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文質彬彬
上邶州,州府衙。 “……若早知兩位大人今日來,”羅蒙正端著茶盅,對桌上二人淡笑道,“我便該親自帶了小吏去州城門口張了‘青蓋傘’相迎才是。誰知兩位大人來得突然,事先也沒個盤算,因而只備了這桌薄宴,權當為兩位大人接風洗塵了?!?/br> 彭平康神色淡漠地呷了口茶,垂眼一掃桌上的杯盤碗盞,微微點了點頭,并未接話。 宋圣哲仍是笑瞇瞇的,他捧著茶碗,看上去同個玉人似得白凈,臉上不帶半點兒疲憊,“羅大人是客氣,依我看,這桌‘薄宴’可不‘薄’啊?!?/br> 羅蒙正笑了笑,傅楚開口回道,“宋大人更客氣?!?/br> 宋圣哲淺笑道,“就憑著桌上這一道‘白脯’,我可客氣不起來?!彼男θ菁毤毜模叭粢袁樦蒿L味來制,這道菜須經二宿尚成,如此,我哪里能說是自己客氣了呢?” 羅蒙正抿了口茶,就聽傅楚笑道,“羅大人說‘薄’,宋大人卻偏說‘厚’,又不許我道一聲‘客氣’,這倒叫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宋圣哲笑瞇瞇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羅大人悉心體諒,我自是應當事事都往‘厚’里說,”他一面笑著,一面稍稍側轉過身,對著沉默不語的彭平康道,“不信就問彭大人,彭大人可是最懂薄厚貴賤的了?!?/br> 彭平康看了宋圣哲一眼,爾后擱下茶碗,抬手便拿起面前的一副公筷銀著,往那道“白脯”里夾了一小片羊rou送到宋圣哲面前的盤碟里。 羅蒙正立時斂了笑容。 彭平康擱下筷子,淡淡道,“是‘薄’是‘厚’,一嘗即知。” 齊得韜瞥了羅蒙正一眼,伸手將那盞方才被彭平康擱下的茶碗拿了起來,朝彭平康的手邊端去,“上邶州的羊rou膻味兒重得很,彭大人遠道而來,還是先喝盞茶醒醒胃罷?!?/br> 彭平康朝齊得韜淺笑了一下,一面順手接了過來,一面不咸不淡地道,“我的胃口倒好,只是這茶里沒擱香料,我怕宋大人吃不習慣呢?!?/br> 宋圣哲淡笑著睨了面前的碟子一眼,側過身朝傅楚打趣道,“瞧,彭大人待人,一向是‘無貴賤而無留門’,我竟忘了,還問出句多余話來,倒叫彭大人取笑我呢?!?/br> 傅楚笑了一下,剛要接口,就聽羅蒙正道,“宋大人將彭大人比作鄭莊,”他微笑道,“怎地還反說是彭大人在取笑呢?” 傅楚輕咳了一記,又聽彭平康接口道,“是啊,漢武帝嘗聞,‘鄭莊行,千里不赍糧’,宋大人哪里是在說我取笑,”他亦微笑道,“分明是在說羅大人的宴備得多余了呢?!?/br> 羅蒙正頓時揚起了眉。 齊得韜見狀忙道,“彭大人多心,我頭一回來上邶州時,羅大人與傅大人也備了這幾道羊菜來吃呢?!?/br> 彭平康聽了便笑,“那這么說來,宋大人方才的那句‘無貴賤而無留門’,原是該形容羅大人與傅大人才對?!?/br> 傅楚笑著回道,“孔圣人嘗云‘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宋大人說‘多余’,是宋大人勤儉,我和羅大人卻不能因此失了禮數(shù)啊?!?/br> 彭平康笑了一笑,就見羅蒙正拿起銀著,同自己先前一樣,往‘白脯’里搛了一片羊rou擺到宋圣哲的碟子里,“正是呢?!?/br> 宋圣哲倒不拘束,見羅蒙正動了筷子,亦跟著抬起了手,輕巧地將碟中兩片脯rou搛到了一筷,掩口吃了下去。 羅蒙正瞥了彭平康一眼,見他正低頭抿著茶,便朝宋圣哲微笑著問道,“不知較與瑯州風味如何?” 宋圣哲放下掩口的手,微笑回道,“‘其文是也,其質非也’?!?/br> 這回傅楚還沒來得及開口,齊得韜就先“喲”了一聲,“‘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宋大人這一答,”他淺笑道,“是在譏諷在座的哪一位‘君子’呀?” 彭平康對著茶碗輕笑道,“杜子美嘗有詩云‘贈爾秦人策,莫鞭轅下駒’,三位大人別多心,宋大人是在借機笑話我呢?!?/br> 羅蒙正盯著彭平康看了片刻,又轉過頭去瞧了宋圣哲一眼,忽然“嗤”地笑了一記,朝著齊得韜微笑道,“我聽出來了,彭大人是在變著法兒地夸我們‘文質彬彬’呢?!?/br> 齊得韜笑笑,沒接話。 羅蒙正又道,“我不過是‘事君盡禮’,彭大人要夸,也不必‘變著法兒地夸’,”他微笑道,“倘或給不知情的人聽去了,還以為我待二位大人太過‘諂媚’了呢?!?/br> 宋圣哲忙笑道,“怎么會呢?”他頓了一下,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白脯”,“羅大人的‘薄厚’分得如此清楚,就是孔圣人再世,也不得不贊一句‘循禮’啊?!?/br> 羅蒙正淡笑道,“要真‘循禮’,”他看向彭平康,“方才我話里的那柄‘青蓋傘’,合該只給彭大人一人撐才是啊?!?/br> 宋圣哲笑了笑,抬手掩了口,將筷上的rou放進了嘴里。 彭平康瞥了宋圣哲一眼,就聽齊得韜干咳了兩聲,接過話頭道,“這是什么說法兒呢?” 羅蒙正淡笑道,“我是想到了柳子厚的詩中有一句,‘犬馬有蓋帷’,”他道,“用典極好?!?/br> 彭平康擱下了茶碗,拿起桌上的白巾子拭了一下嘴角,“這詩我倒讀過,其題名為《掩役夫張進骸》,”他抬起頭來,“羅大人果然一心為公,連在宴上引詩,都不忘體恤民情?!?/br> 羅蒙正淺笑了一下,道,“彭大人博學?!?/br> 彭平康淡然道,“羅大人過獎,非是我博學,只是柳子厚筆力老道,我初讀此詩,便心生感懷,因此印象就深了些?!?/br> 宋圣哲放下了手,笑著接口道,“是么?”他淺笑道,“不過我聽羅大人方才引的那一句,倒不如柳子厚的《溪居》、《江雪》、《漁翁》來得渾雄豪上、格句天成呢?!?/br> 彭平康接口道,“那一句是不怎么暢快?!?/br> 羅蒙正道,“哦?”他微笑道,“這首詩里,竟還有令彭大人覺得暢快的一句?” 彭平康道,“卻有一句,”他淺笑道,“不過羅大人怕是不喜歡。” 羅蒙正偏了偏頭,又往宋圣哲的方向瞟了一眼,見宋圣哲依舊笑意盈盈,“哦?不知彭大人說的是哪一句?” 彭平康笑了笑,隨口吟道,“‘為役孰賤辱,為貴非神奇’。” —————— —————— 1“白脯” 韓鄂《四時纂要》“牛、羊、獐、鹿等精rou,破作片,冷水浸一宿,出,溺之,去血,候水清乃止。即用鹽和椒末,混經再宿,出,陰干,棒打,踏令緊。自死牛羊亦得。” 2“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鄭莊、汲黯當初位列九卿,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純正。 這兩人中途都曾被罷官,家境清貧,賓客遂日趨沒落。 待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沒有剩余的財物。 鄭莊的兄弟子孫因他的緣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說憑著汲黯、鄭當時為人那樣賢德,有權勢時賓客十倍,無權勢時情形就全然相反,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般人呢! 下邽縣翟公曾說過,起初他做廷尉,家中賓客盈門;待到一丟官,門外便冷清得可以張羅捕雀。 他復官后,賓客們又想往見,翟公就在大門上寫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br> 汲黯、鄭莊也有此不幸,可悲??! 《史記》鄭莊、汲黯始列為九卿,廉,內行脩絜。 此兩人中廢,家貧,賓客益落。 及居郡,卒後家無馀貲財。 莊兄弟子孫以莊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 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 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汲、鄭亦云,悲夫! 3“無貴賤而無留門” 鄭莊做右內史時,告誡屬下官吏說“有來訪者,不論尊貴或低賤,一律不得讓人滯留門口等候?!?/br> 他敬執(zhí)主人待客之禮,以自己的高貴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 鄭莊廉潔,又不添置私產,僅依靠官俸和賞賜所得供給各位年長的友人,而所饋送的禮物,只不過是用竹器盛的些許吃食。 《史記》莊為太史,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br> 執(zhí)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 莊廉,又不治其產業(yè),仰奉賜以給諸公。然其餽遺人,不過算器食。 4“鄭莊行,千里不赍糧” 鄭莊被派遣視察黃河決口,他請求給五天時間準備行裝。 漢武帝說“我聽說‘鄭莊遠行,千里不帶糧’,為什么還要請求準備行裝的時間?” 鄭莊在外人緣雖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順從主上之意,不敢過于明確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張。 《史記》鄭莊使視決河,自請治行五日。 上曰“吾聞‘鄭莊行,千里不赍糧’,請治行者何也?” 然鄭莊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否。 5《論語》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br> 子貢提出去掉每月初一日告祭祖廟用的活羊??鬃诱f“賜,你愛惜那只羊,我卻愛惜那種禮?!?/br> 6“其文是也,其質非也” 有人問“如果有個人,自己說自己姓孔,字仲尼,登堂入室,伏在孔子的幾案上,穿上孔子穿過的衣服,就可以說自己是孔子了嗎?” “外表是,實質不是?!?/br> “什么是‘實質’呢?” “本身是羊,即使披上虎皮,還是見到草就高興,見到豺狼就發(fā)抖,忘了自己身上披的是虎皮了。” 《法言》或曰“有人焉,自云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門,升其堂,伏其幾,襲其裳,則可謂仲尼乎?” 曰“其文是也,其質非也?!?/br> “敢問質?!?/br> 曰“羊質而虎皮,見草而說,見豺而戰(zhàn),忘其皮之虎矣?!?/br> 7《論語》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br> 孔子說“質樸勝過了文飾就會粗野,文飾勝過了質樸就會虛浮,質樸和文飾比例恰當,然后才可以成為君子。” 8彭平康引用的“贈爾秦人策,莫鞭轅下駒”這一句里面的“轅下駒”是拿鄭莊的典故來對應前面的話。 元光四年,因灌夫使酒罵座,竇嬰與田蚡之爭愈演愈烈,漢武帝讓兩人在東宮辯論,二人針鋒相對,互相指責,于是漢武帝向在朝的大臣征詢意見,鄭當時認為竇嬰對,但后來又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去回答漢武帝。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 漢武帝怒斥鄭當時說“你平日多次說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長處和短處,今天當廷辯論,畏首畏尾地像駕在車轅下的馬駒,我將一并殺掉你們這些人?!?/br> 《史記》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后不敢堅對。馀皆莫敢對。 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shù)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如效轅下駒。吾并斬若屬矣?!?/br> 9《論語》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br> 孔子說“我完完全全按照周禮的規(guī)定去事奉君主,別人卻以為這是謅媚呢。” 10柳宗元的《掩役夫張進骸》里的這一句“貓虎獲迎祭,犬馬有蓋帷”是取自《禮記》的典故。 《禮記》“古之君子,使之必報。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br> 《禮記》“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貢埋之,曰‘吾聞之也,敞帷不棄,為埋馬也;敝蓋不棄,為埋狗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