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做這樣沒意義的體力勞動,真的能讓我心境平復(fù)嗎?我怎么覺得自己越來越煩躁呢?”我對著遠方的藥不然默默地抱怨道。這時一絲疑問游入我的腦海,老朝奉這個老狐貍,不會是想把我絆在這里,他們好去策劃什么陰謀詭計吧? 藥不然不也說了嗎?該到了他顯顯手段的時候了。這手段到底是對戴鶴軒的,還是對我的? 我想得有點心浮氣躁,扔下打刷,想離開后院。這時老徐從營房里走出來,見我要離開,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這一搭不要緊,簡直如泰山壓頂,我根本動彈不得,頓時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終?!彼f。 看來這老徐還身兼一部分監(jiān)視我的職責(zé)。我悻悻地調(diào)轉(zhuǎn)身子,回到碑前,繼續(xù)敲打字口。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來,打算吃飯,結(jié)果走進營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張紙條。紙條上一筆漂亮的小楷,說他去市里一趟,讓我自己做飯。 我拿著紙條,愣了一陣,這老徐不是看著我么?怎么就這么自顧自走啦?我走到他的書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紙,上面全是抄錄的碑文,以及圍繞古碑的考據(jù)文字。一筆一畫,字寫得一絲不茍,寫錯的地方都用白紙貼住,相當(dāng)用心。看得出來,老徐在這里花了大心思。旁邊放的全是各種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寫了時間地點編號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細細數(shù)了一下,這樣的拓本得有大約兩百多張,時間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凜。這些古碑要尋訪,要拓,要考據(jù),這都是要花大量時間的,他這些年只怕只撲在這件事上,沒干過別的。 一個人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地考鈔古碑將近十年,這是一種什么精神?要知道,現(xiàn)在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l會做這種沒有經(jīng)濟效益也沒意義的事? 我閉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個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獨守孤燈。在這些古碑拓本的字里行間,感受到一種讓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種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種把自己徹底奉獻給某種事業(yè)而散發(fā)出的強大意志。 我沒有偷窺稿子里寫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書房”,為自己把他錯當(dāng)成一個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擁有這種決心和強大意志的人,別人無法束縛或控制??磥磉€是藥不然說得對,老徐就是一個單純到了極點的人,他根本不屬于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現(xiàn)在稍微能理解藥不然把我送來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營房大門,最終還是沒有邁出去。 中午我給自己隨便炒了一個雞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經(jīng)全部砸好,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紙,努力把腦子里的雜念趕走,全神貫注在這一百多個漢字上頭。 老徐早就把墨撲準備出來了。這是兩個蒜頭狀的棉花包,外面包著兩層絲綢,底略平。我用毛筆把墨水抹在瓷碟里,這是松煙墨,墨質(zhì)很好,而且老徐還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閃閃發(fā)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勻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個,朝紙上撲去。 按照書上的說法,墨撲需要輕輕捶拓,先輕后重,反復(fù)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烏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晌液芸炀桶l(fā)現(xiàn),這墨拓與滑冰一樣,說起來簡單,實際上難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別扭,更別說去撲墨了。 書里還說拓墨要“先輕后重”,這就更讓我為難了。什么算輕、什么算重?我拿著拓包一片片抹過去,不是過淺,就是成了一個大墨團。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卻是墨道相雜,慘不忍睹。我想去補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勁,宣紙隨之皺起來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著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頭一看,且不說施墨均勻與否,單看那些字都墨跡粗淺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細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時候不夠認真,紙和碑面之間沒有完全貼合,雕字的凹凸感無法顯現(xiàn),拓出來自然沒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用廢了七八張宣紙,累得頭暈眼花,一張都沒弄出來。我這才知道,這門手藝看似容易,難度卻比跳交誼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時候,老徐扛著一袋子大米回來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老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俯身親自演示了幾下。人家這手藝,真可謂是舉重若輕、行云流水,沒見他胳膊怎么動,碑面已經(jīng)涂上了一層厚薄均勻的黑墨,動作心曠神怡。 老徐擱下墨撲,淡淡地說了八個字:“不動手指,只用腕力?!蔽乙姥栽嚵艘淮?,效果果然不錯。我正要俯身繼續(xù)去擦,老徐卻把我給攔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說?!崩闲煺f。 我們兩個把東西收拾起來,搬回了屋子。飯菜已經(jīng)煮好,白米飯加炒青菜,還有幾塊蘑菇。 我們倆蹲在灶臺旁,一聲不吭地把飯吃完了。我把碗擱下,抹了抹嘴,開口問了一個忍了很久的問題:“你在這里多久了?” “八年?!崩闲旄砂桶偷鼗卮稹?/br> “就一直在拓碑?” “是?!崩闲焱乇畷r大墨潑灑,說起話來卻是惜墨如金。 “為什么?”我斗膽問了這個問題。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為碑就在那里?!?/br> 這個回答很有哲思,但實在是答非所問。他似乎在回避這個問題,我也不好去追問……于是我們兩個在沉默中把飯吃完了。我主動提出洗碗,老徐也沒謙讓,轉(zhuǎn)身進屋點亮煤油燈,開始寫東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覺得有點撐,躺不下來,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亂轉(zhuǎn)。人這一閑下來,雜七雜八的思緒就重新涌上心頭。我不知道煙煙在牢里怎么樣了,也不知道劉一鳴和五脈的狀況如何,我這么縮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煉,還是逃避?無數(shù)的疑問重新浮現(xiàn)在我的心頭。 我知道應(yīng)該心無雜念,可這些不是雜念啊。 我在外頭轉(zhuǎn)了幾圈,越轉(zhuǎn)越心煩,有幾次甚至有沖動干脆離開算了??梢幌氲界姁廴A、戴鶴軒兩張jian計得逞的臉,我終于還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沖動,返回營房去。 我一進門,恰好看見老徐從書房走出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遞給我?guī)灼z綢和棉花:“做幾個墨撲來?!蔽医舆^東西,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凈了,所以一個墨撲只能拓一兩塊碑,屬于消耗品,肯定得經(jīng)常做新的。有我這個免費勞動力,老徐怎么會不用。 這墨撲看著簡陋,做起來也沒那么容易。絲綢和棉花質(zhì)地不同,要把它們扎成一個蒜頭形狀,撲碑的那一面平寬如熨斗,絲綢和棉花之間要分出層次,以便讓墨汁滲透均勻。這么一個簡單的工具,我扎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強扎好了六把。一摸腦袋,一腦門子汗。 我拿去給老徐表功,老徐卻不置可否,只讓我擱到工具箱里,然后早點去睡覺。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撲較勁,確實是精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腦子里再也沒閃過其他“雜念”。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xù)跟這塊碑較勁。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今天我的表現(xiàn)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寫東西,偶爾出來指導(dǎo)我一下。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說得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手藝這東西,門道其實就那么多,老徐教會我?guī)讉€訣竅,剩下的就是熟練程度了。還是賣油翁那句話——“惟手熟耳”。 我現(xiàn)在有點明白老朝奉為什么安排我來學(xué)碑拓。這東西非常講究全神貫注,眼、手和心三者節(jié)奏相合,一點都不能錯。稍有一絲分神,整個碑拓就可能前功盡棄。我有好幾次都撲到最后一塊了,精神稍一松懈,撲哧,全廢。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下,我整個人雙手拿著墨撲,一直盯著碑與紙,根本無暇多想。 傍晚太陽落山之前,我終于成功把第一塊碑上的紙揭下來了。這次拓得不算盡善盡美,但大體沒有瑕疵,已經(jīng)算是及格了。我捧著還未怎么干的拓紙,愛不釋手,心情像是小學(xué)第一次上手工課一樣。 沒等我高興完,老徐指給我看另外一塊石碑:“明天你來拓這一面?!?/br> 我一看,眼前一黑。這石碑和上次那塊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三百多個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說的是一個前清舉人,自然是四駢六麗,朗朗上口,還用了不少冷僻字。從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緊,討厭的是筆畫太多,敲起字口來實在太麻煩了。 要知道,墨拓時宣紙要保持干濕得宜,如果中途停下來,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會有細微的差異。所以拓碑講究一氣呵成,中間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費了我兩天工夫,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時候才算完。 老徐這里沒有鐘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來計算時間。這一塊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勉強弄完。一天砸字口,兩天撲墨,每天都從早折騰到晚,中間用廢了無數(shù)紙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從來都不言語,就讓我一個人悶在那忙活。這三天來我殫精竭慮,跟跑過一遍馬拉松似的,倒頭就睡。 我咬著牙,終于把碑帖從石碑上一點點揭下來,拿給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墊著捋了一遍,略一點頭:“你可以開始正式學(xué)碑拓了?!蔽乙宦牐矍耙缓?,差點跪倒在地。嚇得老徐那條狼狗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往后縮。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徐還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兩口飯,終于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沒吭聲。我以為觸到了他的痛處,肯定要挨罵。沒想到老徐沒發(fā)火,他悶著頭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飯夾起來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對我說:“碑者,人手所寫,人手所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機和錄像能留其形,難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br> 這是老徐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覺得,他好像仍舊在回避這個問題。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給我一塊石碑。這塊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員的詔書,這家人特意請人給刻在碑上來做炫耀。天子詔書,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筆也不敢省略,還有被表揚的人生平與歷任官職,整個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繚亂好一陣。我都沒勇氣去數(shù)到底多少字。 好在經(jīng)過前兩塊碑的鍛煉,我已經(jīng)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細致的心態(tài)罷了。 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從來沒這么沉下心來,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圍的一切似乎與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我只盯著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們就是我的一切。 在這個沒有鐘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來都不記得過了多少天了。我終于將這面石碑奇跡般地拓完了,烏金發(fā)亮,黑白嚴整,堪稱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張拓片了。老徐看了,終于吐出兩個字:“不錯?!?/br> 我一看機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個問題:“為什么你要在這里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沒說,一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心想前兩次問,他都沒生氣,怎么這次就惱了呢? 老徐走的時候,沒告訴我繼續(xù)拓哪一塊碑,我整個人閑下來,突然一下子反而不習(xí)慣了。我怕我閑下來又胡思亂想,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決定還是去找老徐問問接下來該拓什么,我剛一進營房,老徐恰好從書房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摞稿紙。 我一愣,這是要干嗎?老徐把稿紙遞給我:“校對。”然后背著手出去了。 得,我從拓匠又改行當(dāng)編輯了。 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書房里沒偷看的那堆。我現(xiàn)在得了老徐允許,可以放心地閱讀了。不過說實話,這稿子我說做校對真是有愧于心,人家寫的一手小楷極為漂亮,紙面整潔,一滴多余的墨跡都沒有。拿到封建時代,可以去考狀元的——這還用得著我“校對”么? 我躺到行軍床上,選了個舒服姿勢,摸著那條大狼狗的腦袋,一頁頁看下去。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記》,一看就知道是說南京碑帖的事。我剛一讀序言,就大吃一驚。 徐舒川在序言里說,他的父親徐年當(dāng)年是孫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衛(wèi)士。孫先生葬在南京以后,他父親自告奮勇,成為護陵部隊的一員。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軍和護陵部隊和平交防,徐年隨即退伍。憑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術(shù),徐年調(diào)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負責(zé)碑帖。徐舒川從小就跟隨父親長大,深受影響,對古碑有了極大的感情。 難怪老徐住在這間廢棄的營房之中,原來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老徐說,南京六朝古都,兩千多年歷史,可是歷代居然沒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無人籌辦南京碑林,實在可惜。古都古跡,歷代戰(zhàn)亂毀了不少,“文革”期間又砸了許多,改革開放萬象更新,許多地方破土動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毀。他眼見南京文化就這樣一點點流失、遺忘,魂魄無處歸依,遂發(fā)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訪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這時才意識到,老徐并不是讓我來校對,拙于表達的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回答我問題的。 他這個答案,可著實把我驚呆了?,F(xiàn)代人,誰還會有這種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尋訪古碑的事業(yè)中?偏偏只有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么一條清冷狹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離群索居,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執(zhí)著的孤獨吧。這是個真正有古風(fēng)的隱士。 他也許是傻,但誰又能說他的人生不夠如意呢?我懷著這樣的念頭,翻開書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種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則是考據(jù)碑文內(nèi)容、立碑時間和出土地點以及緣由。稿子不長,可我知道每一段話都經(jīng)過考驗,寫起來得花多少心血。這些文字很枯燥,但邏輯縝密,推理細致,還旁征博引了大量資料。我不知道他身居這么一間小屋子里,怎么有這么多資料可以查,外頭那些古碑,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運來。越讀下去,我越是驚佩。 我讀了整整一個晚上,到旭日東升才算讀完。不是我讀得慢,而是我心懷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瀏覽。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草稿遞還給了蹲在灶臺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里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我卻嚇得趕緊把稿子拿起來,親自給送回到書桌上去。 “老徐,我有個問題?!蔽叶谆氐剿赃叄粗钐爬镱^送柴禾。老徐沒吭聲,繼續(xù)撥弄著火。 我問他:“我前后問了你三次同樣的問題,為什么你三次都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擱下木條:“你拓第一塊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來回答你;你拓第二塊碑,以技馭墨,我就以技法來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塊碑,雖然技法粗糙,卻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靈魂回答你?!?/br> 我沒料到他這次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字,細細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說以文證道,以心證道,想不到您把這拓碑也提升成一種境界了啊?!?/br> 老徐對我的恭維不為所動,又扔了一條柴進去:“院子周圍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點頭。老徐嘆息一聲:“這些都是我從南京各處搶救回來的,一共兩百零七塊,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br> 我被這個數(shù)字嚇得愣了愣,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欽佩,可細細一想后,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老徐之前到底經(jīng)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選擇做這樣艱苦卓絕而且無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的碑癡,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尋訪起古碑豈不是更加方便?實在沒有必要隱居山林。何況碑拓這東西,只要拓過一兩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卻反復(fù)拓了六遍,這種近乎自虐一樣的行為,必然有一個決絕的動機。 “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里拓碑?”我嚴肅地說。 第一次問,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靈魂回答;那么第四次問,能回答的,應(yīng)該就是本心了吧。 我見老徐沒有動靜,便先開口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從我祖父許一城講到我父親許和平,然后講到我,講到那個牽扯我們祖孫三代的佛頭案。這一口氣,就講到了中午。老徐雖然不言語,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因為鍋里的粥都快燒干了,他卻還在不住添柴。 我講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里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堅定,終于搖搖頭,嘆了口氣,起身從書房取出一頁薄薄的稿子給我。這個稿紙看起來已經(jīng)存放好多年了,抬頭是南京市文物商店專用信箋幾個字,邊緣有些泛黃。我拿來一看,發(fā)現(xiàn)居然是一封檢討書。 檢討書的筆跡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為老練。上面說,“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間收購了一張柳公權(quán)的《大唐回元觀鐘樓銘》的宋代拓本,號稱是宋拓精品,旁邊還有明代大戲曲家李漁的題跋。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李漁的題跋是從另外一幅帖子挖下來補在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價格虛高了數(shù)倍不止?!拔摇币驗楣ぷ鞑蛔⒁饧毠?jié),粗心大意,給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損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親。 書畫與拓本之類的東西都是紙質(zhì),可以剪切挖補,這也是古董界多年來的常識。所以這幾類東西,最易出贗品。最無良的商人,會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幾塊,分別補到幾張假畫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無題跋,就是因為被別人盜挖的緣故。 看來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間,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檢討。我注意到檢討書下面還有一行批復(fù):“思想不夠端正,檢討不夠誠懇,對人民財產(chǎn)不夠重視?!比齻€“不夠”,在那個時代,這批語算得上是相當(dāng)嚴重了。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來的政治風(fēng)波里很難幸存吧。 我沒有繼續(xù)追問。老徐不說,我也猜得出這必然是個凄慘非常的故事,對他打擊極大,才做出這自我放逐般的選擇。我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許家不也如此么?這是個時代的悲劇,但也是古董界重演過無數(shù)次的贗品悲劇。這樣的事,過去有,現(xiàn)在有,未來一定還有,而阻止這些事,豈不正是我們這些人的職責(zé)? 想到這里,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脈許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偽存真啊。我在這里沉迷了這么久,差點把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驚,連連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次我在思考這些事情時,胸中那口惡氣非但沒再翻涌上來,反而消失不見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guī)е苫?,向老徐問道:“我還需要拓幾塊碑,才能夠離開?” “你這幾天睡得著么?”老徐頭也不回地說。 “嗯?!蔽疫@幾天,每天都累得倒頭就睡。 “還想事兒嗎?” “顧不上了?!?/br> “那你走吧?!崩闲觳辉僬f話。 我愣了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無比暢快,無比舒心。古代禪師一言可頓悟成佛,老徐這三句大白話,可也威力不小,一下點破了老朝奉的盤中玄機,當(dāng)真是讓我茅塞頓開,撥云見日。 在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過錯,無時無刻不在慚愧著,在自責(zé)著,幾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個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會一敗涂地。而在中山陵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勞動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驅(qū)散一空,壓榨得沒有機會發(fā)愁。 以前我看文章,說城里有些年輕人嬌生慣養(yǎng),這不吃那不吃,送到農(nóng)村待了一個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實我的情況,和這個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靈丹妙藥,而是忙碌——說白了,就是讓我沒工夫瞎想。事實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糾結(jié),它才會顯出意義來。不是忘記,不是逃避,而是暫時地退開一步,讓頭腦恢復(fù)清明。只要我想明白這點,心魔自然消除,就不會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氣不僅能養(yǎng)玉、養(yǎng)壺,還能養(yǎng)人。紫金山中的這幾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陰霾一揭而空,整個人胸口晴空萬里,舒心極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我問,感覺自己完全活了過來。 “十天?!崩闲斓囊馑际牵襾砹艘呀?jīng)十天了。 “我要離開。”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這次沒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來,伸直胳膊指向一個方向:“從這邊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處崗?fù)?。那里你能借到電話,然后再往前走幾里到旅游區(qū),那里會有車,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沒什么好留戀的,連行李也沒有,當(dāng)即拜別老徐。老徐沒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塊碑帖仔細折好,交給了我。我握著他的手,想對這位隱遁紫金山的當(dāng)代隱者說幾句感謝的話,卻說不出口,凡俗之語,都不適合說給老徐聽。想了半天我也沒想出來什么好詞兒,只得羞赧地說道:“謝謝你?!?/br> 老徐面上無喜無悲,簡單地揮一揮手,轉(zhuǎn)身回屋里去了。我這十天之于我意義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隱居生涯中的一絲雜音而已吧。 我邁著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崗?fù)ぷ呷?。一個人走在山間公路上,我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輕松,飄忽若仙,那些陰霾就像是碑帖一樣,被一層層地揭去,露出我的本來面目。 “我回來了。”我揮舞著拳頭,像個傻孩子一樣對著山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