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清醒，說好的理智，都變成了笑話。

    初見時他站在火頭營風燈下清冷的眉眼，相熟后他笑時總帶著幾分乖戾的嘴角，到后來他看著她會不自覺柔軟下來的眸光。

    往事樁樁件件在姜言意腦海里閃過，在他房里下棋被貼了滿腦門的紙條，給他做藥膳時他死活不肯吃素菜，她說要養(yǎng)貓他嘴上說著嫌棄、但貓崽爬進了他的靴筒里他眉眼間也只是多了幾分無奈，得知姜夫人死訊時帶著她騎馬出城散心，梅林里她搖晃梅樹抖落他滿身積雪……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和他已經(jīng)有了這么多回憶和過往。

    要把這一切都放下，就像是把一棵根莖都已經(jīng)扎進心脈的藤蔓活生生拽出來。

    疼嗎？

    怎么能不疼呢。

    可選擇了坦白，那這一切也是早該料到的。

    封朔遲遲沒有說話，姜言意不敢再看他的眼，別過頭想掩蓋自己滿臉的淚痕，用故作輕松的語氣道：“嚇到你了吧？這就是我之前說的隱瞞你的秘密?！?/br>
    封朔終于開口，嗓音沙啞：“對不起?！?/br>
    對不起什么？對不起不能再接受這樣的她么？

    哪怕早就預(yù)想過這樣的結(jié)局，這一刻姜言意心臟還是抽疼了一下。

    腦子亂糟糟的，先前還覺得冷，現(xiàn)在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變得遲鈍了，只有心口像是用尖刀開了個口子，被寒風剜得生疼。

    姜言意只想快些逃離這里，她站起來，沒了防寒的大氅，掠過屋頂?shù)谋憋L寒意浸入了骨子里。

    “沒什么的。很晚了，我該回去了，勞煩王爺下去后，幫我找個木梯來?！彼ρ陲棧琻ongnong的鼻音卻還是出賣了她。

    眼淚止不住地流，姜言意狼狽抹了一把眼。

    被人從身后用力一把抱住，重新裹進暖意融融的大氅時，她再也忍不住哽咽出聲。

    “你在說什么胡話?！狈馑返穆曇袈犉饋硐袷菄@息。

    “我若是早些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或許就不會招惹你了。如果改變不了那命定的結(jié)局，我死了，你該如何自保？”他曾說要教她騎馬射箭，舞刀揮劍，讓她有能力保護自己。

    可他若死了，皇室和各路諸侯為了瓜分他的權(quán)利，她還不是砧板上的魚rou，任人宰割。

    姜言意沒料到這才是他說那句“對不起”的緣由，悲喜交加，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你不怕我？”

    封朔讓她轉(zhuǎn)過身來，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怕你什么？”

    “我是個從異世來的孤魂野鬼……”

    “幸好，你來了，幸好，我遇見了你?！狈馑纺粗改﹃拿骖a，“做那些夢的時候，我就在想，若是你當真不在了，我當如何？現(xiàn)在我告訴你，姜言意，我會瘋。”

    “如果你說這才是夢境，我夢里的才是現(xiàn)世，我大抵永遠也不愿醒的。”

    “在你之前，我不知何為喜歡，遇見你之后，我才知道，原來人的心上，真的可以住進一個人。下雪了，第一時間想叫你看，偶然搜羅到一支珠釵，覺得適合你便買下了，尋書時找到一冊游記雜記，也會想你或許會喜歡……我沒有刻意去想你，但睜眼閉目，全是你。”

    姜言意死死抱住封朔，趴在他肩頭嗚咽著泣不成聲。

    封朔輕撫她后背的長發(fā)：“人在遺忘另一個人的時候，最先忘記的就是他的音容樣貌，那些一開始讓人記住的，反而是最容易忘卻的。等我們都老了，或許你也不記得我現(xiàn)在的樣貌，你還記得的，是我們一起走過的這幾十年光景，是我曾教過你的東西，是舉手抬足不經(jīng)意的小習慣?！?/br>
    “我們會陪著彼此老去，容顏是歲月里最先消逝的東西，在更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看到的都是彼此衰老的模樣。我連你七老八十后的模樣都不會介意，你還會覺得，我在意你如今是什么容貌嗎？”

    他單手抬起姜言意的下巴，細碎的吻落在她眼瞼，讓她哭都哭不利索：“傻不傻？”

    “封朔?！苯砸鈳е鴑ongnong的鼻音喚了他一聲。

    “嗯？”

    “你娶我吧。”

    “好。”

    昨夜在屋頂吹了大半宿的冷風，第二日姜言意就病了，頭重腳輕，床都下不來。

    郭大嬸一早起來在廚房煮好了粥，到了飯點還不見姜言意起身，來她房里叫她，才發(fā)現(xiàn)姜言意發(fā)燒了，渾身guntang，一雙眼也腫得跟個核桃似的。

    “哎喲，東家，您怎么病成了這樣？”郭大嬸嚇了一跳，忙讓楊岫出去請大夫。

    姜言意頭疼，眼睛也疼，四肢酸軟，渾身乏力，一說話，才發(fā)現(xiàn)嗓子也嘶啞得厲害：“不妨事的。”

    “這還不妨事，您今日就別出門吹風了，好好養(yǎng)病?！惫髬鸢褣暝胱饋淼慕砸庥职椿亓吮蛔永?，瞧了屋子一圈也想不通姜言意是怎么感染風寒的，道：“是不是屋子大了，一個炭盆子燒不暖？我再弄個炭盆子來。”

    郭大嬸手腳麻利，很快又找了個炭盆子來。

    秋葵聽說姜言意病了，急得眼淚花花都出來了，守在姜言意床前不肯走。

    都說病來如山倒，姜言意現(xiàn)在胸悶惡心，東西也吃不下，若不是知道這在后世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感冒，她怕是也以為自己得了絕癥。

    不過古代醫(yī)療水平不及后世，因風寒感冒死去的人不少，因此人人都拿風寒當大病看。

    大夫來給姜言意把了脈，又開了藥，郭大嬸去廚房煎藥，秋葵則用溫熱的布巾給姜言意敷額頭。

    楚言歸也想來看姜言意，考慮到他現(xiàn)在身子骨本來就不好，怕把風寒傳染給他，姜言意沒讓。

    昨晚在房頂有多感動，姜言意現(xiàn)在就有多后悔，她為什么要在大冬天的晚上跑房頂去跟封朔那家伙上演一出生離死別？

    就算要攤牌，找個安全暖和的地方的也好啊。

    果然是情緒一上來了，做事就不經(jīng)腦子。

    她癱在床上，腦門蓋著巾帕，止不住地唉聲嘆氣。

    此時在王府書房跟一眾幕僚議事的封朔也是噴嚏不斷，腦袋昏昏沉沉。

    中途休息時，邢堯忍不住小聲道：“主子，您怕是感染了風寒，一會兒讓府上的大夫把把脈，開副藥吧?！?/br>
    封朔鳳目一挑：“本王會感染風寒？阿嚏——”

    書房四寂無聲。

    從來只會受刀傷劍傷的遼南王，也破天荒地受寒著涼了。

    第93章 串串

    姜言意被這場風寒折騰得夠嗆, 苦得要命的藥一喝就是好幾天，但還是頭重腳輕，沒有食欲。

    封朔體格好, 也就頭天打了幾個噴嚏, 一副藥下去，什么毛病都沒了。

    他得知姜言意病了后, 倒是派了府上的郎中過來給姜言意把脈開藥，可惜還是沒什么起色。

    后世感冒的周期通常是七天, 姜言意只盼著再過兩天自己能好起來。

    楚淑寶已經(jīng)來她店里開始賣胭脂水粉了, 不過生意沒有想象中好, 一來是店里的女客本來就不多, 二來家境不錯的姑娘，出門在外身邊都有丫鬟婆子跟著, 防備心重，不會輕易試用來歷不明的東西。

    楚淑寶有些喪氣，見生意做不起來, 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到姜言意房里陪她。

    保養(yǎng)和妝容這一塊姜言意是短板，她在技術(shù)上給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見, 但見識過后世不少美妝博主帶貨, 也能給楚淑寶提供一點思路。

    封朔聽聞姜言意感染風寒后一直不見好轉(zhuǎn), 讓郭大嬸請了個女醫(yī)去給她刮痧。

    姜言意奶奶曾是個赤腳醫(yī)生1, 她小時候生病奶奶就給她刮過痧, 不過刮的是脖子, 出痧后紫紅一片, 風寒越是嚴重，出痧后顏色就越深。

    女醫(yī)給姜言意刮痧時，姜言意想著風寒好了還要做生意, 頂著滿脖子的痧疤怕是沒法見人，就讓女醫(yī)刮后背。

    郭大嬸怕她冷，給房里又添了幾個炭盆子。

    姜言意趴在褥子上，只著了一件杏色的兜衣。屋里的門窗都關(guān)嚴實了的，光線有些暗，但她整個后背還是白到發(fā)光，肌膚嫩白細膩，恍若牛乳。

    常說美人在骨不在皮，這骨，不單只臉上的骨，身上的骨架長得好的人，穿衣都比旁人好看幾分。

    姜言意身量修長，骨架卻不大，不管哪里都恰到好處。

    女醫(yī)是個上了年紀的，早些年走南闖北，也見識過不少美人，像姜言意這樣骨相和皮相都絕佳的，還真沒見過幾個。莫說世間男兒，連她一個女子都不免起了幾分憐惜。

    旁邊的小爐子里溫著酒，等酒熱了，她用沾了些到手上，揉搓姜言意的后背，“一會兒刮痧會有些疼，姑娘且忍著些?！?/br>
    姜言意下巴擱在交疊的兩手上，因為人在病中，精氣神不好，顯出幾分病弱之態(tài)：“多謝大夫?！?/br>
    女醫(yī)用刮痧板沾了酒，就往姜言意雪白的后背上刮，看似沒什么章法，但每一下都是順著經(jīng)絡(luò)腧xue走。

    姜言意一開始還能忍，后面就痛得繃緊了背脊。

    郭大嬸在旁邊看著，知道她疼，安慰道：“方才刮的位置已經(jīng)出痧了，等刮完，這風寒也就好了，東家且忍一忍?！?/br>
    轉(zhuǎn)頭又對女醫(yī)道：“勞煩方大夫下手輕些?！?/br>
    女醫(yī)姓方？

    有一瞬間姜言意似乎就要想起點什么，但后背傳來的陣陣疼痛又打亂了她的思緒。

    姜言意只得同郭大嬸說些別的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您這幾天回廚房幫忙，可發(fā)現(xiàn)有人擠兌秋葵？”

    郭大嬸說：“新來的幾個都是肯踏實做事的，跟秋葵似乎也沒什么齟齬，我還旁敲側(cè)擊問過她們，她們跟秋葵處得還不錯?！?/br>
    刮痧板反復(fù)刮在一個區(qū)域的滋味有點不好受，仿佛是要把那層皮給刮開，姜言意痛得齜牙咧嘴：“新來的跑堂呢？”

    郭大嬸道：“那是個機靈的，一個一個秋葵姐的叫，也不像是會針對秋葵的?！?/br>
    得出這么一個結(jié)果，姜言意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了。

    刮痧的效果還是很顯著，當晚天下午姜言意就覺得頭不暈了，身上也不沉了。

    打起精神看完面坊的進帳，發(fā)現(xiàn)面坊的利錢已經(jīng)能追上古董羹店了，這兩天還接下了好幾個商隊的大單子，姜言意實在是驚喜萬分。

    她病著的這些日子，廚房全靠姚廚子頂著，陳國公讓人殺死的那些雞，吃不完的都是姚廚子做成拿手菜賣出去，才不至于浪費。外邊鋪子里，楊岫也能獨當一面。

    姜言意決定下廚做頓好吃的給大伙，權(quán)當是慰藉他們這陣子辛苦。

    廚房里雞鴨魚rou一應(yīng)俱全，讓她意外的是竟然還有一大塊牛rou，瞧著有十來斤。問了姚廚子，才得知是一家農(nóng)戶養(yǎng)的耕牛在冰面上滑倒，摔折了腿，以后不能再耕地，便送去官府宰殺了，他托了人情才買到這十幾斤牛rou。

    古人吃牛羊rou大多講究燉煮，吃一個原味。

    姜言意切了一斤牛rou，片成薄片裹上香菜，用竹簽子插上做成香菜牛rou。

    她在吃上對店里的人一向大方，自己親自下廚，就沒有不見葷的時候。但若是姜言意不在時，姚廚子掌勺做飯給店里人吃時，或許是李廚子交代過他，他用油用rou都摳摳搜搜，仿佛生怕一群人把姜言意吃窮了。

    因此每次姜言意說要親自下廚，店里新來的幾個伙計都高興得像要過年一樣。

    姜言意風寒剛好，郭大嬸不讓她碰冷的，洗菜切菜這些都是郭大嬸一手包辦的。

    姜言意則帶著秋葵和其他人把處理好的食材用竹簽子串上。

    古董更店剛開張那會兒，姜言意為了招來顧客當街烤串，當時削了不少備用的竹簽子，現(xiàn)在都派上了用場。

    店里的老人以為姜言意是要烤炙rou，都很高興，干活也利索。

    只有新來的三人還沒嘗過姜言意烤串的手藝，但憑著姜言意做其他菜的功夫，以及店里老人的這股興奮勁兒，他們也猜到了今晚又是一頓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