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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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生死立判,與人捉對廝殺,不是游歷山水,不會給你細(xì)細(xì)思量的機(jī)會。更進(jìn)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習(xí)武大病?!?/br> 李二說到這里,問道:“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自己看人還算仔細(xì)?時時刻刻,足夠小心翼翼?” 陳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跡,點點頭。 李二說道:“這就是你拳意的弊病所在,總覺得這一技之長,足夠了。恰恰相反,遠(yuǎn)遠(yuǎn)未夠。你如今應(yīng)該還不太清楚,世間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廝殺,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長的路數(shù)上,為何?短處,便更小心謹(jǐn)慎,出拳在長處,便要難免自滿而不自知?!?/br> 李二接下來擺出一個拳架和拳招起手式,竟是陳平安極為熟稔的校大龍,以及最為擅長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說道:“武書諺語三頭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么市井玩笑話。天下拳分千百,有著不同的拳架拳樁拳招,架為根本,樁為地基,招式是門面,三者結(jié)合,便有了拳種之別,有了世間無數(shù)拳譜。你走過不少江湖,應(yīng)該知道,市井坊間,喜歡稱呼一般江湖人為武把式,即是此理?!?/br> 李二身架舒展,隨手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樣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緩,卻意氣十足,落在陳平安眼中,竟是和自己遞出的有天壤之別。 李二再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驟然停拳,笑道:“武夫?qū)?,只要境界不太懸殊,拳理各異,招?shù)萬千,勝負(fù)便有了千萬種可能。只不過一旦淪為武把式,就是花拳繡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壯?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只是一下,呼喝顯擺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br> 陳平安腦袋猛然一偏,李二已經(jīng)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么橫在陳平安臉頰一側(cè)。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得到,很不錯?!?/br> 這依舊“不快”卻氣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陳平安沒能躲過,那今天喂拳就到此為止了,又該他李二撐篙返回。 李二收起拳,陳平安雖然躲過了本該結(jié)實落在額頭上的一拳,仍是被細(xì)密罡風(fēng)在臉上剮出一條血槽來,流血不止。 李二說道:“你小子擅長偷拳,幫你喂拳這么久,你來學(xué)我拳架的意思,試試看?!?/br> 陳平安點點頭,學(xué)著李二遞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隨陳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腳輕輕踹在陳平安小腿上,又以雙指并攏彎曲,在陳平安手腕、手肘與肩頭幾處輕輕敲打,最后說道:“別將拳架學(xué)死了,每個人的體魄差異極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雖然刻意化拳為己,做了些改變,仍是差了許多意思。死力不足貴,拳意法度最為高,就高在一個活字上,拳是活的,等于是我們純粹武夫的第二條性命,比那練氣士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遠(yuǎn)游之陰神,更重要。”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出一遍拳。 “方向?qū)α?。”李二點點頭,“練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從細(xì)微處著手,那么筋骨腐朽,氣血衰敗,精神不濟(jì),這些該有之事,一個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練拳傷身,尤其是外家拳,不過是拿性命來換氣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尋死路。純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來反哺性命,只是這玩意兒,說不清道不明?!?/br> 說到這里,李二盤腿而坐,伸手招呼陳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許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難得有些感慨:“‘寫實之外,象外之意’,這是鄭大風(fēng)當(dāng)年學(xué)拳后講的,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沒多想,便也記住了,你聽聽看,有無裨益。鄭大風(fēng)和我的學(xué)拳路數(shù)不太一樣,雙方拳理其實沒有高下,你有機(jī)會的話,回了落魄山,可以和他聊聊。鄭大風(fēng)只是一身拳意低于我,才顯得拳法不如我這個師兄。鄭大風(fēng)剛學(xué)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師父偏心,總認(rèn)為師父幫我們師兄弟兩個揀選學(xué)拳路數(shù),是故意要他鄭大風(fēng)一步慢,步步慢,后來其實他自己想通了,只不過嘴上不認(rèn)而已。所以我挺煩他那張破嘴,一個看大門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沒個把門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時候,沒少揍他。” 李二雙手握拳,身體微微前傾,就只是這么一個習(xí)慣性動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偉氣象。皆是拳意。 李二緩緩說道:“練拳小成,酣睡之時,一身拳意緩緩流淌,遇敵先醒,如有神靈庇佑練拳人。睡覺都如此,更別談清醒之時,所以習(xí)武之人,要什么傍身法寶?這和劍修無需他物攻伐,是一樣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輕輕敲擊鏡面,然后松拳為掌,再虛握拳頭,說道:“頭頂青天腳抓地,收拳如懷抱嬰兒,這就是剛?cè)岵?jì),一味追求某種極端,從來不是真正的拳理。長此以往,練拳越久,越能夠勢勢相連,收放自如。為何我覺得崔誠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為看似兇狠,但卻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隨拳。” 陳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只是心中問題,不太適合問出口。因為陳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樓崔老前輩,是怎樣一個純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談一談那個老人,李二望向遠(yuǎn)方,說道:“老前輩崔誠,是奇人,他傳拳給你,可謂真?zhèn)?,不只是喂拳教拳,崔誠看似只傳授你至剛至猛的拳法,實則和你陳平安算不得半點鐵石心腸的流水心性是相輔相成的。這便是一等一的宗師風(fēng)范。我李二便不行?!?/br> 說到這里,李二搖搖頭,重復(fù)道:“我肯定不成?!?/br>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只說煎熬折磨,當(dāng)年在竹樓二樓,那真是連陳平安這種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地在一樓木床上躺著,卷起被窩偷哭了一次。 李二說道:“所以你學(xué)拳,還真就是只能讓崔誠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幫著縫補拳意,這才對路。我先教你,崔誠再來,便是十斤氣力種田,只得了七八斤的莊稼收獲。沒甚意思,出息不大。” 陳平安便又有一個新的問題了。 為何李二不和崔誠切磋拳法。 李二在離開驪珠洞天后,其間是回過龍泉州一趟的。但是兩個同樣站在了天下武學(xué)之巔的十境武夫,并未交手。 只可惜李二沒有聊這個。 李二拍了拍膝蓋,起身笑道:“話說得差不多了。今天說的話,比我到北俱蘆洲這些年加在一起還要多。那么接下來我便只以九境武夫的實力,向你討教討教撼山拳。放心,不會夾雜十境拳頭。不過我勸你別高興得太早,這九境,很結(jié)實。鋪子那邊,你柳嬸嬸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應(yīng),耽誤你趕路不是?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兩個月,只能慢慢養(yǎng)傷,走路都難,你陳平安就怨不得別人了?!?/br> 陳平安目瞪口呆。這也行? 結(jié)果一拳臨頭。哪怕陳平安已經(jīng)心知不妙,試圖以雙臂格擋,仍是被這一拳打得一路翻滾,直接摔下鏡面,墜入水中。 這天崔誠不但沒有教裴錢拳,反而穿上了一襲儒衫,不再光腳,還穿了陳如初幫他早早備好的靴子。他走出二樓,站在一樓那邊,雙手負(fù)后,看著竹樓墻壁上那些文字,那是早年李希圣畫符寫就的,字極好。崔誠作為寶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孫子崔瀺早年的學(xué)問,畢竟都是老人打下來的底子,當(dāng)然知道世間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壞。 竹樓這些文字,意思極重,不然也無法讓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幾分。而他也無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個瘋癲了將近百年的可憐瘋子,甚至還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錢已經(jīng)玩去了,身后跟著周米粒那個小跟屁蟲,說是要去趟騎龍巷,看看沒了她裴錢,生意有沒有賠錢,還要仔細(xì)翻看賬本,免得石柔這個記名掌柜假公濟(jì)私。老人沒有攔著,屁大點孩子,沒點活潑朝氣,難不成還學(xué)他們老不死的東西,成天死氣沉沉? 崔誠推開一樓竹門,里邊既是一間書房,又?jǐn)[放了一張木床。被陳如初那丫頭收拾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 崔誠離開屋子后,徒步去了趟披云山的林鹿書院,回來后坐在崖畔石桌旁。陳如初沒跟著裴錢下山,山上事兒多,她準(zhǔn)時準(zhǔn)點,有很多忙不完的事。見崔老先生離開竹樓,陳如初就趕緊去端了一大只紅漆食盒過來,將酒壺碗碟一一擺好,崔誠笑問怎么沒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顏一笑,從兜里摸出好幾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陳靈均還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今兒見著老頭兒坐在石凳上一個人喝酒,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看錯。 陳靈均可不敢跟這個老頭兒套近乎,對方就是那種在龍泉州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不承想崔誠招招手:“過來坐?!?/br> 陳靈均苦著臉:“老前輩,我不過去,是不是就要挨揍?” 崔誠點點頭。 陳靈均立即飛奔過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龍泉州怎么活到今天的,靠修為??? 崔誠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輸錢,很好玩嗎?”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誠見他裝傻,也不再多說什么,隨口問道:“陳平安沒勸過你,和你的御江水神兄弟劃清界限?” 陳靈均搖搖頭,輕輕抬起袖子,擦拭著比鏡面還干凈的桌面:“他比我還濫好人,瞎講義氣亂砸錢,不會這樣說我的,還幫著我打腫臉充胖子?!?/br> 崔誠說道:“陳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蘆洲游歷,一半是為了你,沿著濟(jì)瀆走江萬里,不是一件多輕松的事情?!?/br> 陳靈均沉默不語。 崔誠拈起一只閑余酒杯,倒了酒,遞給坐在對面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老前輩,不是罰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做牛做馬,真沒做半點壞事啊?!?/br> 崔誠笑道:“喝你的?!?/br> 陳靈均接過酒杯,可憐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誠問道:“陳平安如此待你,你將來能夠如此一半待他人嗎?” 陳靈均小聲道:“大概可以吧?” 崔誠笑道:“這就夠了?!?/br> 這下子輪到陳靈均自個兒疑惑了:“這就夠了?” 崔誠笑著沒說話。 陳靈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陳平安,說了不做準(zhǔn)?!?/br> 崔誠打趣道:“打個賭?” 陳靈均哀號起來:“我真沒幾個閑錢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動的媳婦本,這點家底,一枚銅錢都動不得,真動不得了啊!” 崔誠說道:“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使勁裝著很怕我,其實沒那么怕我?真要有了自己無法應(yīng)付的人和事情,說不定還敢想著請我?guī)兔???/br> 陳靈均低著頭,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轉(zhuǎn),輕聲道:“因為我那個好人老爺唄。” 崔誠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陳平安怎么就愿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對你,不比對別人差半點了?!?/br> 陳靈均悶悶道:“他濫好人?!?/br> 崔誠笑道:“因為你在他陳平安眼里,也不差。” 陳靈均小聲道:“屁咧?!?/br> 崔誠:“什么?” 陳靈均立即抬起頭,雙手持杯,笑臉燦爛道:“老爺子,咱哥倆走一個?” 結(jié)果陳靈均自己僵在了那邊。 咱哥倆?找死不是?唉,自己這點江湖氣,總是被人看笑話不說,還要命。 陳靈均打死都沒想到,崔誠不但沒惱火,反而舉杯笑道:“那就走一個?!?/br> 喝過了酒,陳靈均還是坐立不安。 崔誠也沒多留這個小王八蛋:“陳平安不太會跟身邊親近人說那客氣話,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輕了自己,你身上總有些事情,是連陳平安都覺得他做不到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站起身,畢恭畢敬彎腰告辭,緩緩離去,然后驟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遠(yuǎn)后,又忍不住停步轉(zhuǎn)頭望去。好像今兒的崔老頭,有些怪。 崔誠獨自喝著酒。 年輕那會兒,只覺得心有磨刀,鋒芒無匹,萬古不損。 又一次練拳過后,陳平安難得只是渾身浴血,卻還能夠坐著,甚至能夠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臉。 李二坐在一旁。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和李二一人一壺,隨便閑聊。因為李二說不用喝那仙家酒釀。 說是閑聊,其實就陳平安一個人在嘮叨過往。不知不覺就從北俱蘆洲聊到了桐葉洲,又聊到了寶瓶洲和家鄉(xiāng)。 陳平安笑道:“記得第一次去福祿街、桃葉巷那邊送信掙銅錢,走慣了泥瓶巷和龍窯的泥路,頭回踩在那種青石板上,都怕自己的草鞋臟了路,快要不曉得如何抬腳走路了。后來送寶瓶、李槐他們?nèi)ゴ笏?,在黃庭國一個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飯,也是差不多的感覺。第一次住仙家客棧,就在那兒假裝氣定神閑,管住眼睛不亂瞥,有些辛苦。 “在書簡湖有一個飯局,是顧璨攢的,桌上有天潢貴胄逃難皇子,大將軍的兒子,還有仙師子弟,如果不提對顧璨的失望,看著那個應(yīng)對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蟲,其實內(nèi)心深處,還是會有些高興,這就是火龍真人說的我的私心了。當(dāng)時就覺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蟲,沒了陳平安,好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在書簡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離開什么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后邊的什么事。 “很多事情,其實不適應(yīng)。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只能去適應(yīng)。 “江湖是什么,神仙又是什么。我瞪大眼睛,使勁看著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開始不理解的,也有后來理解了還是不接受的?!?/br> 李二開口問道:“挺難受?” 陳平安搖搖頭:“就是心里邊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時候也會想,一路走來,又不是只有難受的事情。再說了,親眼見過了天底下那么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沒能活得更好,還要活得好像苦難沒個頭,又找誰說理去?不也是只能受著,熬過一天是一天,熬不過去了,就像家鄉(xiāng)好多巷子的人,來了一場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藥,煮幾碗,就死了。家里親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災(zāi)的人,心里更明白。不是不傷心,是真沒辦法說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就一定要讓人記住我。他們可能會傷心,但是絕對不能只有傷心,等到他們不再那么傷心的時候,過著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爾想一想,曾經(jīng)認(rèn)識一個名叫陳平安的人,天地之間,一些事,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唯有陳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后陳平安喝著酒,眺望遠(yuǎn)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盤冬筍炒rou,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經(jīng)冬去春來?!?/br> 李二轉(zhuǎn)過頭,看著這個年輕人,似曾相識。 暮色里,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邊,李二和陳平安在桌上吃飯。 今天練拳,李二難得沒有如何喂拳,只是拿了幅畫滿經(jīng)脈、xue位的火龍圖,攤放在地,和陳平安細(xì)致講述了天下幾大古老拳種,純粹真氣的不同流轉(zhuǎn)路線,各自的講究和精妙,尤其是闡述了人身上五百二十塊肌rou的不同劃分,從一個個具體的細(xì)微處,拆解拳理、拳意,以及不同拳種門派打熬筋骨、淬煉真氣之法,對于皮rou、筋骨、經(jīng)脈的磨礪,大致又有哪些壓箱底的獨門秘術(shù),解釋了為何有的宗師練拳到深處,會突然走火入魔。 陳平安還是頭一次聽說古代武夫,竟然還會將肌rou分為隨意和不隨意兩大類,關(guān)于諸多好似“蠻夷之地”的肌rou淬煉,偏于一隅,學(xué)問更大,尋常武夫很難以師門真?zhèn)鞯娜苋瓨秾⑵渫耆銦?,所以便有了同一境武夫境界底子的厚薄差異?/br> 崔誠教拳,大開大合,如瀑布直沖而下,稍有不慎,應(yīng)對有誤,陳平安便要生不如死,更多是砥礪出一種本能,逼著陳平安以堅韌心志去咬牙支撐,最大限度為體魄“開山”,更何況崔誠兩次幫著陳平安出拳錘煉,尤其是第一次在竹樓,不只在身體上打陳平安,連魂魄都沒有放過。 這就像崔誠遞出十斤重的拳意,你陳平安就要乖乖吃掉十斤拳意,缺了一兩都不成。是崔誠拽著陳平安大步走在登高武道上,老前輩全然不管手中那個“稚童”,會不會腳底起泡,血rou模糊,白骨裸露。 反觀李二此次教拳,也有打熬體魄,只是兼顧了根本拳理的傳授,還要陳平安自己去琢磨。這是李二在指明道路。 兩者沒有高下之分,只是一個順序上的先后有別。恰如李二所說,和崔誠互換位置教拳,陳平安無法擁有今天的武學(xué)光景。 到了飯桌上,陳平安依舊在向李二詢問那幅火龍圖的某條真氣流轉(zhuǎn)軌跡。 李柳沒有打攪兩人,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不知何時,屋里邊的木桌、長凳、竹椅,都齊全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李叔叔,你練拳,從一開始就這么細(xì)?” 李二笑道:“由不得我糙,師父那邊會盯著進(jìn)程,師父也不管那些習(xí)武路上的細(xì)枝末節(jié),到了某個什么時辰,師父覺得就該有幾斤幾兩的拳意了,若是讓師父覺得偷懶懈怠,自有苦頭吃,我還好,按照規(guī)矩,悶頭苦練便是。鄭大風(fēng)當(dāng)年便比較慘,我記得鄭大風(fēng)直到離開驪珠洞天,還有一魂一魄被拘押在師父那邊,不曉得后來師父還給鄭大風(fēng)沒有。雖說是同門師兄弟,可有些問題,還是不好隨便問?!?/br> 陳平安越發(fā)疑惑,一直魂魄不全,還如何練拳。 李二抿了口酒,說道:“和你說這些也無妨,鄭大風(fēng)練拳之法,就在于魂魄各異,一縷縷魂魄,各練各的,三魂七魄,便需要在自己十個念頭里練拳,所以師弟看門那會兒,瞧著經(jīng)常犯困打盹,卻不是真睡覺,辛苦練拳罷了。至于師妹蘇店,又有不同,講求一個白練、夜練和夢練;師弟石靈山,是去往光陰長河,淬煉神魂體魄,經(jīng)常會淹死在里面,所幸‘尸體’能夠被師父撈取出來。法子都是好法子,可最后誰能走到最高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按師父的說法,各自道路,不小心練成廢人的,不在少數(shù)?!?/br> 李柳笑著說道:“陳平安,我娘讓我問你,是不是覺著鋪子那邊寒酸,才每次下山都不愿意在那兒過夜。” 陳平安無奈道:“我要是在那邊過夜,容易傳出些閑言碎語,害你在小鎮(zhèn)的名聲不好聽,就算李姑娘自己不在意,柳嬸嬸卻是要時常跟街坊鄰居打交道的,萬一有個拌嘴的時候,外人拿這個說事,柳嬸嬸還不得糟心半天。哪怕你以后嫁了人,也是個把柄,李姑娘嫁得越好,婦人女子們越喜歡翻老皇歷?!?/br> 李柳笑道:“理是這個理兒,不過你自己跟我娘親說去?!?/br> 至于婚嫁一事,李柳從未想過。 陳平安看了眼李二,接下來還有最后一次教拳。 李二要他先養(yǎng)足精神,說是不著急,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李二問道:“浩然天下歷史上的一些個前輩武夫,他們的根本拳架,和你的校大龍有些相仿,你是從哪兒偷學(xué)來的?”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李叔叔,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的拳架?” 李二笑了笑,那眼神,簡直就是老江湖出身的老丈人看女婿,教后者無所遁形。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xù)藏掖,說道:“這個拳架,是桐葉洲藕花福地一個老先生所創(chuàng)。老先生名為種秋,是南苑國的國師,在那座天下,老先生在江湖上被譽為文圣人武宗師,我曾經(jīng)想要邀請老先生一起離開藕花福地,只可惜老先生當(dāng)時顧慮頗多,不愿離開。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改了主意?!?/br> 李二說道:“應(yīng)該來浩然天下的。” 李柳想了想,記起南苑國京城旁邊某地的氣象:“如今的藕花福地,拘不住此人,蛟龍蜷縮池塘,不是長久之計?!?/br> 陳平安點頭道:“我以后回了落魄山,和種先生再聊一聊?!?/br> 李二吃過了酒菜,就下山去了。李柳則留在了獅子峰上“與山上老神仙修習(xí)仙術(shù)”。 李柳拎著食盒去往自己府邸,帶著陳平安一起散步。 此次獅子峰無緣無故封山,不光是山門那邊不得進(jìn)出,山上的修道之人也等于被禁足,不允許任何人隨便走動,所以兩人在路上沒遇到獅子峰任何修士。 李柳問道:“離了龍宮洞天鳧水島,獅子峰上的靈氣,到底寡淡許多,會不會不適應(yīng)?” 陳平安笑道:“不會。在鳧水島那邊積蓄下來的靈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如今都還未淬煉完畢,這是我當(dāng)修士以來,頭回吃撐了。在鳧水島上,靠著那些留不住的流溢靈氣,我畫了將近兩百張符箓,近水樓臺的關(guān)系,大江橫流符居多,春露圃買來的仙家丹砂,都被我一口氣用完了?!?/br> 李柳說道:“這些都是小事,不用太感激鳧水島和李源,其實如果李源足夠聰明的話,應(yīng)該將那塊‘峻青雨相’玉牌贈送給陳先生,可惜這家伙太小家子氣,就像天降甘霖,只會用雙手捧水,不曉得搬出個水缸來,大雨過后,只是解一時口渴而已。” 陳平安取出那塊“休歇”木牌:“李源不知為何沿著濟(jì)瀆離開水龍宗,送了我這個,禮輕情意重,不比那塊‘峻青雨相’牌差了。” 李柳瞥了眼粗劣木牌,搖搖頭:“這塊橘木牌子,在陳先生修行一事上可幫不了忙,尤其是汲取水運靈氣一事上,‘峻青雨相’牌要事半功倍得多。” 陳平安收起了木牌,笑道:“可是我以后再來北俱蘆洲和濟(jì)瀆,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李源喝酒了,就只是喝酒便可以。如果是那‘峻青雨相’牌子,我不會收下,即便硬著頭皮收下了,也會有些負(fù)擔(dān)?!?/br> 李柳沉默片刻,緩緩道:“陳先生差不多可以破境了?!?/br> 陳平安點頭道:“好像只差一拳的事情?!?/br> 李柳突然說道:“還是那么個意思,修行路上,千萬別猶豫。相較于武學(xué)路上的步步踏實,循序漸進(jìn),修道之人,需要一種別樣心思,天大的機(jī)緣,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縮縮,太過計較福禍相依的訓(xùn)誡。陳先生興許會覺得等到五行之屬齊全了,湊足了五件本命物,徹底重建長生橋,哪怕當(dāng)時仍是滯留三境,也無所謂,事實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br> 陳平安緩緩思量。 李柳繼續(xù)說道:“既然當(dāng)了修道之人,就該有一份離地萬里的超脫心。習(xí)武是順勢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躋身了武夫金身境,陳先生就該要自己尋思著破開練氣士三境瓶頸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難不成陳先生還希冀著自己一步登天?”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敢想,也不會這么想?!?/br> 李柳說道:“我返回獅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強(qiáng)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廟,皆要有所感應(yīng),為其道賀,天下其余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運,去往金甲洲,一分為二,一份給武夫,一份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規(guī)矩,武夫武運和修士靈氣相似,并非那玄之又玄的氣運,中土神洲最為地大物博,一洲可當(dāng)八洲來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別洲武運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別洲破境,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運,也會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強(qiáng)武夫,只會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攬?!?/br> 這是一樁陳平安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個金甲洲武夫,再遲些時日破境,好事就要變成壞事,就和武運失之交臂了??磥泶巳瞬还馐俏溥\鼎盛,運氣是真不錯?!?/br> 陳平安聽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獅子峰上,李叔叔喂拳之后,他陳平安就可開始追趕并且超過那個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了。 高興當(dāng)然有,如何雀躍欣喜,卻也談不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在九洲版圖相互流轉(zhuǎn)的這些武運軌跡,山巔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運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廟都勘不破、管不著的事情,早年儒家圣人不是沒想過摻和,打算劃入自家規(guī)矩之內(nèi),但是禮圣沒點頭答應(yīng),就不了了之了。很有意思,禮圣明明是親手制定規(guī)矩的人,卻好像一直和后世儒家對著來,許多有益于儒家文脈發(fā)展的選擇,都被禮圣親自否定了。”李柳娓娓道來,道破諸多天機(jī),“除非是勉強(qiáng)能夠洞察天機(jī)的飛升境巔峰修士,不然很難察覺到跡象。再就是坐鎮(zhèn)天幕的儒家七十二圣賢,看得最真切。純粹武夫的所謂最強(qiáng),只是個當(dāng)下事,是與同一個時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陳先生你們這類武夫,若是在某個境界滯留很久,其余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運了?!?/br> 陳平安搖頭道:“我和曹慈比,如今還差得遠(yuǎn)。” 李柳笑道:“事實如此,那就只好看得更長遠(yuǎn)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說,九境、十境的一境之差,便是實打?qū)嵉奶烊乐畡e,更何況到了十境,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驪王朝的宋長鏡,到九境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說了。宋長鏡先天氣盛,若是同為十境氣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與之交手,便要吃虧,所以我爹才離開家鄉(xiāng),來了北俱蘆洲。如今宋長鏡停留在氣盛,我爹已是拳法歸真,雙方真要打起來,還是宋長鏡死,可如果雙方都到了距離止境二字最近的神到,我爹輸?shù)目赡苄?,就要更大。?dāng)然,如果我爹能夠率先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長鏡只要出拳,想活都難。換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樣的下場?!?/br> 陳平安輕聲問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寶瓶洲,其實兩人都沒有機(jī)會?” 李柳點頭道:“雖說事無絕對,但是大概如此?!?/br> 李柳笑著反問:“陳先生就不好奇這些真相,是我爹說出口的,還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內(nèi)幕?”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知道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處理好家里事和門外事?!?/br> 李柳沒來由道:“若是陳先生覺得喂拳挨打還不夠,想要來一場出拳酣暢的砥礪,我這邊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可以隨叫隨到。不過對方一旦出手,喜歡分生死?!?/br> 陳平安沒有猶豫,回答道:“很夠了,還是等到下次游歷北俱蘆洲再說吧。” 李二隨后的一次喂拳,陳平安估計自己都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躋身武道第七境,大瀆走江又已經(jīng)收尾,就更應(yīng)該立即南返寶瓶洲,落魄山還有一大堆事務(wù)需要他去處理,再接下去,當(dāng)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龍城,乘坐跨洲渡船,趕赴倒懸山。 李柳說道:“其實那個人,陳先生也認(rèn)識,當(dāng)時他就在鬼蜮谷寶鏡山?!?/br>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那個看不出深淺卻給陳平安極大危險氣息的怪人。在天之驕子崇玄署楊凝性身上,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或者說不如前者濃厚。 李柳問道:“陳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境界不算懸殊的情況下,和你對敵之人,他們是什么感受?”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頭道:“從未想過。” 這些年遠(yuǎn)游途中,廝殺太多,死敵太多。 然后陳平安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久未見面的杏花巷馬苦玄,一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傳后,在破境一事上,馬苦玄勢如破竹。當(dāng)年彩衣國大街捉對廝殺過后,雙方就再沒有重逢機(jī)會,聽說馬苦玄混得風(fēng)生水起,已經(jīng)被寶瓶洲山上譽為繼李摶景、魏晉之后的公認(rèn)修行天資第一人,最近邸報上的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鐵騎的一個老將軍,徹底報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換成我,境界和陳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絕不出手?!?/br> 陳平安搖搖頭:“李姑娘謬贊了?!?/br> 李柳說道:“太過謙虛也不好?!?/br> 陳平安說道:“說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還不夠?!?/br> 李柳忍不住笑道:“陳先生,求你給對手留條活路吧?!?/br> 陳平安也笑了:“這件事,真不能答應(yīng)李姑娘?!?/br> 和李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獅子峰之巔,當(dāng)下時辰不算早了,卻也未到酣睡時分,能夠看到山腳小鎮(zhèn)那邊不少的燈火,有幾條宛如纖細(xì)火龍的連綿光亮,格外矚目,應(yīng)該是家境殷實門戶扎堆的街巷,小鎮(zhèn)別處,則多是燈火稀疏,三三兩兩。 李柳問道:“陳先生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可知洞天福地和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曾經(jīng)有個朋友提及過,說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余三座天下,都是舊天地分崩離析后,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圖,一些秘境,前身甚至?xí)窃S多遠(yuǎn)古神靈的頭顱、尸骸,還有那些……隕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宮殿、府邸?!?/br> 李柳說道:“你這朋友也真敢說?!?/br> 陳平安笑道:“膽子其實說大也大,渾身法寶,就敢一個人跨洲游歷;說小也小,是個都不怎么敢御風(fēng)遠(yuǎn)游的修道之人,他畏懼自己離地太高。” 李柳問道:“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算一個?!?/br> 山巔清風(fēng),帶著谷雨時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隨口問道:“陳先生最近可有看書?” 陳平安笑道:“有,一本……” 陳平安略作停頓,感慨道:“是一本怪書,講述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頭喜好煉制名山的得道大妖?!?/br> 李柳便沒了太多興趣,生生死死,她見過太多太多,肯定無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 對她而言,這一生就像楊老頭是一個學(xué)塾夫子,讓她去做功課,不是道德學(xué)問,不是圣賢文章,甚至不是修出個什么飛升境,而是關(guān)于如何做人。這其實是一件很別扭的事情。 李柳覺得自己唯有關(guān)起門來,和爹娘、弟弟李槐相處才習(xí)慣,走出門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和以往的生生世世,并無兩樣。 陳平安望著山下燈火,輕聲道:“曾經(jīng)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說凡夫俗子,短暫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陰。好像修道之人,也沒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過細(xì)細(xì)琢磨,終究還是不一樣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種人心兩回事。 “我曾經(jīng)看過兩本文人筆札,都講到了鬼怪與世情。一個文人曾經(jīng)身居高位,告老還鄉(xiāng)后才寫出那個筆札;另外一個則是落魄書生,科舉失意,終生不曾進(jìn)入仕途。我看過了這兩本筆札,一開始并無太多感觸,只是后來游歷途中,閑來無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余味來。 “站得高看得遠(yuǎn),對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細(xì),對人心剖析便會更入微。” 說到這里,陳平安感慨道:“大概這就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好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那個不敢御風(fēng)的朋友,學(xué)問駁雜,讓我自慚形穢。我曾經(jīng)隨口問了他一個問題,若是我家鄉(xiāng)小巷的頭尾,墻根各有一株小草兒,明明離著那么近,卻始終枯榮不可見,若是開了竅,會不會傷心?他便認(rèn)真思量起了這個問題,給了我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著笑。李姑娘,你知道我當(dāng)時在笑什么嗎?” 李柳會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雞犬往來,尤其是母雞經(jīng)常帶著一群雞崽兒,每天東啄西啄,哪里會有花草?!?/br>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 李柳突然收斂了笑意,彎腰作揖:“感謝先生教誨?!?/br> 陳平安愣在當(dāng)場,不明白李柳這是做什么。他只是和李姑娘散心閑聊,難不成這都能悟出些什么? 陳平安當(dāng)下唯有一個念頭,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修道坯子,資質(zhì)平平,所以此次獅子峰練拳過后,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后,告辭一聲,竟是拎著食盒御風(fēng)去往山腳店鋪。 陳平安一頭霧水,返回那座神仙洞府,撐篙去往鏡面處,繼續(xù)學(xué)那張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長絲毫,只求一個真正心靜。 夜色里,婦人在布店柜臺后打算盤,翻著賬本,算來算去,唉聲嘆氣,都大半個月了,沒什么太多的進(jìn)賬,都沒個三兩銀子的盈余。 先前陳平安在鋪子幫忙,一兩天就能掙個三兩銀子,真是人比人,愁死個人。也虧得在小鎮(zhèn),沒有什么太大的開銷,婦人看著柜臺上的那盞燈火,怔怔出神,然后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傻了吧唧站在不遠(yuǎn)處的漢子,怒道:“李二,你杵這兒做啥,能當(dāng)油燈使喚???” 李二搖搖頭。 理解。最近買酒的次數(shù)有點多了,可這也不好全怨他一個人吧,陳平安又沒少喝。 婦人好似看穿李二那點小心思,惱火道:“花錢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陳平安是另外一回事,李二你少扯到陳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來,賣了錢還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蕩,給人打個短工什么的,一年到頭,你能掙幾兩銀子?!夠你喝酒吃rou的?” 李二悶悶道:“陳平安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承想一聽說陳平安要離開,婦人更氣不打一處來:“閨女嫁不出去,就是給你這當(dāng)?shù)耐侠鄣模阌斜臼氯ヅ獋€官老爺當(dāng)當(dāng),看來咱們鋪子求親的媒婆,會不會把咱家門檻踩爛?!” 李二不吭聲。 婦人哀怨道:“以后若是李槐娶媳婦,結(jié)果女兒家瞧不上咱們家世,看我不讓你大冬天滾去院子里打地鋪!” 李二撓撓頭。 婦人剛要熄了油燈,突然聽到開門聲,立即小跑繞出柜臺,躲在李二身邊,顫聲道:“李柳去了山上,難不成是毛賊登門?等會兒要是求財來了,李二你可別亂來,鋪子里邊那些碎銀子,給了毛賊便是。” 李二嗯了一聲。 所幸開門之人,是她女兒李柳。 婦人便立即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好嘛,若是真來了個毛賊,估摸著瘦竹竿似的猴兒,靠你李二都靠不??!到時候咱倆誰護(hù)著誰,還不好說呢……” 婦人絮絮叨叨罵著漢子。 熄了油燈,一家三口去了后院,婦人沒了氣力罵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和李柳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憑空變出一壺仙人酒釀,李二搖搖頭。 若真是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么喝不上。 李柳這一次卻堅持道:“爹,破例一回?!?/br> 李二有些奇怪,接過了那壺酒,卻沒有揭開泥封,小聲笑道:“余著,回頭跟李槐一起喝,他這個歲數(shù),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時候就說是獅子峰老仙師賞賜下來的?!?/br> 李柳笑著不說話。 李二說道:“你娘其實想過很多次,回寶瓶洲那邊去,畢竟那邊有親戚,街坊鄰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門戶,不會像這邊,終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說出口時,我是答應(yīng)了的。不過后來你娘自己反悔了,說李槐好歹在書院求學(xué),再給人欺負(fù),也不會太過分。你不一樣,到底是個女兒家,她放心不下你一個人留在這邊,又不愿讓你下山,斷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緣分。” 李柳點點頭,伸出腿去,輕輕疊放,雙手十指交纏,輕聲問道:“爹,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我會恢復(fù)真身,到時候神性就會遠(yuǎn)遠(yuǎn)大過人性,今生種種,就要小如芥子,興許不會忘記爹娘你們和李槐,可一定沒現(xiàn)在這么在乎你們了,到時候怎么辦呢?甚至到了那一刻,我都不會感到有半點傷感,你們呢?” 李二笑道:“這種事當(dāng)然想過,爹又不是真傻。怎么辦?沒什么怎么辦,就當(dāng)是女兒特別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爹娘,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兒子考中了狀元,女兒成了皇宮里邊的娘娘,可兒子不也還是兒子,女兒不也還是女兒?可能會越來越?jīng)]什么好聊的,爹娘在家鄉(xiāng)守著老門老戶,當(dāng)官的兒子,要在遠(yuǎn)方憂國憂民,當(dāng)了娘娘的女兒,難得省親一趟,但是爹娘的牽掛和念想,還是在的。子女過得好,爹娘曉得他們過得好,就行了?!?/br> 李柳低下頭:“就這么簡單嗎?” 李二嗯了一聲:“沒那么復(fù)雜,也不用你想得那么復(fù)雜。以前不跟你說這些,是覺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什么壞事?!?/br> 李二猶豫了一下:“不過我還是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你哪怕是拗著性子,裝裝樣子,也要對你娘親好些,不管你覺得自己真正是誰,對于你娘親來說,你永遠(yuǎn)是她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來、拉扯大的閨女。你要是能答應(yīng)這件事,我這個當(dāng)?shù)?,就真沒要求了?!?/br> 李柳柔聲道:“好的?!?/br> 李二嘆了口氣:“可惜陳平安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陳平安?!?/br>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說一嘴兒,惱什么?!?/br> 李柳一雙漂亮眼眸,笑瞇起一雙月牙兒。 李二說道:“知道陳平安不住這邊,還有什么理由,是他沒辦法說出口的嗎?”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顧忌什么?怕給咱們添麻煩?” 李二搖搖頭:“我們一家團(tuán)圓,卻有一個外人。他陳平安什么苦都吃得,唯獨扛不住這個?!?/br> 那天李柳返鄉(xiāng)回家,陳平安笑著告辭離去。 一襲青衫的年輕人,身在異鄉(xiāng),獨自走在大街上,轉(zhuǎn)頭望向店鋪,久久沒有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