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邶州，州府衙。

    羅蒙正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你的難處呢，整個上邶州也沒有比我和傅大人知道得更清楚了，”他合起蓋碗，“但撫臺呈奏上寫的是豐歲，我和傅大人也沒辦法。”

    司戶參軍急得出了一頭汗，“咱們上邶州與旁的州不一樣，羅大人，您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上奏圣上……”

    羅蒙正輕輕地擱下了茶碗。

    傅楚接口道，“我和羅大人剛把新謄的戶籍冊子上交戶部，”他抬眼看向司戶參軍，“連一歲都沒過呢，你讓羅大人怎么開口？”

    司戶參軍一愣，接著囁嚅道，“可……上回兩位大人還同小的說，這征丁是征丁，收秋賦歸收秋賦，完全是兩碼事……”

    傅楚微笑道，“是啊，現(xiàn)在不就是兩碼事么？”

    司戶參軍著急道，“但現(xiàn)下圣上下令以折色繳稅，這、這怎么繳得出？”

    羅蒙正不緊不慢道，“怎么繳不出？豐歲自有糴糶之策，官府將依律按司農(nóng)寺所定糧價，高于市價收購百姓手中余糧，如此一來，既可避免‘谷賤傷農(nóng)’，百姓手中又有了可上繳賦稅的‘折色錢’，豈不是一舉兩得？”

    傅楚也在旁附和道，“圣上一向體恤民情，我等‘食君之祿’，就應(yīng)‘忠君之事’，上回各州征丁不力，已迫得圣上棄戰(zhàn)元昊，如今正值豐歲，難道你要讓我和羅大人上奏圣上，說上邶州無力購糧，官倉空虛嗎？”

    司戶參軍連連躬身道，“不是，不是，兩位大人誤會了，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傅楚悠悠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司戶參軍道，“小的的意思是，兩位大人能……”他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最好，能向各鄉(xiāng)縣官下封文件?！?/br>
    羅蒙正道，“這又是什么說法呢？”

    司戶參軍道，“小的明白，圣上是體恤民間疾苦，才下了折色繳賦的命令，可到了各鄉(xiāng)縣里頭，卻不是這么一回事了。兩位大人有所不知，這每歲的糴糶，大約全是鄉(xiāng)間胥吏的事體，縣官手中既無錢財，又怕開罪底下胥吏，所以……”

    傅楚接口道，“胥吏的問題，我和羅大人已經(jīng)知道了，你要說什么，我和羅大人大體也能想到，只是各鄉(xiāng)縣情形不同，”他頓了頓，道，“你要我和羅大人從州府衙下文件控制鄉(xiāng)間糴糶糧額，恐怕是‘徒勞無功’?！?/br>
    羅蒙正亦道，“這是一樣，還有一樣，現(xiàn)下‘投獻(xiàn)’風(fēng)波尚未平息，又剛剛清查過人口，鄉(xiāng)間百姓人心浮動，若是此刻我和傅大人再自行插手鄉(xiāng)間收賦之事，恐怕民怨迭起，收賦一事更生變端啊?！?/br>
    司戶參軍道，“可……如今縣衙無力收糧，只能對百姓送來的余糧壓級壓價，抑或拒之官倉之外。百姓手有余糧而不得出，便只能受鄉(xiāng)間胥吏的盤剝，賣出糧價被一壓再壓不說，待糴糶過后，胥吏收繳‘折色錢’時，又是百般為難，要百姓多納糧帛至市價三、四倍才罷休，這樣下去……”

    傅楚道，“我和羅大人也知道縣官難當(dāng)，只是……羅大人說得對，‘投獻(xiàn)’已停，既然‘受獻(xiàn)’已是有違圣訓(xùn)，我和羅大人若是再插手鄉(xiāng)間事宜，恐怕就會落得一個‘貪婪無度’、‘逼民為佃’的名聲，”他淡淡道，“我和羅大人可實(shí)在承受不起啊?！?/br>
    司戶參軍滯了一下，爾后又磕磕巴巴地道，“但鄉(xiāng)間胥吏如此……猖狂地剝削民財，這朝廷規(guī)定的‘折色錢’數(shù)恐怕實(shí)難收齊，那……兩位大人又如何向圣上……”

    羅蒙正復(fù)端起茶碗，“你倒不用憂心我和傅大人，”他掀開蓋碗，緩緩地喝了一口茶，“若是秋賦不齊，到了實(shí)在至急為難之時，我和傅大人定會上奏引退，并向圣上稟明上邶州實(shí)情，斷斷不會，讓上邶州的百姓白白蒙受鄉(xiāng)間胥吏的欺凌?！?/br>
    傅楚亦淡笑道，“羅大人說得正是呢！”他目光灼灼，“上邶州民生艱難，歸根結(jié)底，也是我和羅大人治理無方，有負(fù)圣上隆恩，如此，便理應(yīng)上奏圣上，請罪引退?！?/br>
    司戶參軍頭上的汗冒得更厲害了，“不，不是，小的只是想……咳，實(shí)在沒有、沒有要以此要脅兩位大人的意思?！?/br>
    羅蒙正笑了笑，又呷了一口茶。

    傅楚亦朝司戶參軍笑了一笑，爾后似溫聲安撫道，“知道你并無此意，”他頓了頓，道，“我的意思是，雖然上邶州較其他州更困苦些，但這鄉(xiāng)間胥吏之弊總是大同小異，現(xiàn)在有難處的，絕不止你一人，也不止我和羅大人二人，因此，你實(shí)在不必?fù)?dān)憂我和羅大人?！?/br>
    傅楚的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司戶參軍哪里聽不出這弦外之音，他連連應(yīng)是，被羅蒙正叫起后，卻又有點(diǎn)兒不甘心地小聲問道，“……但各縣官倉空虛，實(shí)在……萬一、萬一陡遇水旱災(zāi)荒，倉中卻無糧救濟(jì)，這可如何是好？”

    傅楚道，“你這便是白問一句了，”他淡淡道，“若當(dāng)真遇了災(zāi)荒，我和羅大人，難道還能對朝廷瞞情不報不成？”

    司戶參軍復(fù)躬身道，“是是是，”他直起身，“其實(shí)……若是兩位大人能從州里撥些錢分去各鄉(xiāng)縣收買余糧……”

    羅蒙正接口道，“不是我和傅大人吝嗇，只是這州里的花銷，不比鄉(xiāng)縣里好轉(zhuǎn)圜，一筆筆都是有賬記的，若是賬無明細(xì)，到了年末之時，我又如何去定襄述職呢？”

    傅楚又道，“再者，今年州里須得花費(fèi)的事體不少，旁的不提，就修復(fù)禮拜寺一項，州里便已填了不少錢進(jìn)去，如今這賬面上的確是無錢可補(bǔ)，我與羅大人，也實(shí)在變不出錢來?！?/br>
    司戶參軍頓了一頓，似還要張口，就聽羅蒙正不咸不淡地道，“即使州里有撥錢的能耐，撥下到各鄉(xiāng)縣里，亦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各鄉(xiāng)縣的縣官為著自己縣衙的好處，不論究竟能否收糧，定會都一窩蜂地來求錢花。到時，我和傅大人雖有撥錢的能耐，卻定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羅蒙正說著，擱下茶碗，看向了司戶參軍，“總要賴你替我和傅大人收場才是，這卻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司戶參軍心下一驚，忙低頭道，“不敢，不敢，兩位大人抬舉小的了，小的斷沒有這般大的能耐?！?/br>
    傅楚悠悠道，“你既無這能耐，卻出了這主意，豈不是有意讓我和羅大人為難么？”

    司戶參軍立刻躬身道，“兩位大人息怒！是、是小的眼皮子淺，亂生了一糊涂主意，就地說出來，沖撞了兩位大人，兩位大人千萬……”

    羅蒙正擺了擺手，道，“無妨，”他似不以為意地淡笑道，“你只須做好你分內(nèi)之事即可，我和傅大人，斷斷不會將秋賦不整一事歸責(zé)于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