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gè)時(shí)辰后，清寧宮。

    安懋一面端起一樽建州黑盞，一面似漫不經(jīng)心地朝坐在對(duì)面的宋士諤問道，“四皇子近來如何？”

    宋士諤正低頭喝茶，聞言立時(shí)放下了手下的茶碗，端正了身答道，“學(xué)得都還好?！?/br>
    安懋笑了一下，追問道，“怎么個(gè)好法？”

    宋士諤微微一怔，隨即道，“四皇子近日作了幾篇小文，小臣讀來，倒覺得其議論別具一格，頗有‘長松之風(fēng)’?！?/br>
    安懋道，“哦？”他呷了口茶，“不如說來與朕聽聽？”

    宋士諤想了想，淺笑道，“譬如圣上前幾日所說之‘佞佛誤國’，四皇子亦有體悟，甚而為此撰文呢?！?/br>
    安懋溫聲笑道，“自古‘佞佛’之論甚多，然其議論之眾，實(shí)乃莫出南齊范縝所撰《神滅論》之右者，”他淺笑道，“不知朕的兒子有何高見？”

    宋士諤微笑道，“四皇子撰了一篇散文，”他輕輕抿了口茶，繼而道，“擬了一婆羅多國佛僧于昔年盛德宗時(shí)去旗北傳教之事?！?/br>
    安懋挑了挑眉，眼角眉梢忽然便帶了點(diǎn)兒饒有興致的玩味，“哦？”

    宋士諤繼續(xù)微笑道，“去旗北必得經(jīng)獅城，這婆羅多國的佛僧長途跋涉，身上盤纏所剩無幾，又值暑天炎熱，不得不在那換驛當(dāng)口，在路邊茶攤討一碗‘三勒漿’喝。此時(shí)便恰巧遇上了另一車中，同去旗北的兩個(gè)異教士人，”他頓了頓，道，“一人是為我東郡國儒生，另一人是為昔年滿韃部部落酋長?！?/br>
    安懋笑道，“蹈虛以避實(shí)，似類《桃花源記》也。”

    宋士諤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四皇子寫道，那婆羅多國的佛僧念佛已久，一時(shí)遇上兩個(gè)異教士人，自是欣喜難耐，當(dāng)即便從包袱里拿出了一本《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向那儒生與酋長傳起了教來?！?/br>
    安懋聽了，會(huì)意笑道，“此處寫得卻妙，一婆羅多國的佛僧，放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不傳，竟反傳起了‘地藏三經(jīng)’。”

    宋士諤點(diǎn)頭笑道，“是啊，故而大約因著這層，那儒生與酋長都不大耐煩這佛僧，儒生飽讀詩書，自是端著一架子涵養(yǎng)，雖心中不滿，但到底沒有口出惡言；那滿韃酋長卻是個(gè)火爆性子，佛僧話未說完，他便打斷道，‘動(dòng)靜只是那一個(gè)，儒者心存天理，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一般，釋氏何所分別？’”

    安懋笑道，“‘空空靜靜’一詞用得倒好，只是這滿韃酋長話中帶刺，似意在‘移禍江東’，終是少了些一酋之長的大氣?！?/br>
    宋士諤微笑著繼續(xù)道，“那佛僧聽了，自是不免辯解了幾句佛理，也不知是哪句話說得不好，當(dāng)場引得那儒生起了脾氣，沉聲駁道，‘圣人順天理而盡人倫，釋氏逆天理而滅人倫，此乃儒者與釋氏之分別也。’”

    安懋聽了，卻沒再夸獎(jiǎng)，只是笑道，“這話有些公道，卻不盡對(duì)?！?/br>
    宋士諤淺笑道，“四皇子既是蹈虛附會(huì)，自不能句句盡對(duì)，小臣愚見，以為蹈虛之文中，有一二句公道之論，則已是奇趣矣?！?/br>
    安懋立時(shí)擺了擺手，道，“無妨，朕從不‘以文治罪’?！彼D了頓，又補(bǔ)充了一句，“宋卿且如實(shí)說來就是，四皇子年紀(jì)尚小，童稚天真，宋卿不必暗自計(jì)較公不公道?！?/br>
    宋士諤應(yīng)了一聲，“四皇子繼而寫道，那滿韃酋長聽了儒生的附和，竟頓時(shí)也滿口‘之乎者也’了起來，還朝那佛僧理論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乃人之大孝也；夫婦配偶，所以承先啟后，此為人之大倫也；釋氏使人髡其發(fā)、絕其配，此是不孝絕倫之罪大也?！?/br>
    安懋淡笑道，“論‘佞佛’而以‘孝’為基，雖不及范縝賞心雅宗，但小兒早慧至此，亦是很難得了?！彼D了一頓，又淺笑道，“再者，四皇子或許有所不知，滿韃與黑韃習(xí)俗相近，黑韃剃‘三搭辮發(fā)’，滿韃留‘金錢鼠尾’，倘或那佛僧果真碰上的是個(gè)滿韃，想來這酋長，是斷斷不會(huì)說出‘髨發(fā)不孝’之論來的?！?/br>
    安懋的笑容和語氣都淡淡的，連帶著話中的這句贊賞也變得淡了，聽上去有些輕飄飄的。

    宋士諤笑了一笑，道，“倘或四皇子僅是‘以孝論佛’，小臣又哪里敢在圣上面前評(píng)其文為‘長松之風(fēng)’呢？”

    安懋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道，“哦？難不成除了‘孝’這一字，四皇子還另有道理？”

    宋士諤道，“四皇子怕小臣與他計(jì)較公道，故而不曾把道理寫明，只是在文末添了寥寥幾筆，”他抿了下唇，像是在努力掩去唇邊不覺流溢出來的笑意，“倒教小臣讀了有意思起來了?！?/br>
    安懋奇道，“哦？”

    宋士諤笑道，“四皇子于文末寫道，那婆羅多國的佛僧聽此二人論見，心中已知此行傳教難成，于是喝完了手中的‘三勒漿’后便中途折返。”

    “婆羅多佛僧返國后不到三年，木速蠻攻占旗北，那儒生不愿被敵軍腰斬，即刻投降了華傲國；滿韃酋長無力抵抗，亦令麾下成了華傲國的附部；二人于同時(shí)同地戴上了木速蠻的頭巾受降，從此再也不提什么‘髨發(fā)不倫’、什么‘天理空靜’了?！?/br>
    安懋微微一怔，隨即不禁撫掌大笑起來。

    宋士諤跟著笑，只是他這回笑得很淺，連唇邊的浮紋都沒動(dòng)上一動(dòng)。

    安懋笑了好一會(huì)兒，才漸漸止住了笑意，“好，好，”他連贊了兩聲，“好一個(gè)‘長松之風(fēng)’！”

    宋士諤微笑道，“圣上說四皇子早慧，小臣自是不能讓圣上謬贊啊。”

    安懋笑了一下，又道，“不過話說回來，”他似有感慨道，“木速蠻雖殘暴不仁，但圍戴頭巾總比髨發(fā)剃頭好些，頭巾無論如何圍戴，遲早能摘；但一旦剃了發(fā)、留了辮，再想長回正冠道帽的模樣可就難了。”

    宋士諤聞言一愣，下意識(shí)地應(yīng)了一聲，又道，“小臣明日便依圣上之意指導(dǎo)四皇子糾文……”

    安懋又?jǐn)[了下手，笑道，“無妨，朕隨口一說罷了，宋卿不必介懷?！彼D了一下，道，“再者，即便要糾，也該叫‘糾謬’才是，如何能說是‘糾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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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長松之風(fēng)”

    《世說新語》劉尹云“人想王荊產(chǎn)佳，此想長松下當(dāng)有清風(fēng)耳。”

    2“南齊范縝所撰之《神滅論》”

    范縝大談世上沒有佛。

    蕭子良說“如果你不相信困果報(bào)應(yīng)，那么，為什么世上會(huì)有貧賤、富貴之分？”

    范縝說“人生在世，就像樹上的花朵一樣，同時(shí)生長又都隨風(fēng)飄散，有的掠過竹簾帷幕落到了床褥上，有的越過籬笆圍墻落在了糞坑里。落到床褥之上的好比是殿下您，落到糞坑里的就是我了。雖然我們之間貴賤迥異，但因果報(bào)應(yīng)究竟在何處呢？”

    蕭子良聽后，無言以對(duì)。

    范縝又寫了《神滅論》，他認(rèn)為“形體，是精神的本質(zhì)；精神則是形體的表現(xiàn)和產(chǎn)物。精神對(duì)于形體來說，就好像鋒刃與刀，從未聽說過有刀失而刃在的道理，那么，怎么會(huì)有形體消亡了而精神卻還存在的事情呢？”

    這一理論一提出，朝廷上下一片嘩然，屢加詰難，最終也沒能使范縝屈服。

    太原人王琰，寫文章譏諷范縝說“嗚呼范子！竟然不知道他祖先的神靈在什么地方！”

    王琰想以此堵住范縝的嘴。

    范縝卻回答他說“嗚呼王子！知道他祖先的神靈在什么地方，卻不肯殺身隨之同去！”

    蕭子良派王融勸范縝說“憑著你這樣的才華，還愁什么當(dāng)不上中書郎，卻故意發(fā)表這種荒謬偏激的言論，實(shí)在是令人太遺憾了。你應(yīng)該趕快毀掉并放棄這些文章?！?/br>
    范縝一聽，大笑說“假使讓我范縝出賣我的理論，去換取官職，那么，我早已做到尚書令、仆射了，何止是一個(gè)中書郎！”

    《資治通鑒》范縝盛稱無佛。

    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

    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fā)，隨風(fēng)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guān)籬墻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fù)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子良無以難。

    縝又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zhì)，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

    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

    太原王琰著論譏縝曰“嗚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

    欲以杜縝后對(duì)。

    縝對(duì)曰“嗚呼王子！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

    子良使王融謂之曰“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刺為此論，甚可惜也！宜急毀棄之?！?/br>
    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

    3“三搭發(fā)辮”

    《心史》“韃主剃三搭，辮發(fā)。三搭者，環(huán)剃去頂上一彎頭發(fā)，留當(dāng)前發(fā)，剪短散垂；卻析兩旁發(fā)，垂綰兩髻，懸加左右肩衣襖上，曰不浪兒。言左右垂髻，礙于回視，不能狼顧?；蚝限p為一，直拖垂衣背?！?/br>
    《蒙韃備錄》“上至成吉思汗下及國人，皆剃婆焦如中國小兒留三搭頭。在囪門者稍長則剪之；在兩下者總小角，垂于肩上?！?/br>
    4這章里宋士諤敘述的王杰寫的這個(gè)故事其實(shí)是出自《洪經(jīng)略奏對(duì)筆記》中的一個(gè)梗，洪承疇和順治帝曾經(jīng)一起笑話佛家髡發(fā)是不孝滅倫，結(jié)果最后洪承疇降清剃發(fā)，順治帝棄位出家了。

    《洪經(jīng)略奏對(duì)筆記》上曰“釋氏何所分別？”

    對(duì)曰“圣人順天理而盡人倫，釋氏逆天理而滅人倫。”

    上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人之大孝也。夫婦配偶，所以承先啟后，人之大倫也。釋氏乃始人髡其發(fā)、絕其配，不孝絕倫之罪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