,卻怎能逃得過她的知覺? 蕙娘難免有些惱,又難免還有些難解的思緒,這本賬,她看得比往常慢了十倍,好半天才看懂了前兩頁——索性就擱到一邊去,問權(quán)季青,“四弟今年也就同我一般大吧,怎么就接了這么大的賬。這做了有幾年了?” “也就是管了兩年?!睓?quán)季青含笑望著蕙娘,身子微微前傾,透著那樣尊重,“十六歲上管著的,其實這本賬,也就是銀錢進出大一點,卻是極簡單的。宜春的規(guī)矩,沒上一成的股,看不得細賬,一年給個粗賬再一結(jié)銀子,也就是了。用爹的話說,這本賬給我,是練練我的膽氣。成千上萬兩銀子過手,一有差池就是錢,沒些氣魄,其實也拿不下來?!?/br> 蕙娘先不忙回話,她掃了石英一眼——這丫頭就在她身邊伺候著呢,卻還是她往常上差時的樣子,放松中微帶謹慎……從她的眉眼來看,她是一點都沒覺得不對,沒品出權(quán)季青這手一按椅把,身子一傾眼睛一望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專注與侵略。 “唔,賬是不煩難?!彼币姷貨]了后招了:此人演技高超到這個地步,膽大心細,這處處進犯中是一點都沒給她落話柄,微妙處全在眉眼之間,她就是要告狀,難道還和權(quán)仲白講,‘我覺得你弟弟看我眼神有點不對’?“不過,四弟氣魄也大,幾十萬兩進出呢,也就給辦下來了?!?/br> 以那顆老菜幫子不解風(fēng)情的性子,怕是還要笑她,‘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及不上嫂子?!睓?quán)季青捧蕙娘,“您在城東那片產(chǎn)業(yè),我也略有耳聞,一年的流水,怕都也有這個數(shù)啦?!?/br> 以權(quán)仲白的反應(yīng)來看,他對蕙娘在東城門附近的那一小片產(chǎn)業(yè)根本就懵然無知,就是權(quán)家長輩,怕都對此事不甚了了,就他一個小蚱蜢能鬧騰,捧人都捧得這么到位,一撓就撓到了她的癢處…… 蕙娘無計可施、無言以對了,只好怪罪于肚子里的那顆小歪種:打機鋒打得多了,還是第一次打得和今次一樣找不到狀態(tài)。她一皺眉,多少也有幾分真正自嘲,“現(xiàn)在有了個娃娃,也不知怎么,腦袋就不好使了……剛才打那一陣噴嚏,現(xiàn)在還有些喘不上氣……竟沒心思看賬,要不,這賬就擱在這兒,我看著要有什么不對,再遣人來問你吧?” 權(quán)季青立刻起來告辭,又請罪,“是我不好,耽擱了嫂子休息?!?/br> 說到禮數(shù),他真是無比周全,可那雙眼笑意盎然,完全就是會出了她的窘迫——和權(quán)仲白你來我往過招這么久,蕙娘幾乎沒有不占上風(fēng)的時候,可第一次同權(quán)季青短兵相接,她居然就露出頹勢,幾乎是敗下陣來…… 晚上權(quán)仲白回來的時候,蕙娘看他就很不順眼,連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她都覺得煩,“都這么晚了,沒事做就看你的醫(yī)案,別擋著我的光?!?/br> 孕婦嘛,總是有點特權(quán)的,權(quán)仲白也不會和她生氣,他索性就上了床,給蕙娘架起一張長板,又放了油燈,方便她在床上研究賬本。自己也在床外側(cè)看點醫(yī)案,室內(nèi)頓時就靜了下來,隱隱約約隔著門簾,還能聽見上夜的螢石在板壁那頭掰手指的啪啪聲。 時序進了深秋,窗外北風(fēng)呼嘯,借了這地下、屋頂都有的熱水管道,甲一號實在是溫暖如春,權(quán)神醫(yī)也是人,在這樣秋夜,擁被斜靠,身側(cè)肩頭不知何時一沉——小嬌妻嫌彎著脖子累,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把頭給靠上來了。所謂‘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雖說他看的不是題卷,紅袖似乎也沒有那樣溫柔,這幸福要打了個折扣,但人貴在知足,他唇邊不禁就透出笑來,難得體貼,還為清蕙攏了攏衣襟,“別著涼了?!?/br> “不要煩我。”奈何焦清蕙回話口氣卻不大好,權(quán)仲白自討沒趣,禁不住哼了一聲,也就自顧自去看醫(yī)案。 他平日里經(jīng)手多少病人?這病案都是有專人幫助記錄整理的,幾天不看就是近一百來張,權(quán)仲白得了閑,總要一一地看過,免得著急誤診。事關(guān)人命,他一向是看得很專心的——誰知看著看著,床里頭漸漸地又有了動靜,焦清蕙肩頭一抽一抽的,居然像是要哭…… “看個賬本,怎么看出這般動靜啦?”權(quán)仲白有點無奈,他掩了冊子,去扳焦清蕙的肩膀,“仔細哭多了,孩子臉上長麻子。” 拿孩子說事,一般總能嚇住焦清蕙的,可今天卻不同了。焦清蕙不管不顧的,賬冊一擱,一彎身,人就趴到枕頭上去嗚嗚咽咽了,這哭聲和貓爪子一樣,在權(quán)仲白心底使勁地撓,撓得他也有幾分煩躁:他倒寧愿她還和從前一樣,幾乎找不到一絲弱點呢,現(xiàn)在動不動就雙目含淚的,倒哭得他有點心煩意亂。 “怎么啦,怎么啦?!彼昧它c力,柔和地把焦清蕙翻了過來,“你倒是說話呀。” 焦清蕙淚眼朦朧,她睫毛濃密,淚珠兒掛在上頭,要滴不滴的,幾乎就像是幾顆珍珠,燭光下瑩瑩發(fā)亮、煞是可愛,臉頰憋得通紅,連鼻頭都紅了,一呼氣和扯風(fēng)箱一樣響。權(quán)仲白同她朝夕相處,也有小半年光景了,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認真哭過,這不像是前幾次那樣輕描淡寫了,似乎真正是傷了心。他似乎該仔細詢問一番才對—— 可權(quán)神醫(yī)的雙眼,膠在小嬌妻臉上,居然連話都有點說不出來了……如不是姿勢不許可,他幾乎要伸手去摁著自己胸膛……只在方才那一刻,他的心房幾乎緊縮到疼痛的地步,不用把脈,他也能感覺得出來,這會兒,他的心,跳得可快著呢…… “你這……”一開口,就覺得嗓音有些粗嘎,他忙清了清嗓子,反而故意有點粗魯,“你這怎么回事呢?說說話呀?” 焦清蕙抽抽噎噎地,還要轉(zhuǎn)過去呢,權(quán)仲白同她纏斗了片刻,她才放棄努力,索性就老實不客氣,鉆到了權(quán)仲白胸前。 “我看不懂賬本了!”她說,“白天看不懂,還當是心亂、氣短,這會兒心靜著呢,還看不懂!又喘不上氣……我……我變傻了……嗚,怎么辦,權(quán)仲白,我變傻了……我活不了啦……” 權(quán)仲白強行壓住大笑的沖動,他捏了捏焦清蕙的脈門,倒的確覺得要比早上出門前快些,再一聽她的呼吸聲,“你怎么,鼻子水腫了?那當然喘不上氣啊!你氣短了腦子肯定糊涂,怎么看得懂賬本?” “白天雨娘來看我,她身上那個香露味道,我以前聞著沒什么,現(xiàn)在一聞反應(yīng)就大……到現(xiàn)在都沒緩過來。”蕙娘被他安撫下來了,可依然是驚魂未定、六神無主,他和權(quán)仲白爭辯,“可、可我從前也犯過這個,那時候腦子可還好使著呢……” 權(quán)仲白先不和她說話,自己跑到凈房里接了熱水,又令丫頭們端上鹽來調(diào)了鹽水,教蕙娘?!耙院竽惚侨麜r可以自己把臟東西洗出來,反應(yīng)立刻就減輕許多了。” 說著,就教蕙娘用力,果然,不消一刻,蕙娘自凈房出來時,權(quán)仲白再捏了捏她的鼻翼,已覺得水腫消了不少,他比較滿意?!澳懿挥盟?,還是不給你用藥了,懷著孩子呢,不好隨意喝藥?!?/br> 又不讓蕙娘再看賬冊,“前三個月,你的心力下降實為尋常,一人腦兩人用,多的是人腦子糊涂的。尤其是這種在心里算賬的活計,很可能幾個月都不能上手。不過等生完孩子,自然漸漸就恢復(fù)了,這賬本,讓你管賬那個丫頭看吧?!?/br> 蕙娘呼吸舒暢了,眼淚也就跟著收住,不過人還是有些迷糊,憨憨地擁被而坐,由著權(quán)仲白擺布,絲毫都不反抗。看著倒像是個迷了路的小女孩,就算找回家了,也還沒緩過勁來呢,權(quán)仲白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又有點亂跳的跡象,他果斷要移開眼神——可某人不配合啊,才一上床,焦清蕙就像是被磁鐵吸著的釘子一樣,釘?shù)搅怂厍啊?/br> “真的會好?”趴在他肩膀上,某人還有些將信將疑的。 “怎么和個小女娃一樣,”權(quán)仲白啼笑皆非,“你聽說有誰生完孩子就傻了的?” 焦清蕙似乎被說服了,鴉色頭顱上下一點,“你沒騙我?” 這都什么話啊……她今年難道才八歲? 權(quán)仲白拿出對待幼兒病患的耐心,嚴肅地保證,“我沒騙你?!?/br> 焦清蕙滿意了,她雖然還有些憂心忡忡,但總算已經(jīng)不哭了。權(quán)仲白俯瞰她的后腦勺,不禁又補了一句,“再說,就算以后不能看賬又有什么……傻就傻嘛,我看你還是傻點可愛!” “我傻了,你照顧我呀?”才一回神,就又牙尖嘴利起來,要不是抓著他衣襟的手又緊了緊,權(quán)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一臉驕傲地把他給推開。焦清蕙嘴上厲害,可人卻越往他懷里蜷起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居然正在輕輕地顫抖?!笆郎喜粦押靡獾娜四敲炊?,明槍暗箭,你……你護得住嗎你?!?/br> 她抬起頭來,瞅了權(quán)仲白一眼,雖有幾分強自推擠出來、武裝出來的不屑和嘲諷,可那雙泛紅雙眼中隱約蘊含的希冀,還是令權(quán)某人的心房又緊縮一記。 到底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頭次懷孕,生生澀澀的,心里也慌、也怕呢,面上再要強,也是指望有個人能給她遮風(fēng)擋雨的…… “我試試看唄。”他主動伸出手來抱住了清蕙,保守承諾。見清蕙雙目圓瞪,似乎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忙又道,“你傻呀,沖粹園這么一個世外桃源,雨娘和季青沒幾天就得回去了,就咱們兩個人和你的那些陪嫁,就這樣,還有誰能害得著你?再說了,你吃的用的都有人過濾不說,就連喝的藥,你不也一直讓我給你嘗著嗎?都熬得挺好的,藥材火候都對,喝不出問題的!你就放心生吧你,別害疑心病啦!” “這不是還有季mama嗎……”焦清蕙嘀咕著和他唱反調(diào),一聽就知道,純粹為唱而唱。 “你要覺得你那些下人連她都盯不住,那我明天就打發(fā)她回?!睓?quán)仲白連最后一個話口都堵住了,清蕙雙眼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再轉(zhuǎn)不出什么岔子來。“算啦,別打發(fā)了,她一個人,能鬧出什么風(fēng)波……無非就是做長輩們的一雙眼而已……” 她嘆息著又把頭枕下去了,肩線漸漸就放松了下來,“你說得對,在這里,沒有人能夠害我……” 這聲音又細又弱,就像是小貓叫一樣纖細而可憐,最終含糊成了夢囈般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