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老太爺一眼，老太爺動也不動的，可焦鶴竟不知是從哪得到了暗示，他跳過了焦梅要陪房的消息，“我聽其意思，是不大想令石英陪嫁過去的。要在府中找，那肯定是想和太和塢攀親了……就是喬哥兒的養(yǎng)娘，不還有個小子是沒成親的？”

    這沒板沒眼的事，從焦鶴口中說出，就透著那樣入情入理。四太太聽住了，“鶴老意思，是焦梅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了我們給蕙娘定的嫁妝，扭頭就給太和塢遞了話？”

    “無憑無據(jù)的事，不好胡說?！苯国Q猶豫了一下，“但那么一筆大得驚人的財富，要動，肯定是有動靜的……他說知道也行，說不知道也行，就是嚴(yán)刑拷打，恐怕也都很難逼出準(zhǔn)話，只能說有這個可能吧?！?/br>
    蕙娘的陪嫁，即使以焦家豪富來說，也算是傷筋動骨了。四太太自己可能還不大在乎，但五姨娘是有兒子的人，想的肯定就不一樣……她雙眉緊蹙，“可這才是近半個月的事，她的動作，有那么快嗎？”

    正說著，又想起來向老太爺解釋，“這件事，按理來說是該問問您的，但當(dāng)時過年，您實在是太忙了，我也就自作主張……麻氏找我說了情，想收她一個親戚進府，我想她一家自然是身家清白，便答應(yīng)了下來。也沒有多做過問，今兒問了綠柱，才知道……”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人就在二門上當(dāng)差，不過，始終也還是太快了一點吧，嫁妝定下來到現(xiàn)在，說真的也就是十天多一點兒……”

    焦家門禁森嚴(yán)，就拿自雨堂身邊的丫頭來說，小丫頭不必說了，哪有她們回家探親的份，除非病了、笨了，主子打發(fā)出去了就再不能進來，否則沒有回家的道理。有臉面的大丫頭，一年有兩三次能回家看看，身邊也都跟了服侍人，一來，也是彰顯身份，二來最主要，多少起到一點監(jiān)視的作用。凡是在內(nèi)院服侍的大丫頭，就沒有例外的。五姨娘就是想往里弄點藥，也沒有那么簡單，她守孝三年沒有出門，到現(xiàn)在連娘家都沒回過，就假設(shè)真是她所為，斷腸草那也不是那么好弄到的，從傳話到設(shè)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毒藥，再往里送，她還要找機會放進蕙娘藥湯里……這事哪有這么簡單？

    焦鶴點了點頭，“太太說得是，麻家家世還算清白，一家子也沒有什么地痞無賴，要弄到毒藥，雖也不是不能，但他們沒那么大的能耐……”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說?！安贿^，這也不是五姨娘第一次有機會和外頭聯(lián)系。太和塢的丫頭婆子，雖然都經(jīng)過特別甄選，決不會作出不該做的事，但……去年臘月里，幾位姨太太去承德莊子小住的時候，五姨娘倒是出去過一次，和她娘家兄弟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袀€兄弟就在承德開了個米店?！?/br>
    四太太越聽越是生氣，她銀牙緊咬，“小門小戶的女兒，因為生了個兒子，這幾年來家里是雞犬升天。她還有什么不足夠的？平時挑唆著喬哥和兩個jiejie疏遠(yuǎn)，我體諒她也就喬哥這個獨苗苗，再怎么小心都不過分的——”

    老太爺神色一動，他打斷了四太太，聲音一沉。“挑唆喬哥？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連一點都不知道？”

    四太太吃驚地看了焦鶴一眼，見焦鶴神色篤定并不說話，她心頭一突?！斑€以為您知道……當(dāng)時讓她帶著喬哥，就是因為畢竟她是喬哥生母，對孩子是最上心的。平時連一個點心，都要自己吃過了再給喬哥吃。可也就是她的這個小心過分……因蕙娘身份，難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平素不喜歡喬哥和jiejie親近，我也就沒開口。這親事一定，她倒也知趣，就經(jīng)常抱著子喬去自雨堂做了?！?/br>
    家里除了謝羅，幾處院子都有老太爺?shù)难劬€。老人家也無甚特別用意，不過意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務(wù)而已，四太太對這點，心頭也是有數(shù)的。她甚至還知道往常負(fù)責(zé)聽取消息過濾匯報的正是焦鶴……可這幾年來，鶴老年紀(jì)大了，精力漸漸不濟，看他表現(xiàn)，似乎這差事已經(jīng)換了人做。就不知是誰那樣著急討好未來的主子，竟瞞報了消息——五姨娘的用心，幾番都有體現(xiàn)，要說漏報，那是不可能的，這么敏感的事，肯定要同上頭一提。也就是在消息過濾這一層上，被人給卡住了沒往上說而已。這是拿準(zhǔn)了以蕙娘的傲氣，決不會私底下和老太爺告太和塢的刁狀，第一她不屑，第二，這也不是她能做的事……

    老太爺?shù)拐媸堑谝淮温犝f這么一回事，他尋思了片刻，不禁微微冷笑，卻并不再提，反而冷靜逾恒地為五姨娘說了幾句話?！熬褪撬玫搅怂?，要怎么下毒？小庫房她可伸不進手去，那不是她可以經(jīng)常過去串門的地方……要下毒，也就是到自雨堂里去了。但自雨堂是什么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要緊的地方幾乎不離人。麻氏就有通天本領(lǐng)，又怎能把毒給下進去？”

    這一點，焦鶴肯定是答不上來的。四太太也有點抓瞎，她越想越覺得迷惑：此事疑點重重，可議之處頗多。最可怕焦家人就這么幾個，如不是五姨娘，又不是燕云衛(wèi)，難道是誰家還有這樣的能耐，悄無聲息地把手伸進了焦家來……可要如此，他們又何必用這樣的毒藥呢？光是四太太所知，可以無聲無息置人于死地的鴆毒之物，就已經(jīng)有十幾種了，這還是她根本無心此道，只是從前聽丈夫閑談間提起而已……

    “那，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她最近去自雨堂的時候，相機把藥材給混進去了吧……”四太太自己囁嚅了幾句，也有點暈乎了。

    老太爺卻還是那樣泰然，他嗯了一聲，轉(zhuǎn)向焦鶴道，“去把自雨堂的雄黃，太和塢的透輝叫來吧。”

    雄黃是老太爺?shù)难劬€心腹，這四太太是不吃驚的。她父親也是焦家產(chǎn)業(yè)里有數(shù)的大賬房了，當(dāng)時會進來服侍，其實多少是為蕙娘日后接管家業(yè)打個伏筆。她的身份，在自雨堂里都算是比較特出的，即使是蕙娘對她也很尊重……倒是太和塢最有臉面的透輝竟是老太爺?shù)娜耍@多少令她有幾分吃驚，再一想，卻又心悅誠服：處處埋著伏筆，永遠(yuǎn)防患于未然，老太爺就是老太爺，即使這樣的細(xì)節(jié)上，也都透了名家風(fēng)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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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黃和透輝很快就被帶進了小房，焦鶴會辦事，他把兩個人分頭帶進來。第一個進門的是雄黃，這位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大丫環(huán)默不做聲地給兩位主子行了禮——即使是在相爺跟前，她也顯得從容不迫，面上雖有些嚴(yán)肅，但四太太和老太爺都明白：和她父親一個樣，他們一家子，都是這么不茍言笑。

    “五姨娘最近是常來太和塢?！奔词箖蓚€主子忽然要查問這么敏感的一回事，雄黃面上也看不出絲毫猶豫，她回答得平靜而機械，就像是一雙不含偏見的眼——老爺子用人，一向是很到位的?！笆媚镆埠芙o她面子，大家笑來笑去的，看著倒很和睦。我們底下人自然也都有些議論……每次五姨娘過來，石墨都躲出去，孔雀也一樣，從不給五姨娘好臉色。除此之外，倒沒什么特別的事。幾次過來，奴婢都在屋內(nèi)、院中當(dāng)差，并未見到、聽說什么可說之事?！?/br>
    老太爺一手撫著下唇，他看了焦鶴一眼。焦鶴便問，“五姨娘過來的時候，可有沒有單獨在里屋逗留？”

    “這……”雄黃面現(xiàn)遲疑，想了想才道?！暗故怯幸淮?，六月里，她過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姑娘又犯了噴嚏，進凈房去了。令我進來服侍五姨娘，當(dāng)時東次間人也不多，孔雀本來是一直在小間里的，可自從她因五姨娘來要首飾沒給，次次五姨娘過來，姑娘總就給她找些差事，令她出去，當(dāng)時就是令她去浣洗處催姑娘的手帕。因此屋內(nèi)就我招呼姨娘同喬哥。過了一會，綠松令我進去找帕子，也就這么一會兒工夫，整個東翼都沒有人。后來我們出來的時候，喬哥在玩姑娘平日里收藏的古董盒子，五姨娘彎在喬哥身邊，瞇著眼想從縫隙里看進去……彼此還都有些尷尬——”

    “這一會兒工夫，究竟多久。”老太爺打斷了雄黃的敘述。

    雄黃回想片刻，她肯定地回答?！翱傆袀€一炷香時分吧?！?/br>
    一炷香時分，孔雀人又短暫離開……估計是沒有鎖上小間門，五姨娘要是手腳快一點，也可以進去動點手腳了。

    老太爺點了點頭，“你們姑娘的太平方子，幾天吃上一次？”

    “一向是十天上下吃一次。”雄黃面露驚容，回答得卻還是很謹(jǐn)慎、很快速。說完了這句話，她猶豫了一下，又補充，“姑娘這幾次喝的藥也多，前陣子還喝了專治噴嚏的湯藥，幾次喝藥的日子，分別是六月十八、六月二十九……”

    便說了幾個日期出來。這一次不等老爺子，四太太都知道問，“那五姨娘上個月是什么時候去的太和塢？”

    雄黃屈指算了算，她的聲音有點抖了?！按蟆⒋蠹s是六月二十八。”

    四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才要說話，老太爺一擺手，“你可以出去了。”

    遣走了微微發(fā)顫的雄黃，他疲憊無限地搓了搓臉，倒是搶在媳婦跟前開口了?！拔抑滥阋f什么……小庫房每個月給自雨堂送東西，就是在月中?！?/br>
    也就是說，當(dāng)時還有兩包藥在小間里放著，恐怕臨近熬藥的日子，孔雀也就沒有收納得很密實，只是隨意撂在屋里……

    四太太牙關(guān)緊咬，幾乎說不出話來，老太爺卻還未失卻鎮(zhèn)定，他若有所思地將手中兩個核桃捏得咔咔作響，等透輝進了屋子，便開門見山地問透輝，“五姨娘最近，可有什么異動？”

    透輝就沒有雄黃那么上得了臺盤了，她顯得格外局促，在兩重主子灼灼的逼視之下，聲若蚊蚋，“還是和從前一樣，和胡養(yǎng)娘走得很近。除了悉心教養(yǎng)喬哥之外，得了閑也就是往自雨堂走動走動，再、再同南巖軒、花月山房爭些閑氣……”

    “哦？”老太爺微微抬高了調(diào)子?！氨热缯f呢？”

    比起雄黃那樣鎮(zhèn)定自若的表現(xiàn)，透輝如此驚惶，反而使得她的說辭更加可信——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完全是被這場面給嚇怕了，別說玩心機，怕是連氣氛都讀不出來，老太爺這一問，她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樣，從臘月里，“聽說了橘子的事，當(dāng)時沒說什么，第二天就哄著喬哥多睡一會，后來，聽說在謝羅……”，“花月山房得了自雨堂的東西，她也去要，回過頭和胡養(yǎng)娘說起來，‘再不殺一殺自雨堂的威風(fēng)，這府里還有我落腳的地兒嗎？’”，“幾次和南巖軒見面，都不大氣……”一路說到了最近，“還是不許喬哥同花月山房親近，十四姑娘幾次送東西來，都沒讓喬哥見到。私底下說，‘誰知道她安了什么心！’”

    雖面目可憎，但畢竟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老太爺聽得幾乎打起了呵欠，透輝越看臉色就越是恐慌，最終她住了口，咬住了嘴唇?！耙簿褪侨ツ昴昵?，姨娘不知從哪得了風(fēng)聲，像是知道了奴婢的身份。從那時候起，很多話都不當(dāng)著奴婢說……常令奴婢在外跑腿兒，連同娘家兄弟見面，都沒令奴婢在一邊服侍，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倒是胡養(yǎng)娘，也許知道得更多些……”

    四太太至此，反而不再吃驚憤怒了，她甚至嘆了口氣。

    要是心中沒鬼，又何必如此防備？雄黃擺明車馬就是老太爺?shù)难劬€，這些年來也沒見蕙娘對她如何。還有花月山房，文娘不喜歡藍(lán)銅的做派，可還時常令她在身邊服侍……家里這么大，一個小姑娘住一個院子，長輩不放心，指派個人過來看著，那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需要避諱的？南巖軒兩個姨娘，也從來沒有做出過這樣的事。五姨娘這個人，處事也實在是太淺薄了，稍微一經(jīng)查問，就已經(jīng)破綻百出。

    打發(fā)走了透輝，她和老太爺商量?！暗?，您看這事該怎么處理？”

    “你的意思呢？”老太爺不置可否，他摸著下巴反問了一句。

    “這賤婢竟如此狠毒，人是留不得了?！痹僭趺礃?，蕙娘也是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長大的。四太太難得地下了狠心，她一咬牙?！澳锛胰诵男g(shù)不正，留在京城，對喬哥將來，恐怕也是弊大于利……索性一并清理了，把喬哥……”

    她再三猶豫，最終下了決心，“把喬哥抱到謝羅來吧！”

    老太爺眼底神光一閃，他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多少復(fù)雜的情緒，多少常年積累下來的擔(dān)憂，竟都在這一口氣里體現(xiàn)了出來，老太爺?shù)男牢?，誰都能看得出來，“你早該這么辦啦……”

    ☆、25枯萎

    焦家人辦事快,后院里持續(xù)了一天一夜的戒嚴(yán)狀態(tài)，在當(dāng)天晚飯后，也就伴著四太太送來的點心無聲無息地宣告解除?；ㄔ律椒可俨坏脕砣说阶杂晏脝柡?，文娘被這一打岔，可能也都不記得生氣了,又問jiejie的好,又問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