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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九章 相互問劍

第九章 相互問劍

    ·第九章·

    相互問劍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人,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于一個月色幾無的沉沉夜晚。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zhàn)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后越來越多,就像早年游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盞盞浮在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匯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一把把本命飛劍,畫出一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匯聚成了一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于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guān)系,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須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一種利弊皆有的執(zhí)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xiàn)在。

    就像當年拗著心性去外求,一樣需要慢慢適應(yīng)。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一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br>
    老大劍仙笑道:“后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于天,天下落劍,就像一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圣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shù)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br>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游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jù)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xué)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云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并肩作戰(zhàn)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斗,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后腿?!?/br>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一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道:“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一人又一人,接連出劍飛升?!?/br>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zhàn)場,道:“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并非是貶低你們的壯舉,不敢,更不愿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么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wěn)當?shù)?。老大劍仙,你們就像一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你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你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不要失望,如果連你們都徹底失望了,那么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都會少許多?!?/br>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一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后的浩然天下,安穩(wěn)了一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么想著死也不怕,后來不也當了龍窯學(xué)徒,然后就開始想著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fā)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你那一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br>
    老人收起手,接著道:“我這般歲數(shù)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沉的絕望里,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你小子想的那么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里起了一點希望,那里落了一點希望,希望的灰燼里,來年又可能會生出一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著,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br>
    陳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都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你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br>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后再說?!?/br>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br>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了,武道一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一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一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癡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你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一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后一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道:“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游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前,只是詢問一事,是那離開城頭殺妖一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一脈的劍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guān)養(yǎng)傷。蕭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御風(fēng)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著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wù)一大堆?!?/br>
    陳平安再一次舊事重提道:“問劍正陽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br>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一座正陽山,至于這么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于。相信我?!?/br>
    劉羨陽問道:“一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shù)百年,當?shù)闷鹉阄胰绱肃嵵仄涫拢俊?/br>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fēng)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后你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后還要加上一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fēng)城許氏,皆是東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一家獨大,給了舊中岳地界,劃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shù)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臺,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坯子,一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后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布局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不可或缺。到時候你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一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里不對?”

    劉羨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一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一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你所說那般,一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一并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么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你和我,打小就不做這種賠本買賣的吧?我劉羨陽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說話,可能不著調(diào),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接著道:“你做什么事情,告訴自己只想著無錯無錯,當真就會無錯嗎?錯了,你只是自己沒想到,卻以為是在做那最對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涂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yīng)付對手,日子稀里糊涂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么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你得多學(xué)學(xué)我。我不是說你錯了,如果只說對錯,你比我對多了,那更好,但是一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自己喘口氣。這種道理,書上不稀罕講,但是我當年沒讀過書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告訴你?!?/br>
    陳平安難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劉羨陽笑道:“小鼻涕蟲不是小鼻涕蟲了,你劉大爺還是你劉大爺啊?!?/br>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懂了?!?/br>
    劉羨陽搖搖頭,道:“不是懂了,是要記得?!?/br>
    陳平安笑道:“你說了算?!?/br>
    兩人在符舟當中相對而坐。

    人生多離別。

    只愁春風(fēng)秋花,聚散真容易。唯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難。

    劉羨陽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問道:“那個沒?”

    陳平安一臉疑惑。

    劉羨陽環(huán)顧四周,四下無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陳平安趕緊一巴掌拍掉劉羨陽的手,壓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別拉上我一起!”

    劉羨陽愣了愣,道:“手都還沒牽過?我這人讀書不多,打小老實,你別騙我。”

    陳平安五雷轟頂。

    劉羨陽滿臉悲戚,道:“比我還慘,不是光棍勝似光棍啊?!?/br>
    陳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來嫂子再來說這個?!?/br>
    劉羨陽搖搖頭,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嘆道:“想要找一個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難嘍?!?/br>
    符舟懸停在避暑行宮大門口。

    按照隱官一脈的規(guī)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進入行宮。

    兩人飄然落地。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劉羨陽沒有立即御風(fēng)離去。

    劉羨陽站在陳平安身前,幫他理了理衣領(lǐng),拍了拍肩頭,點了點頭,說道:“走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光顧著照顧別人,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br>
    陳平安點頭道:“你也多加小心?!?/br>
    劉羨陽剛要轉(zhuǎn)身,陳平安拋出一方印章,笑道:“獨一份的,記得收好,以后說不定能賣出天價?!?/br>
    劉羨陽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風(fēng)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避暑行宮的大門一直敞開,并無看門人。

    陳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邊,愁苗問道:“隱官大人,該有的布局,已經(jīng)推敲完畢。我們方才合計過了,每次三人,去城頭出劍,不會耽擱謀劃事宜,而且遠觀戰(zhàn)場,終究不如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細節(jié)。”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第一撥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和董不得也跟著起身。

    陳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劍仙先不著急,換成鄧涼。切記,別在那邊賴著不走,一旬過后,必須換人,輪到米劍仙、龐元濟、林君璧頂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袞、玄參。然后是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可能會加上一個我?!?/br>
    陳平安對于愁苗劍仙并無任何懷疑,此人是老大劍仙與阿良都極其欣賞的“年輕”晚輩。

    但是對于羅真意在內(nèi)三人,陳平安還是有些顧慮,所以放在了鄧涼、宋高元兩撥人的后面,可若是將羅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顧見龍三人還要靠后,就太過了,而且讓羅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彌補。

    所以說羅真意三人始終對自己這個隱官大人,懷有成見,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礙大局,做了該做的事情,陳平安不介意這點芥蒂。其實陳平安對于這撥最為熟悉蠻荒天下風(fēng)土人情的“撿錢”劍修,與陳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態(tài),十分欽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論事,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而被羅真意三人不喜,陳平安無所謂,真要當個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該當這隱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劍離開避暑行宮。

    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年輕卻早慧,都知道這場仗會打很久,少則三五年,長則十余年,都說不準,只是戰(zhàn)事的慘烈程度,依舊超乎想象。

    黃鸞坐鎮(zhèn),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以及當下荷花庵主擔(dān)任妖族大軍的主心骨,領(lǐng)著數(shù)萬妖族劍修問劍于劍氣長城。

    而且兩場戰(zhàn)事之后,會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蠻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帶領(lǐng)、驅(qū)使、奴役之下,離開蠻荒天下的家鄉(xiāng),浩浩蕩蕩,瘋狂擁向劍氣長城。據(jù)說趕赴北方戰(zhàn)場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積兩旁。

    螻蟻啃象,大妖說出的“坐等剝削”一語,這一次輪到了劍氣長城來消受。

    熬過了這場蠻荒天下的問劍之后,城頭劍修就該陷陣廝殺了。

    陳平安沒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門外廣場上散步。

    隱官一脈都已習(xí)慣了這位隱官大人經(jīng)常一個人在院子里邊走樁,畫圈而走,想到了些事情,便與屋內(nèi)劍修開口言語幾句。

    陳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場對話,是愁苗與鄧涼挑起的話頭。

    愁苗眼光看得比較遠,當隱官一脈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場蟻附攻城戰(zhàn)后,愁苗說那蠻荒天下,絕對不是改變劍氣長城的天時地利這么簡單了。

    鄧涼便打了一個比方,說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歷山下的時候,路過一座郡城,親眼目睹兩個江湖門派的市井斗毆,死傷近百人,慘勝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盤不說,還對鄰郡產(chǎn)生了極大震懾力,很快就滲透了過去。地方官府、江湖勢力、豪紳富賈,都很怕那撥亡命之徒,各懷心思,破財消災(zāi)的,主動依附的,不在少數(shù),一來二去,周邊郡城的幫派就輸了氣勢,地盤被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當時陳平安沒有說話。

    以此形容劍氣長城、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舉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是推斷出來的結(jié)果,是對的。

    陳平安詢問過坐鎮(zhèn)城頭的儒釋兩教圣人,蠻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之后,能夠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穩(wěn)腳跟,要將浩然天下的版圖,立即轉(zhuǎn)化為蠻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變雙方天地,占據(jù)優(yōu)勢,或者說盡可能為巔峰大妖贏得機會,減少那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厭勝。所以那么多看似螻蟻的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這邊戰(zhàn)死甚至是枉死,絕對不是白死的,將來會有大用處。

    屋內(nèi)位置有門神嫌疑的米裕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經(jīng)成為劍修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為何有此說?”

    米裕說道:“只要將萬一想成了一萬,往往就是事實?!?/br>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劍仙不去我家鄉(xiāng)山頭當個供奉,真是可惜了?!?/br>
    一撥十余人,從夏日炎炎的劍氣長城,跨過大門,來到了冬雪紛飛的倒懸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揀選了個倒懸山的深夜時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

    隊伍當中,就有晏溟和納蘭彩煥兩個劍氣長城的財神爺。

    除了大天君坐鎮(zhèn)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覺到這伙過江龍的突?,F(xiàn)身。

    大天君俯瞰大門那邊,身邊是那個手捧金色拂塵的老真人,后者輕聲詢問道:“師父,不會鬧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誰來鬧事情?那幫掉錢眼里的商賈?他們敢嗎?”

    老真人伸手摩挲著那些由蛟龍之須大煉而成的金色絲線,道:“若只是以勢壓人,未必成事啊?!?/br>
    大天君望向那撥人當中的一個男子,點了點頭。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巔的道門大天君,也點了點頭。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來見此人一眼,打過招呼后,便轉(zhuǎn)身離開,說道:“我閉關(guān)之后,你來管事情,很簡單,萬事不管。”

    身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錯愕之后,換了一只手挽拂塵,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領(lǐng)師尊法旨?!?/br>
    老真人隨后忍不住問道:“師父,姜師叔那邊?”

    師尊一閉關(guān),倒懸山可就沒人能管住那個出身于白玉京首脈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這位真君,不管是輩分,還是修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脈,越難講理。

    大天君轉(zhuǎn)頭看了眼舊門那邊,一個坐在蒲團上翻書的小道童,正與一旁飲酒的劍仙張祿聊那雞毛蒜皮的書中事。大天君猶豫了一下,說道:“由著他便是,在倒懸山看門的這幾百年里,姜云生已經(jīng)算老實了,換成是在家鄉(xiāng),幾座倒懸山都不夠他折騰的。我那小師叔,最寵著他,每次去大玄都觀鬧事,都要帶著他。如果不是孫道人對姜云生起了殺機,小師叔又算得遠,姜云生原本都不用來這浩然天下避難轉(zhuǎn)福?!?/br>
    大玄都觀,道門劍仙一脈,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孫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師叔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
    福禍相依,換了一座天下,氣運倒轉(zhuǎn),說不定早年師叔祖帶著姜師叔去往大玄都觀,“撒潑打滾”,惹來孫道人的殺心,其實都是故意為之。

    到了孫道人這般境界,一起殺心,姜師叔只要遠離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觀周邊,是完全能夠大道顯化、改天換運的。

    三掌教師叔祖此舉,大概就是所謂的神仙手筆了。

    當然,前提是能夠護送著姜云生活著離開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經(jīng)閉關(guān)去了,老真人留在欄桿處,俯瞰整座倒懸山。世人只知倒懸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曉捉放亭、麋鹿崖在內(nèi)八處景點,加上腳下這座孤峰,便是一座傳承自三山九侯一脈的遠古陣法,最終打造出來的,是一座類似遠古飛升臺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鄉(xiāng)就在此,但是老真人與那早年為三掌教陸沉撐篙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處,是第一家鄉(xiāng),上山之后,在何處修行,更是心安處的真正家鄉(xiāng)。所以駐守倒懸山的老真人也好,年復(fù)一年在海上飄蕩游歷的老舟子也罷,都無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個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遠,若是無人帶領(lǐng),境界不夠,如何飛升去往別處天下?

    老真人看著那些鬼鬼祟祟潛入倒懸山的修士,覺得無甚意思。既然師尊下了法旨,讓他萬事不管,老真人也就運轉(zhuǎn)神通,直接現(xiàn)身于夜深人靜無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間,這位捕殺無數(shù)蛟龍用以煉化本命拂塵的老真人,就出現(xiàn)了大海之上,閑來無事,便要去遙遙瞧一眼蛟龍溝。

    若非姜云生留了句話給這位老真人,蛟龍溝內(nèi)所有的真龍后裔之屬,早就應(yīng)該死絕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將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攔路截殺即可,那把拂塵,早該是仙兵品秩。

    一點一點,將一樣山上器物,積少成多,成功煉化為仙兵品秩,這就是這位老真人的本事。

    想起那樁古老秘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噓不已。

    當年唯一一個能夠勸說那位劍仙收劍之人,其實唯有陸沉。

    出六極之外,游無何有之鄉(xiāng),處壙埌之野,與天地精神獨往來。

    三掌教真是當之無愧的“至人”。

    難怪在這位師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門派,不過是鷦鷯筑巢而已。

    仙家術(shù)法的搬山倒海無非是鼴鼠飲水罷了。

    關(guān)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學(xué)問越是深,越是覺得自己渺小,一時間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此時小道童“咦”了一聲,轉(zhuǎn)頭望向孤峰之巔的高樓欄桿處,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劍仙張祿好奇問道:“怎么了?”

    小道童說道:“類似佛家的漸次而悟至頓悟境地吧,還差了一記當頭棒喝?!?/br>
    張祿笑道:“積攢了幾百年的情分情誼,你不順手幫個忙?”

    小道童搖搖頭,道:“不是誰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沒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漸悟不深的,就只是滿頭包的下場?!?/br>
    張祿笑道:“看書,繼續(xù)看書。一般而言,每當書中小老天爺夜宿湖邊、深潭水畔時,就該有美人脫衣沐浴了?!?/br>
    小道童沒有立即翻書,反而突然說道:“悠著點。對方兩次不走此門了?!?/br>
    張祿笑嘻嘻道:“還是一如既往地念舊情啊,這小子,估計一輩子不會由衷推崇你們道家學(xué)問了。”

    小道童搖搖頭,道:“只對事不對人。不是這么講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誠,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實我們道門,學(xué)問比你想象的要廣而深,高而遠,你不能因為我道法不濟,便對我們道家不以為意?!?/br>
    張祿打了個哈欠,道:“你再不翻書,幫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br>
    小道童開始翻書。

    在這之前不久,扶搖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剛剛駛出倒懸山千余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懸山宗門私宅的飛劍傳信,元嬰境老修士沉吟許久,果不其然,渡船劍房那邊收到了許多同道中人的飛劍。最終元嬰境老修士一番權(quán)衡利弊,選擇悄然離開渡船,重返倒懸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在靈芝齋客棧商議秘事的那幾個渡船話事人,剛剛離開倒懸山?jīng)]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飛劍傳信,需要臨時趕回倒懸山一趟。

    事實上,幾乎所有近期在倒懸山或是離開倒懸山不算太遠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請到了邵云巖的春幡齋“做客”。

    邀請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納蘭彩煥,而是“劍氣長城”。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怪事。

    這就不是什么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當然,許多大商賈,也好奇劍氣長城此次興師動眾,話事人會是誰?誰有這個資格?莫不是當年被仍是寂寂無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計,最后鬧了個灰頭土臉的老劍仙納蘭燒葦?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皚皚洲的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約在半路碰頭,需要與相熟之人一起揣測劍氣長城那邊的意圖。性命之憂,肯定沒有,劍氣長城不至于失心瘋,怕就怕劍氣長城那邊出昏招,節(jié)外生枝,耽誤大伙兒穩(wěn)當掙錢??扇羰悄軌蛞诲N定音,合力打壓了劍氣長城的氣焰,反而是一勞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齋的主人邵云巖親自在門口迎客,與府上所剩不多的幾個心腹老人,領(lǐng)著一撥撥登門的客人下榻于宅邸各處。邵云巖臉色和悅,不少渡船管事頗有些受寵若驚。劍仙邵云巖因為有那串至寶葫蘆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門,便是享譽一洲的劍仙,故而春幡齋,絕不是梅花園子、雨龍宗的水精宮可以媲美。到了倒懸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當之無愧的有錢人,可是能進春幡齋的,往往都是大道有望、前程似錦的人物。

    春幡齋大致安排了十余處僻靜宅院,每一洲渡船話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進各自庭院之前,劍仙邵云巖都笑言一句:“諸位先喝茶、飲酒片刻,都隨意,稍等片刻,大伙兒再一起去春幡齋中堂議事?!?/br>
    西南扶搖洲山水窟元嬰境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劍仙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只是當他剛進庭院的門,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邊的一個人,正抬頭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緊,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搖洲劍仙謝稚!

    此人是正兒八經(jīng)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腳成了劍仙,依舊沒有開宗立派的意愿,喜歡云游四方,最終來到了劍氣長城。他與扶搖洲所有仙家山頭素?zé)o往來,尤其是早年從不掩飾自己對山水窟的觀感極差,與山水窟老祖,更是見了面都沒那點頭之交。

    正屋之內(nèi),還有幾個與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個個正襟危坐。

    而謝稚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能夠讓所有人坐立不安。

    “憑本事掙錢是好事,沒命花錢,就很不好了?!?/br>
    白溪忍下心中驚懼與不快,沉聲問道:“謝劍仙,為何有此說?”

    謝稚斜眼看他,道:“我是山下刨食的山澤野修出身,這輩子最見不得譜牒仙師掙大錢,理由夠不夠?”

    白溪徹底無語。

    另外一處宅邸,一個金甲洲渡船管事進了門,同樣見到了正屋主位上,一個背劍在身后的女子,正閉目養(yǎng)神。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那把長劍扶搖,名動金甲、扶搖兩洲,這里面就又牽連出一樁極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夠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長劍,而劍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劍修,豈會沒有傳奇事跡?

    女子劍仙宋聘。

    曾有扶搖洲的一位大詩家,遙遙一見宋聘,便畢生再難忘卻,對宋聘癡心一片,一生當中,不曾娶妻,光是為她撰寫的感懷詩篇,就能夠編訂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一句,最為傳世。不但如此,還有數(shù)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寫就的“唱和詩詞”,其實也頗為動人,讓人可笑又倍感可憐。

    屋內(nèi)幾個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個個面帶愁色,見著了新來的那個難兄難弟,臉色也沒能好轉(zhuǎn)。他們沒那位詩家的閑情逸致,纏綿悱惻,只覺得今日重聚倒懸山,這春幡齋門好進不好出。

    宋聘睜開眼睛,伸出雙指,拿起手邊酒杯,一飲而盡,道:“都到了?人還不少。那我就托個大,請諸位先喝酒再談事。”

    劍仙親自請人飲酒,先喝敬酒。

    敬酒喝過,是不是就有罰酒跟上,天曉得。

    西北流霞洲劍仙蒲禾,是一個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沒有端坐屋內(nèi),而是在門口賞雪,幾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著站在廊道上,看那鵝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為性情乖張的劍仙,殺人單憑喜怒,據(jù)說是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后,才留在了劍氣長城隱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齊后,問道:“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喜歡賣來賣去,那么既然都是同鄉(xiāng)人,賣我一個面子,如何?賣不賣?”

    眾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壯著膽子,輕輕抱拳,開口問道:“敢問蒲劍仙是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如此問話晚輩們,還是以流霞洲劍仙的身份,與晚輩們敘舊?”

    蒲禾斜瞥了一眼這個“不賣面子”的元嬰境修士,罵道:“滾出去,捎話給你家老祖李訓(xùn),以后等我回了流霞洲,會攜二三好友,一起帶劍去你家祖師堂做客?!?/br>
    不等那元嬰境修士補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飛劍,劍尖直指這個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將其當場拘押,使得對方不敢動彈絲毫,然后蒲禾伸手扯住對方脖子,隨手丟到了春幡齋外邊的大街上,以心湖漣漪與之言語道:“你那條渡船,是叫‘密綴’吧,瞧著不夠牢固啊,不如幫你換一條?一個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劍修泠然,護得住嗎?”

    那個剛要恨恨離去的元嬰境修士,呆立當場。

    這條跨洲渡船,是宗門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稱于世,取名為密綴,正因為法寶累加極多,也正因為如此,宗門專門重金秘密聘請了一個玉璞境劍仙泠然坐鎮(zhèn)其中,只是關(guān)于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無人知曉才對,畢竟那個劍仙屈指可數(shù)的出手,都極為隱蔽。

    這個元嬰境修士硬著頭皮,重新登門春幡齋,打算與蒲禾賠禮道歉。

    他不怕劍氣長城的任何舉措,反正不會死人,更不至于單獨針對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饒,會連累他與整個宗門,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難纏鬼,以劍修為最。

    那么一個打算不要臉了的劍仙,關(guān)鍵還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結(jié)了仇,又將是何等難纏,顯而易見。

    這樣的面子,賣不賣?

    南婆娑洲渡船數(shù)人,在一座庭院內(nèi),倒是與那個交友廣泛的自家劍仙元青蜀,相談甚歡。

    元青蜀與那蒲禾、謝稚與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數(shù),不但帶了酒水,說是劍氣長城如今最有名氣的竹海洞天酒水,和和氣氣與人飲酒,還笑語不斷。只是最后提了一事,說是他的那六個嫡傳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掛名當供奉。至于今日相見的那件正事,不著急,喝過了酒,隨后去了中堂那邊,會聊的。

    皚皚洲那邊,人數(shù)較多,僅次于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賈。

    女子劍仙謝松花是個很奇怪的劍仙,生長于皚皚洲,卻發(fā)跡、崛起于中土神洲,也從不愿意以皚皚洲劍修自居,說是一個“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謝松花自認皚皚洲人氏。一般而言,這樣臭脾氣的,哪怕是劍仙,在商貿(mào)繁華、冠絕天下的皚皚洲也注定混不開,畢竟皚皚洲仙家勢力,最不怕那些單槍匹馬的單個強者,可是擋不住謝松花在皚皚洲有幾個湊巧臭味相投的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個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獵妖族的女子純粹武夫,而后者剛好與皚皚洲劉氏關(guān)系莫逆。

    謝松花一直以來,對皚皚洲劍修最為唾棄,只是這次到了劍氣長城,倒是與鄧涼那撥晚輩,破天荒有了些笑臉。

    謝松花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就來了個極有震懾力的開場白,道:“我在劍氣長城,先后兩次出劍,已經(jīng)積攢了斬殺一只仙人境大妖的戰(zhàn)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滿堂嘩然,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消息流通,極為有限,何況誰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經(jīng)是倒懸山路人皆知的事情,正是謝松花出劍,毀去一個蠻荒天下玉璞境劍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劍氣長城的規(guī)矩,戰(zhàn)功等同于半只仙人境大妖。

    這更是整座劍氣長城此次攻守戰(zhàn)的個人首功。

    說實話,皚皚洲商賈,除了可有可無的那份與有榮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實是這里面的商機。

    誰若是能夠招徠了謝松花擔(dān)任山門供奉,必然是大賺特賺的一筆買賣!

    只是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女子劍仙謝松花是什么脾氣,誰都清楚,說這話,就是找上門去觸霉頭。

    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謝松花這種不理俗事、居無定所的散淡劍仙,破天荒主動露面“談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個人情,所以此次北歸皚皚洲,要與你們同行?!?/br>
    謝松花接下來的一番言語,就使得在座諸位人人肝膽欲裂、揪心至極了。

    “他說了,做買賣的,就沒誰不想往死里掙錢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毛病,他不計較,反而可以體諒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種你情我愿、皆能賺錢的買賣,怨不得你們,得怨他才對。所以你們不但可以放寬心,還會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邊談完事情之后,你們當中,誰家錢少,誰最窮酸,誰最需要拼了命都要從劍氣長城這邊掙錢,我就明白了。反正順路,又能還給那人一個人情,出了倒懸山,我親自護送這條跨洲渡船返回皚皚洲。”

    背負一只竹制劍匣的謝松花看著眾人,冷笑道:“萬一護送不力,算我謝松花本事不夠?!?/br>
    北俱蘆洲的渡船管事們聚齊后,見到了跨過門檻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人人肅然起身,抱拳行禮。

    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仙、一個宗主,便當?shù)闷疬@份發(fā)自肺腑的禮遇,而是酈采敢來劍氣長城,僅此而已。

    酈采沒有落座,還禮之后,拿起早就備好的一壺酒,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便是“韓槐子不會回去了,我應(yīng)該也差不多。說完了,大家喝酒”。

    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見著了老龍城的兩條渡船管事,不談?wù)?,只是問了些東寶瓶洲的近況,最后說了一句收官之語:“等我躋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劍氣長城的話,將來會走一趟北俱蘆洲,再與天君謝實問劍一次?!?/br>
    本來就有些拘謹?shù)膬蓚€老修士,越發(fā)局促不安了。

    東寶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圖最小的一個洲,而神仙臺魏晉,又是公認的東寶瓶洲歷史上極其罕見的大劍仙坯子。

    誰敢不當回事?

    只要給魏晉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執(zhí)牛耳者的神誥宗祁真,再有那從過江龍變成了地頭蛇的真境宗,也該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實前些時候,作為九洲當中消息最為阻滯的老龍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劍修魏晉,已經(jīng)到了瓶頸。

    今夜魏晉,更是當面挑破了這層窗戶紙,故而相依為命的兩個老龍城管事,越發(fā)戰(zhàn)戰(zhàn)兢兢。

    魏大劍仙,無親無故,更無冤無仇的,你與我們兩個小小管事說這個,要作甚?

    魏晉獨自飲酒,依舊是那坑人鋪子里邊最貴的酒水,一枚小暑錢一壺。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語,都有講究,想要與家鄉(xiāng)人氏敘舊無妨,先將人手一張的紙上內(nèi)容講完了再說。

    不然魏晉怎么可能莫名其妙與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商賈,說什么自己要破境的無聊內(nèi)容。

    不過一心想要問劍天君謝實,倒是千真萬確。

    春幡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負責(zé)人。

    相較于其余幾洲庭院肅殺、詭譎的氛圍,此處商賈修士,一個個氣定神閑,更有兩個上了歲數(shù)的玉璞境修士,吳虬、唐飛錢,親自為宗門坐鎮(zhèn)跨洲渡船,只是也沒頂著什么管事身份,畢竟太掉價。其中吳虬,更是劍修,見慣了風(fēng)雨浪花的。兩個老神仙相鄰而坐,談笑風(fēng)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還在于劍氣長城這邊的款待之人,根本壓不住他們。

    一個玉璞境劍修米裕而已,到底與那原本預(yù)料中的老劍仙納蘭燒葦,差了兩個境界。

    外加半個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劍仙苦夏,會幫誰,還兩說。劍氣長城怎么就派了這么兩人來待客?由此可見,今夜春幡齋,注定無大的風(fēng)波了。

    吳虬與那唐飛錢兩個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輕松幾分,還能眼神頗堪玩味,打量著那米裕劍仙與一個女子元嬰境修士。后者資質(zhì)極好,偏要當這顛沛流離、吃力不討好的渡船管事,為何?還不是落了下乘的為情所困。癡情人,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多情種,真是遭罪,何苦來哉,中土神洲英才如云,何至于癡念一個米裕。若是米裕能夠離開劍氣長城,愿意與她結(jié)為道侶,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雖說處處留情,到底是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劍仙苦夏不善言辭。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無須苦夏多說什么,坐在這兒,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吳虬轉(zhuǎn)頭與一旁的苦夏劍仙笑問道:“晏溟與納蘭彩煥,為何沒有出現(xiàn)?難不成是在中堂那邊,等著咱們喝完茶?”

    苦夏劍仙搖頭道:“不清楚。”

    吳虬點點頭,道:“不著急?!?/br>
    同樣是玉璞境劍仙,但是苦夏劍仙多了一個眼紅不來的額外身份,誰都不敢小覷——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師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這個“愚鈍不堪”的師侄,也不該是他們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劍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劍仙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該招惹結(jié)仇。

    所以如此看來,劍氣長城這次讓苦夏出面,負責(zé)款待他們,也算一記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后雙方在錢財往來上過招,苦夏劍仙的面子,就不太頂用了,畢竟苦夏劍仙,終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劍仙心中嘆息。

    等會兒,見著了那個年輕人,就該輪到你們頭疼了。

    心情復(fù)雜的苦夏劍仙,甚至?xí)X得如果當年代替劍氣長城,對陣扶搖洲那個未來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劍仙納蘭燒葦,而是那個此刻應(yīng)該在春幡齋中堂的年輕人,應(yīng)該有得掰手腕。因為苦夏劍仙實在無法想象,林君璧也會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個女子元嬰以心聲漣漪與米裕言語道:“米裕,你會付出代價的,我拼了事后被宗門責(zé)罰,也要讓你顏面盡失。更何況我也未必會付出任何代價,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說到此處,女子言語中有了幾分笑意快意,道:“好一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沒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名女子,言語惋惜,心痛萬分,用他那獨有的深情喃喃低語道:“不承想當年那個性情婉約的姑娘,變得如此不可愛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啞然,臉上越發(fā)憤恨,心中戚戚然,許多到了嘴邊的千萬言語,仿佛都被她咬牙切齒得粉身碎骨了,再說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歡上誰,并且是那個用情更深之人,卻不被對方喜歡,仿佛此生此世便再無勝算了。

    米裕不再言語,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視線偏移幾分,好似只以眼角余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齋中堂那邊,有個年輕人斜靠門口,腰間懸掛一枚古老玉牌。

    屋內(nèi)晏溟和納蘭彩煥已經(jīng)落座,兩人都沒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兩個元嬰境劍修的位置,還比較靠后。

    納蘭彩煥心中有些別扭,晏溟倒是無所謂。

    先前被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家伙坑了一次,納蘭彩煥之后與納蘭燒葦稟報細節(jié),結(jié)果被自家老祖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半天。納蘭彩煥一氣之下,就要全盤推翻事先雙方談妥的事情,不承想老祖反而讓她算了,聊了什么,就照什么去做。

    春幡齋的主人,劍仙邵云巖就站在門外那個年輕人身旁,半點不介意是不是被鳩占鵲巢了。

    初次相逢的兩人,正在閑聊那北俱蘆洲的劉景龍與水經(jīng)山仙子盧穗,聊得十分投緣。

    邵云巖說那劉景龍大道可期,將來有希望成為北俱蘆洲第一個飛升境劍仙。

    年輕人便說那盧仙子溫婉動人,善解人意,與劉景龍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順便夸了幾句盧仙子的傳道恩師。

    邵云巖不在乎言語之人真心與否,在此數(shù)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話,聽上一聽,也是好的。

    倒懸山這場鵝毛大雪,不會頃刻化。

    佳人與大雪,自古是絕配。

    又閑聊過了那串葫蘆藤與黃粱福地的美酒,邵云巖問道:“是不是可以喊他們過來了?”

    年輕人笑道:“不著急,不能讓劍仙們白白走一遭倒懸山,讓那些摸慣了神仙錢的同道中人,再與我一般,多感受幾分劍仙風(fēng)采?!?/br>
    邵云巖點頭道:“早該如此了?!?/br>
    先前閑聊言語不少的年輕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雙手籠袖,手指在袖中輕輕對敲,望向那場大雪。

    若是一枚枚雪花錢便好了。

    邵云巖也跟著仰頭望去,少有的心靜時分。

    去年舊夢,夢見在我傍,忽覺在異鄉(xiāng)。

    今年新夢,忽到水經(jīng)舊山頭,見她依舊笑如花。

    年輕人突然說道:“邵劍仙,今夜此事過后,你早年答應(yīng)劍氣長城的那件事,我們打個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還是那么個事情,但是結(jié)局可以不一樣。三方誰都不會為難?!?/br>
    邵云巖皺眉問道:“你說了算?”

    年輕人笑道:“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邵云巖如釋重負。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懸山的劍仙,后退幾步,向那年輕人抱拳致謝。

    年輕人坦然受之,不過伸手出袖,抱拳還了一禮。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無事一身輕了的邵云巖投桃報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齋一份?!?/br>
    年輕人立即伸手搭住邵云巖的手臂,笑道:“仗義,果然劍仙風(fēng)采,這場雪沒白看,苦等邵劍仙這句話久矣?!?/br>
    邵云巖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著那群商賈,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兩個聯(lián)袂賞景歸來的劍仙,孫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劍氣長城劍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聘,西南扶搖洲謝稚,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北俱蘆洲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東寶瓶洲魏晉。

    一大撥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和外鄉(xiāng)劍仙,就這么突然離開了劍氣長城,齊聚倒懸山。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

    邵云巖告辭一聲,率先進了屋子,在自己那張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沒幾步路,因為最靠近中堂大門這邊。

    今夜造訪倒懸山的劍仙當中,沒有桐葉洲人氏。

    因為桐葉洲是唯獨沒有跨洲渡船的一個大洲,剛好也無劍仙在劍氣長城練劍。

    也算兩相宜了。

    但是那個與大天君點頭致意的男子,如今劍氣內(nèi)斂至極,與一個獨自游歷劍氣長城的桐葉洲中五境劍修,一起悄然離開了倒懸山,去往桐葉洲如今最為落魄的桐葉宗。只是這一次不是問劍,而是幫忙出劍,既是幫桐葉洲,更是幫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豈會愿意離開劍氣長城,反而讓小師弟獨自留下?

    讀書人最怕大義。

    左右從來只認為自己是山下的讀書人,不是什么山上的劍仙。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到了桐葉洲,未來出劍可以更多,并且有可能更加是一人仗劍,身邊再無劍仙。

    小師弟耍了心機,要他這個師兄去南婆娑洲,說是那邊將來形勢最為險峻,只是左右聽過某個小王八蛋的言語后,決定去桐葉洲。

    小師弟悔青了腸子。

    陳清都當時挺樂呵。

    此去路遠,沿途路過的蛟龍溝、雨龍宗,左右都不會做任何停留。

    只在蘆花島那邊稍作停留,確定那座造化窟當中,到底是傳說中的道門高真,還是崔東山所謂的隱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論道;若是大妖,一劍砍死。

    左右極少有為難之事。

    此次與左右同行之人,是桐葉洲一個年紀輕輕的金丹境劍修,說是年輕,事實上與左右是差不多的歲數(shù),還真不算什么年老。

    年輕的金丹境劍修名為王師子,是個山澤野修,在野修當中,這個年紀躋身金丹境,并且是劍修,稱得上是一個天才劍修坯子了。

    可惜到了劍氣長城,找不到幾個同鄉(xiāng),偏是劍仙滿街走的劍氣長城,王師子境界又不高,處境十分尷尬,而唯一能算鄰居的東寶瓶洲,除了風(fēng)雪廟魏晉,也無其余劍修,王師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晉客套寒暄,見了面,又能聊什么?到頭來,在劍氣長城這十余年,就真的只是形單影只的埋頭修行而已,幾次去往城頭殺妖,收獲不大,只能支撐他在劍氣長城住下而已。

    只是這兩年,好了些,因為常去某座小酒鋪那邊買酒,無朋無友的,除非客人稀少,才能上桌喝酒,否則就只能蹲路邊喝壺酒、吃碗陽春面了,相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實不錯。

    此次返回家鄉(xiāng),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承想竟然能夠與左大劍仙同行。

    不過王師子知道輕重利害,一路上始終沉默。

    臨近蛟龍溝,左右說道:“不用太過拘謹,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開口詢問?!?/br>
    王師子輕聲道:“晚輩境界低微,問題都不大,可以到了桐葉洲,再問不遲?!?/br>
    左右也不為難這個同齡人劍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懸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間,滿天吹過玉紛紛,雪光絕勝水銀銀。

    王師子好奇問道:“晚輩在這個時候,選擇離開劍氣長城,前輩為何還愿意主動傳授晚輩劍法。”

    左右收回視線,笑道:“桐葉洲山澤野修,金丹客王師子,孤身一人,于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城頭,三次被迫撤離城頭,我左右與你是同道中人,所以與你說劍,不是指點,是切磋。”

    王師子無言以對,幾次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有話直說?!?/br>
    王師子笑道:“我還以為是二掌柜在與我說話呢。”

    左右大笑:“我與陳平安是同門師兄弟,你覺得言行舉止差不多,不奇怪?!?/br>
    王師子說道:“前輩,我相信二掌柜以后肯定可以揚名浩然天下!”

    左右搖頭道:“等著吧,浩然天下只會嫌棄他做得太少,以前種種不認之事,都會成為攻訐理由,什么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左右的小師弟,陳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輕人,好一個遠離戰(zhàn)場的新任隱官大人,都是將來否定我小師弟的絕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應(yīng)該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沒死在劍氣長城,就是千錯萬錯?!?/br>
    王師子心情沉重。

    左右說道:“也不奇怪,習(xí)慣就好。”

    左右與王師子一直御劍往東而去,再無言語。

    左右離開劍氣長城之前,與那陳清都有過一番肺腑之言。

    “陳清都,你當真半點不失望?”

    “無非是安慰一個尚未徹底絕望的年輕人。不失望?還真是不失望,因為早就沒有希望可以失去了。”

    倒懸山,春幡齋。

    春幡齋的中堂布置,還是浩然天下書香門第的禮儀規(guī)矩。

    掛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畫,是那北俱蘆洲一處不知名山頭,兩側(cè)掛有儒家修身齊家內(nèi)容的對聯(lián),更上是匾額“留北堂”。

    板壁前擱放長條案,案前是一張四仙桌,兩側(cè)放椅兩張。

    在大門與板壁之間,東西相對,擺放了一張張椅子,秩序井然。

    進門之人,起坐之間,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話事人、管事,陸陸續(xù)續(xù)進入這座廳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與幾個老友相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言語,但是從各自眼神當中,都看出了一點憂慮。

    廳堂當中的座椅擺放,大有講究。

    宗門底蘊,渡船與買賣大小,渡船話事人的個人聲譽,好像都被算計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發(fā)現(xiàn)皚皚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個沒什么名氣的金丹境瓶頸修士,一直做著中等規(guī)模上下的買賣,在平時渡船管事的人情往來當中,都屬于那種上了酒桌也不太說得上話的一個,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卻得到極高禮遇,白溪是因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過天機,才知道此人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箓修士,之所以做著倒懸山跨洲買賣的勾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每次都會偷偷去一趟蛟龍溝做真正的隱蔽生意,用神仙錢換取他以獨家秘術(shù)、汲取龍氣的機會,到了皚皚洲,轉(zhuǎn)手再將幾張?zhí)N藉精粹龍氣的珍稀符箓,以天價賣給皚皚洲劉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無須刻意結(jié)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神、言語即可。

    白溪敢斷言那個“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臉色鎮(zhèn)靜,事實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終人人落座。

    十余個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坐在右手邊的座椅上,位置相對座椅緊密的左邊,更加稀疏,剛好一洲劍仙,與一洲渡船管事面對面而坐。

    所以直到這一刻,數(shù)十個渡船管事才開始重新打量起那個年輕人。

    在座每一個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的生意經(jīng),而且把那買賣做爛了的老狐貍,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過此人,春幡齋中堂占地極廣,柱子極多,懸掛楹聯(lián)便多,那個年輕人就一直在仰頭欣賞楹聯(lián)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吳虬、唐飛錢兩個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細觀察過這個略顯突兀的年輕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淺后,便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會以為對方真的只是一個下五境修士,而是不約而同地將那人當作了一個容顏年輕、擅長遮掩氣象的劍仙。

    那塊匾額下面的四仙桌,兩側(cè)椅子,始終空著無人落座。

    倒是有一塊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擱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這邊的。

    不光是吳虬,幾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測,那兩個位置,那位太徽劍宗的仙人劍修韓槐子會莫不是占據(jù)其一,然后再來一個壓軸的大劍仙,例如納蘭燒葦?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陳、齊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于一股腦出現(xiàn)這么多的劍仙壓陣?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獲得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太難。

    并且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擅自行事。

    哪怕是孫巨源這般好說話的劍仙,也早就開始閉門謝客,后來更是直接去了城頭,府邸所有下人,要么跟隨這個劍仙去往城頭,要么禁足不出。曾經(jīng)有人覺得不需要如此,然后偷偷出門沒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懸山得以流傳的消息,都是那些劍氣長城自己覺得不用隱藏的消息。

    當所有人落座,對面劍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樣的劍仙,不一樣的性情,不一樣的坐姿,不一樣的氣息。

    哪怕是吳虬,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

    無形中,他們?nèi)巳耸桥c那依次排開的十數(shù)名劍仙對峙!

    關(guān)鍵是明擺著其中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劍仙,今夜卻人人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其余六洲渡船話事人,先前被各自家鄉(xiāng)劍仙待客,其實就已經(jīng)覺得十分難熬,不承想到了這邊,更加煎熬。

    畢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數(shù)十個話事人,再如何見多了大風(fēng)大浪,可又有誰能夠親身經(jīng)歷這種情形?

    一個個劍仙全部當了啞巴。

    要知道這種情況,一般只有劍仙與人分生死之前才會有的。

    自有飛劍取頭顱,何須與將死之人言語?

    廳堂當中。

    春幡齋主人劍仙邵云巖坐在靠近大門邊,不說話,其實他的位置,就決定了他絕對不會是今夜率先說話之人。

    晏溟和納蘭彩煥也沒有半點開口說話的跡象。

    所有劍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邵云巖。

    還有兩個元嬰境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一些人越老、膽越小的老管事,額頭開始滲出汗水。

    該不會是要被一鍋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還空著的兩個主位。

    也有管事打量了眼前那個站在遠處大柱旁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好巧不巧與之對視,對這名管事微微一笑。老管事笑容牽強,臉色有點僵硬。

    年輕人不言語則已,一開口便如山岳砸湖,驚濤駭浪。

    他腳步不急不緩,在走向那主位期間,笑呵呵言語道:“既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談事情。”

    此語一出,一些意態(tài)憊懶的劍仙,也都開始直腰而坐。

    他走到四仙桌右手邊的那個主位上。

    米裕第一個站起身。

    十一個劍仙,兩個元嬰境劍修,幾乎同時起身。

    嚇得對方幾十人齊刷刷趕忙起身,一些起身慢了一些的,都恨不得自己當場來上兩個大嘴巴子。一個個不明就里,依舊人人如墜云霧。

    年輕人坐下后,所有劍仙這才落座。

    年輕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敲桌面,那塊玉牌便翻轉(zhuǎn)再墜落,露出古篆“隱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針可聞。

    所有來倒懸山求財?shù)纳馊?,視線都迅速從玉牌上一閃而過,然后一個個閉氣凝神,如臨大敵。

    那個身份終于水落石出的年輕人,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劍氣長城新任隱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