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那張臟兮兮的臉，瘦得有些脫相了，跟原身記憶中那個儒雅的姜尚書相差甚遠(yuǎn)，但姜言意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就是姜尚書。

    楚淑寶也看見了姜尚書，她知道姜言意心底只怕不是滋味，緩緩道：“據(jù)說信陽王大軍進(jìn)城那天，他就瘋了。他先前開罪皇帝入獄，姜家被查封，家仆早已散盡，現(xiàn)在瘋癲了也沒個人照看，一直在街上乞討。言歸不讓楚家的人插手管他，說楚家跟此人毫無瓜葛，任他自生自滅就是?！?/br>
    姜言意盯著姜尚書看時，姜尚書顯然也看見了馬車?yán)锏乃?，他眼底有淚光涌現(xiàn)，爬起來跌跌撞撞朝這邊追來，嘴里叫著：“孩子！孩子！”

    姜言意眼底有淡淡的悲憫，姜尚書落得這么個結(jié)局，挺可悲的，但她并不同情。

    原身的死，也有姜尚書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里面，她沒資格替原身原諒這個所謂的父親。

    在姜尚書跑近時，她冷漠放下了車簾子，吩咐車夫：“走吧?！?/br>
    車夫一揮鞭子，馬車就跑遠(yuǎn)了，姜尚書追在后面，卻怎么也追不上馬車，字字泣血般喊著：“孩子！”

    姜言意坐在馬車?yán)?，神情淡漠，再也沒有掀開車簾子往回看一眼。

    姜尚書眼睜睜看著馬車越跑越遠(yuǎn)，最后跌了一跤，額角在青石板地面上磕出了血，血一直流到他眼角。

    他趴在地上嗚嗚大哭，眼淚和鮮血混在一起，仿佛流出的是血淚一般。若是細(xì)聽，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嗚咽聲里發(fā)顫地喚著“阿意”兩個字。

    第157章

    京城今年的冬天來得有些早, 在姜言意印象里，似乎只是下了幾場秋雨，天氣就一日日地冷了起來。

    這天晨起時, 房間里光線有些暗, 她同沉魚道：“今日怕又是個陰雨天?！?/br>
    霍蒹葭端著臉盆從外邊進(jìn)來，道：“東家今日可得穿厚實(shí)些, 外邊下著雨夾雪呢！”

    “雨夾雪？”姜言意剛梳好發(fā)髻，她起身走到門口處, 瞧見外邊院子里果真是冷雨夾雜著細(xì)雪在下, 冷風(fēng)鉆進(jìn)領(lǐng)子里, 凍得人直打哆嗦。

    姜言意頗有些感慨地道：“又是一年冬了?！?/br>
    去年這個時候, 她在西州同秋葵守著不大的古董羹店，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賺錢。

    不過一年光陰, 再憶起那段時日，竟有些恍同隔世了。

    想起秋葵，姜言意心底不由又有些掛念, 她離開西州時還是春末，秋葵的肚子還沒顯懷, 鐵匠是個會疼人的, 讓秋葵在家里好生養(yǎng)胎, 還請了一個婆子打理家務(wù)。

    算算月份, 秋葵腹中的孩子現(xiàn)在怕是也有八個多月大了。

    她道：“蒹葭你幫我留意著些, 近日若是有商隊(duì)跑西州那邊, 你只會我一聲, 我讓他們給秋葵帶些東西過去?！?/br>
    霍蒹葭父女從前就是在京城鏢局里押鏢的，在京城人脈頗廣，現(xiàn)在她自己雖說不走鏢了, 但和那些鏢師的交情還在。打聽個商隊(duì)的走向，再容易不過。

    霍蒹葭同秋葵交好，當(dāng)即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再過兩月秋葵姐怕是要生了?！?/br>
    姜言意道：“西州氣候不養(yǎng)人，等京城這邊的如意樓和面坊開起來，她和羅鐵匠到這邊來定居你就有伴了?！?/br>
    霍蒹葭十分高興，咧嘴直笑：“到時候我教她們的孩子耍大刀！”

    姜言意聞言不由得失笑。

    沉魚琢磨著姜言意那句話里的意思，不動聲色看了看霍蒹葭，又看看姜言意，欲言又止。

    姜言意坐在繡墩上，一手捧著湯婆子，一手翻看著賬本，對霍蒹葭道：“蒹葭，你去廚房把朝食取來?！?/br>
    霍蒹葭應(yīng)了聲就往廚房去了，姜言意這才看了沉魚一眼：“你想問什么，就問吧?！?/br>
    沉魚有些緊張地?cái)囍种?，咬了咬唇問：“東家……沒打算帶蒹葭進(jìn)宮？”

    姜言意目光從賬本上移開，看向雨雪霏霏的窗外：“蒹葭的性子不適合宮里，她在宮外這廣袤的天地，更自在些?！?/br>
    她收回目光，注視著沉魚：“我本意是帶你進(jìn)宮，你若是不愿，我自也不強(qiáng)求。”

    沉魚連忙跪下：“奴婢誓死追隨東家，東家在哪兒，我就在哪兒?！?/br>
    姜言意道：“起來吧，此事先別叫蒹葭知曉?！?/br>
    沉魚連連點(diǎn)頭。

    姜言意繼續(xù)看賬本，目光卻有些失神，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對于以后帶不帶霍蒹葭進(jìn)宮這個問題，她考慮了有一段時日了，宮里規(guī)矩多，霍蒹葭又是個不喜歡束縛的，讓霍蒹葭拘在宮里，姜言意是當(dāng)真覺著委屈了她。

    正愁著，霍蒹葭就已經(jīng)端了飯菜回來了，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顯然是碰上了什么高興事。

    姜言意問她：“何事這般高興？”

    霍蒹葭道：“東家，南境大勝，明翰國被打得主動求和，遼南王大軍已經(jīng)在班師回朝的路上了！”

    姜言意聽到這消息也是驚喜萬分，提心吊膽了數(shù)月，總算了盼來了這場大勝。

    封朔帶兵抵達(dá)京城已是十一月底。

    天灰蒙蒙的，下著大雪，但長街兩側(cè)依然站滿了迎接大軍凱旋的百姓。

    楚昌平和楚承茂作為封朔麾下駐守京城的部下，自是一大早就親去城門口相迎。

    姜言意出門比她們晚些，也正是晚了這么幾刻鐘，她才一出楚家大門，就瞧見一名面生的小廝哭喪著臉哀求大門口處的守衛(wèi)：“侍衛(wèi)大哥，勞煩您行行好，給楚三爺通報(bào)一聲，我家老爺今晨一根白綾上吊尋短見，若不是被發(fā)現(xiàn)得早，差點(diǎn)就救不回來了。”

    侍衛(wèi)不耐煩道：“今日遼南王大軍凱旋，三爺去城門口迎接大軍去了，不在府上。再說你家老爺早不上吊晚不上吊，偏偏選在今日上吊，可不就是故意給遼南王添晦氣么？”

    小廝哭被懟得啞口無言，但沒能把信報(bào)到楚昌平那里，他也不敢就這么回去，瞧見姜言意時，就跟看見了救星似的，“姜姑娘！姜姑娘！小的給您磕頭了，求您給楚三爺帶個話吧！我家老爺現(xiàn)在還鬧著要自縊，望三爺前去勸勸！”

    姜言意蹙眉，她在外被人稱呼慣了“楚姑娘”，突然有人叫她“姜姑娘”，她還有些不習(xí)慣，不過這小廝既能叫出她本姓來，必然是認(rèn)得她的。

    “你是哪家的下人？”她問。

    一旁的沉魚為她撐了傘，但還是有細(xì)小的雪花被風(fēng)卷著落到了她發(fā)間。

    今日雪大，她里邊穿了織錦緞襖，外罩一件滾雪細(xì)銀繡花的兔毛斗篷，這一身衣裳和她那雙眸子皆是清清冷冷，無端看得人心頭發(fā)涼。

    小廝忙道：“姜姑娘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陸家的小廝更慶啊，從前跟在少爺身邊做事的?！?/br>
    套完近乎小廝心頭才猛然一激靈，他一時情急沒想起來，去年姜家就說姜家嫡女暴斃而亡，那眼前這人是誰？

    姜言意沒理會他的震驚，知道了這小廝的身份，那他說的他家上吊的老爺，便是陸大學(xué)士了。

    封朔回京后登基在即，陸大學(xué)士又是當(dāng)世大儒，他在這時候自縊，對封朔極為不利。

    姜言意稍作思量便道：“楊岫，去陸府?！?/br>
    這時候去找楚昌平肯定來不及，她親自過去看看罷。

    陸家坐落在城西，跟大軍進(jìn)城的城東不在一個方向，街上倒是不擁堵，馬車行了兩刻鐘就到了陸家。

    姜言意下車后看著陸府大門前的匾額，曾經(jīng)的高門大府，如今匾額上竟也有塵垢了。

    小廝顫顫巍巍引著她往主院去，霍蒹葭和沉魚都跟在她身后。

    剛進(jìn)院子，就聽見臥房里傳出茶盞碎裂的聲音：“老夫不喝這藥，遼南王已經(jīng)入京，老夫去了，陸家滿門才有個活路?！?/br>
    小廝正要通報(bào)，被姜言意抬手制止了。

    只聽里邊又傳出婦人的啼哭聲：“都是兒女債！當(dāng)初那逆子若是沒有鬼迷心竅退婚，陸家何至于同楚家結(jié)仇？”

    姜言意在此時推門而入：“陸大人同陸夫人未免把我楚家想得太卑劣了些?！?/br>
    她逆光走來，嘴角帶著一絲輕嘲。

    陸大學(xué)士夫婦看到姜言意，神色具是驚惶。

    陸夫人指著姜言意的手不住地哆嗦：“你……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姜言意看著陸夫人，只覺她跟原身記憶里那個盛氣凌人的貴婦相差甚遠(yuǎn)。

    她笑了笑，道：“叫陸夫人失望了?！?/br>
    陸夫人浸yin內(nèi)宅多年，對于內(nèi)宅那點(diǎn)事，再清楚不過，當(dāng)即想到當(dāng)初姜言惜進(jìn)了宮，這兩姐妹又跟仇人一樣，只怕姜言意是詐死。

    楚昌平突然多出來的那一對兒女，是姜家姐弟無疑了，想到此處，陸夫人瞳孔劇縮。

    也就是說，遼南王要娶的，是眼前人！

    封時衍為了姜言惜打壓陸家，發(fā)配陸臨遠(yuǎn)去關(guān)外的經(jīng)歷仿佛還是昨日，遼南王的殘暴京中大臣都見識過，陸夫人光是想想封朔登基后對陸家的報(bào)復(fù)，整個人就幾乎站不住。

    她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姜言意跟前，淚流不止道：“言意，是我們陸家對不住你，求你高抬貴手，留陸家一條活路吧！”

    姜言意避開她這一跪，陸夫人眼底的慌亂和崩潰更多了些。

    陸大學(xué)士躺在床上，斥道：“你給我起來，跪什么跪？我老陸家，這輩子無愧于君，無愧于民，遼南王若是為一個女人就要置我陸家于死地，那就用我陸家滿門鮮血叫天下看看，他跟那死去的昏君有何不同！”

    姜言意皺了皺眉，她本是想來規(guī)勸這倔老頭的，現(xiàn)在看來，這老頭還真是一點(diǎn)不討喜。

    她道：“陸老爺，你什么話都說盡了，我只問一句，遼南王為難過您什么？”

    陸大學(xué)士一時語塞，片刻后又憤憤道：“遼南王狼子野心，對付陸家只是遲早的事?！?/br>
    姜言意冷笑：“大宣山河將傾，就是您口中這狼子野心之人守住了河山，他這輩子盛名得用命去拼才博來一個，污名你們這嘴一張一合，就給他安上了。”

    “陸老爺不必杞人憂天，你陸家當(dāng)年退婚，我謝貴府公子不娶之恩還來不及，又怎會記恨？王爺是心胸寬廣之人，從不在政事上感情用事?！?/br>
    陸大學(xué)士被姜言意懟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怒道：“你這等生父都能不認(rèn)、任其飽受寒苦的不孝之輩，老夫憑什么信你？我兒到西州后投奔遼南王，屢次立功，又勸降興安侯，遼南王既為賢是舉，為何還把他關(guān)入西州大牢？現(xiàn)在又讓他在學(xué)堂里當(dāng)教書先生都不用他？”

    姜言意眸光里浸著寒意，輕挑眉梢：“陸大人為陸公子鳴不平，可知陸公子被關(guān)大牢前都做了些什么？為了掩護(hù)姜言惜包庇突厥細(xì)作，王爺以姜言惜為餌牽制朝廷時，他又勾結(jié)前朝舊部救走姜言惜?！?/br>
    “對了，想來陸大人還不知情，姜言惜就是前朝公主。您說，陸公子為了心上人幾次三番背叛王爺，王爺還能用他嗎？至于姜尚書，且不說他窩藏前朝皇室十余年，他曾經(jīng)既送我去死過一回，我同他的父女情分在那時便已斷干凈了?！?/br>
    這番話砸下來，陸大學(xué)士可以說是心魂俱震，半晌都無言。

    能說的姜言意都說了，她轉(zhuǎn)身往外走，行至門口時，腳步微頓，道：“陸大人自詡這輩子無愧于民，天下百姓流離失所、民生多艱之際，您卻關(guān)起門來臆想新任當(dāng)權(quán)者會如何迫害您?！?/br>
    她輕笑一聲，諷刺意味十足：“您可別悶在府上每天想著自盡還覺著自己無愧于民了，且出府去瞧瞧，居廟堂之高又真正無愧于民的那些人在做什么?！?/br>
    “你——”陸大學(xué)士被氣得肝疼，手指著姜言意卻又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姜言意沒再理會他，戴上斗篷的兜帽重新走進(jìn)了大雪里，沉魚忙撐開傘小跑著跟上，霍蒹葭甩給陸大學(xué)士一個白眼，也快步離去。

    陸夫人忙幫老伴兒撫胸膛，怕他想不開，碎碎念道：“楚家這丫頭是馬上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說話帶刺得很，你別同一個黃毛丫頭計(jì)較?！?/br>
    陸大學(xué)士看著帳頂，面上有難堪之色，但更多的卻是慚愧：“她說的沒錯，這一載里，我被貶后就一直怨天尤人，自詡忠君為民，可大廈將傾，為民的事卻是半點(diǎn)未曾做過，慚愧啊……”

    陸夫人有些詫異：“老爺？”

    陸大學(xué)士道：“如今的大宣朝正是百廢待興之時，遼南王登基后，首先要提上議程的必然也是恢復(fù)科舉，你遣人把我書房里的竹簡拿過來?！?/br>
    他為人雖古板了些，可在學(xué)問上，當(dāng)世沒幾個人比得過他，往年的科舉，最終的提案也都是由他來審核。

    今年多事之秋，來不及按部就班讓底下的人去做了，且盼著年后就能把科舉章程重?cái)M出來。

    回去的路上，沉魚有些憂心道：“東家，那位陸老爺要尋死，您把他冷嘲熱諷一通，他若是當(dāng)真結(jié)果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姜言意靠著車壁閉目養(yǎng)神：“這類老頑固，脾性不討喜，但心底是當(dāng)真有天下百姓的，他不信君主，我便是給他一百個一千個保證他還是不信。讓他明白自己愧于百姓，他才知道自己真正該做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