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洵美抱著琴小步走進屋中，她的袍擺擦過門檻，發(fā)出輕微而柔和的響動。

    這回她的頭上一支釵也無，只是按官伎的樣式松松地挽了發(fā)髻，烏發(fā)垂到臉頰旁，襯得她的面頰格外瑩白。

    彭平康正看著桌上的那只墨盒沉思，他聽到紀洵美的道禮聲時，像被驚了一記似地抬起了頭。

    映入眼簾的，是紀洵美伏身跪拜的模樣，烏發(fā)散垂到她的脊上，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道，“起身罷。”

    紀洵美慢慢直起了身，她將琴橫放在跟前，低眉道，“彭大人今兒想聽哪支曲兒？”

    彭平康看了看她，忽而笑道，“你的發(fā)可真好?！?/br>
    紀洵美一怔，喏喏應(yīng)聲道，“謝彭大人夸獎?！?/br>
    彭平康又笑道，“啊，可惜如今是初秋。”

    紀洵美心下一突，她覺得彭平康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有些奇怪，雖然似乎是個好兆頭，但她依然不敢貿(mào)然接口。

    彭平康溫聲道，“深秋時，蜀地的山枇杷花開得最好，若折來一支作你的發(fā)釵，倒正合適呢?！?/br>
    紀洵美微微蹙了蹙眉，她低著頭，眼瞧著面前的琴，心里卻不禁憶起中元節(jié)時彭平康說的那些話。

    她迅速地忖度了一會兒，幾乎可以確定，在今日之前，彭平康著實沒對她流露出一絲鐘意的情緒。

    紀洵美心下遲疑，她直覺事有蹊蹺，但她又不想錯過這難得的時機，于是她輕聲接口道，“是，彭大人好情致?！?/br>
    彭平康微微笑道，“哪里來得好情致？我是見了你，才想到蜀地山上的枇杷花呢?！?/br>
    紀洵美聽了，卻更覺得事出有異，她滯了一滯，在彭平康眼中看上去像怔了一怔，她抬起頭來，朝彭平康略帶羞澀地笑了笑，“彭大人謬贊了?！?/br>
    彭平康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葉如裙色碧綃淺，花似芙蓉紅粉輕’，”他輕聲道，“今日你著的這衣衫，竟讓我想起白樂天作的這句詩來了?！?/br>
    紀洵美心下一驚，瞬間失了容色，猛地抬眼去看彭平康。

    彭平康的笑容依舊溫柔，“怎么了？我不過贊一句你的衣飾罷了，你便這般羞赧了？”

    紀洵美復(fù)低下了頭，她的唇顫了顫，極力穩(wěn)住了聲線道，“奴婢謝彭大人抬愛，只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彭平康道，“奴婢不知，自己究竟能否做得彭大人的‘解語花’。”

    彭平康揚了揚嘴角，看向紀洵美的眼神多添了一分光彩，“這有何難？”他似半開玩笑道，“我出身將門，性子伉直，心思好猜得很呢?！?/br>
    紀洵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她微微側(cè)了側(cè)頭，那縷原本貼在臉邊的烏發(fā)垂到了肩頭，她的臉皎白如玉，一雙美目燦若星辰，她慢慢抿緊了唇，朝彭平康扯出一個輕巧的弧度，“是啊，”她微笑著說，“奴婢亦是將門出身呢?！?/br>
    彭平康心下一蕩，就聽紀洵美繼續(xù)微笑道，“可奴婢的心思，卻不似彭大人想得那般好猜呢?！?/br>
    她這么說著，眉目微挑，紅唇翕合，話音中帶了些許挑釁的意味，眼里的那點子澄澈卻一覽無余。

    彭平康這時才覺得，紀洵美確實是有那么幾分可恃為資本的美貌的。

    他又定睛看了紀洵美一會兒，笑道，“是么？”他似調(diào)笑道，“不過你說得也對，我從來不慣去猜女人的心思?！?/br>
    紀洵美歪了歪頭，學(xué)著彭平康的語調(diào)反問道，“彭大人是怕猜不著嗎？”

    彭平康笑了笑，半開玩笑般回答道，“我是不耐煩去猜，女人的心思么，彎彎繞繞，最終卻只圍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旋，我猜它作甚？”

    紀洵美粲然一笑，語似調(diào)侃道，“原來，彭大人是怕猜不對啊?！?/br>
    彭平康看紀洵美的眼神又深了一分，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墨盒，道，“你果然是將門出身?！?/br>
    紀洵美一怔，爾后笑著接口道，“彭大人是在夸贊奴婢么？”

    彭平康微笑道，“如何不是？”他道，“你不愿我贊你的衣飾，我便只能夸你的心思了?！?/br>
    紀洵美笑了笑，沒再接彭平康的話，而是看向了面前的琴，“彭大人，您還沒告訴奴婢，究竟想聽什么曲兒呢?！?/br>
    彭平康挑了挑眉，玩味道，“我不說，你且猜一猜？”

    紀洵美想了想，伸出纖長的手，輕輕撥動琴弦，劃出一串優(yōu)美的音來，“那，奴婢就為彭大人彈一支《碣石篇》罷。”

    彭平康嘴角一揚，“‘觀滄?！?？”他頓了頓，又夸了一句，“好大的氣勢。”

    紀洵美停下了撥弄琴弦的手，輕聲道，“大丈夫當有如此氣概也。”

    彭平康聞言一怔，轉(zhuǎn)而笑道，“難怪中元節(jié)那日你彈得不好，原來，你是不喜歡那支《醉翁吟》啊？”

    紀洵美淡淡地笑道，“文人縱情山水，吟游作和，無論辭藻何盛，亦不過是太平盛世中的矯揉之作罷了?！彼鹎宄旱难郏抗忪陟诘乜聪蚺砥娇?，“那日，彭大人點《醉翁吟》，是顧及周少尹在場的緣故罷？”

    彭平康笑笑，不置可否道，“蜀地位于東郡內(nèi)陸，又何來‘滄海’可觀呢？倒不如《醉翁吟》瑯瑯上口，又合情合景呢。”

    紀洵美淺笑道，“彭大人在瑯州，可是‘獨占鰲頭’，奴婢彈這一首《碣石篇》，正合了彭大人您這‘釣鰲客’呢?！?/br>
    彭平康笑了起來，“‘海上釣鰲’，為昔年李太白開元中謁宰相時自題之稱，你……”彭平康的話說到一半，中途忽然改了口道，“你喜歡李太白？”

    紀洵美低頭道，“是，家父仰慕‘詩仙’之才，奴婢耳聞目染?！?/br>
    彭平康“唔”了一聲，道，“‘風(fēng)波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他語似感慨道，“好一個‘海上釣鰲客’！”

    紀洵美看向彭平康，她目光悠悠，眼神中多帶了一分模糊不清的探究。

    彭平康感受到了她的視線，回看向她，微微笑道，“臨滄海，釣巨鰲，須以虹蜺為線，明月為鉤，如此，又將以何物為餌？”

    紀洵美直視著彭平康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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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山枇杷花二首

    白居易

    萬重青嶂蜀門口，一樹紅花山頂頭。

    春盡憶家歸未得，低紅如解替君愁。

    葉如裙色碧綃淺，花似芙蓉紅粉輕。

    若使此花兼解語，推囚御史定違程。

    蜀地的門前是萬重青山，在山頂是開了一樹的紅花。

    春天將盡想歸家卻不能夠回去，開的繁盛低垂的紅花就好像理解我的心情，替我愁苦。

    山枇杷的葉子就像清淺的碧綃的裙的顏色，花就像輕淺的粉紅的芙蓉。

    假若再讓這花能解語，那么我一定會推遲原來的行程。

    文里面彭平康吟的這句詩，與紀洵美自稱的“解語花”，正對應(yīng)的就是這句“推囚御史定違程”。

    2吳兢《樂府古題要解》

    碣石篇右晉樂奏魏武帝詞。首章言東臨碣石，見滄海之廣，日月出入其中。二章言農(nóng)功畢而商賈往來。三章言鄉(xiāng)土不同，人性各異。四章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也。

    3《唐語林》李白開元中謁宰相，封一板，上題曰“海上釣鰲客李白?！?/br>
    宰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

    白曰“風(fēng)波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蜺為線，明月為鉤?！?/br>
    又曰“何物為餌？”

    白曰“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

    宰相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