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太極宮，清寧宮

    “朕聽說，”安懋垂著眼簾，對站在面前的安文道，“朝陵的時(shí)候，你與太子起了些爭執(zhí)？”

    安文作揖道，“是，”他直起身，淡然道，“勞父皇掛心，不過是一樁小事罷了?！?/br>
    安懋道，“那是什么事?。俊彼а劭戳税参囊幌?，又垂下了眼簾，“說給朕聽聽?！?/br>
    安文聞言，遲疑了一下，下意識地就往宋皇后那里看去，不想，就在此時(shí)，安懋又淡淡開口道，“說出來，朕給你評評理?！?/br>
    安文忙收回目光，行禮道，“是，朝陵途中，兒臣與太子說起近來所讀之書，恰兒臣重讀《梁書》，便與太子多論了幾句，論及《扶桑國傳》一篇時(shí)，起了些爭執(zhí)?！彼D了頓，補(bǔ)充道，“實(shí)在不是什么大事?！?/br>
    安懋“唔”了一聲，道，“扶桑國？”他抬起眼來，對安文笑了一笑，“古籍中的夷國記載數(shù)不勝數(shù)，你為何偏偏在意這一國？”

    安文見安懋并未直接問起自己與太子的爭端，心下不禁微微一松，“兒臣見《梁書》記載中，提起扶桑國因多扶桑木為名，其葉似桐，而初生如筍，扶桑國人食之，實(shí)如梨而赤，且經(jīng)年不壞。兒臣因想，若是將此扶桑木移植于東郡，廣種民間，即或能于荒歲時(shí)，解鄉(xiāng)民一時(shí)之困?！?/br>
    安懋聽了，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太子又如何以為呢？”

    安文咬了咬唇，道，“太子卻以為兒臣所說，為異想天開，又說扶桑不過是上古神話中的東方神木，因日出其間，故以為名?！?/br>
    安懋笑了起來，“確是樁小事，”他淡笑道，“你與太子，各有各的道理?！?/br>
    安文一聽，脫口便道，“那父皇以為……”

    安文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見宋皇后朝自己投來一瞥，不禁滯了一滯，止住了將將要問出口的話。

    安懋卻渾不在意似的，聽安文這樣問，也不生氣，而是朝安文解釋道，“太子所說，亦不無道理，朕記得，《離sao》中即有一句為‘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f扶桑為日所扶木，也是有據(jù)可依?！?/br>
    安文看了宋皇后一眼，略帶有些不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安懋見狀又笑道，“再者，依《梁書》所載，‘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余里’，遠(yuǎn)飄海外，即使這扶桑木可移作東郡解荒之食，你又如何往這扶桑國去呢？”

    安文剛要開口，就聽宋皇后立刻柔聲接口道，“他不過是看多了書，又喜歡與兄長議論而已，圣上不必與他認(rèn)真。”

    安文看了看宋皇后，閉上了剛張開了的嘴。

    安懋沒再追問，而是轉(zhuǎn)頭看向宋皇后，笑道，“朕也沒較真，只是多問了他一句話，皇后怎么反倒與朕認(rèn)真起來了？”

    宋皇后低了低眉，“是，臣妾失言?！?/br>
    安懋轉(zhuǎn)回頭，面對著安文道，“朕知道太子，太子一向不喜歡這些‘外國事’，也不愛聽旁人論什么‘外國’，偶爾寫上一篇‘外國’有關(guān)的文章，也是‘遣唐使’一類，你與他論‘外國’，容易起爭執(zhí)?！卑岔D了頓，道，“往后，你就別與太子論‘外國’了罷，真要論書，就從‘四書五經(jīng)’里去挑來論，那才是正經(jīng)該用功的地方?！?/br>
    安文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悶悶的，“是，兒臣知錯(cuò)?！?/br>
    安懋溫聲笑道，“無妨，你慣是如此脾性，算不得什么錯(cuò)?！彼χ?，又補(bǔ)充了一句，道，“你若再想論‘外國’，不如與你三弟、四弟去論，他們少聽這些，定會覺得新奇?！?/br>
    安文一怔，下意識地又去看宋皇后，只見宋皇后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恢復(fù)原來的神色。

    安懋沒聽見安文應(yīng)聲，卻不在意似地繼續(xù)道，“尤其是你四弟，他剛開蒙，一定喜歡聽你講這些‘外國’的故事。”

    宋皇后的神色依舊平靜，安文卻忍不住道，“父皇，四弟才入學(xué)，又不在弘文館念書，想來，兒臣與四弟，素日里也會不著面罷?！?/br>
    安懋淡笑道，“那又何妨？若想會面，便總有見得著的時(shí)候，或是他到清寧宮來，或是你到山池院去，一定有能說得上話的地方?！?/br>
    安文沉默片刻，開口道，“父皇，兒臣不喜歡山池院。”

    安懋眉頭一動(dòng)，問道，“為何？”

    安文囁嚅了一下，沒出聲，只是復(fù)抬眼去看宋皇后。

    安懋見狀，也不多勉強(qiáng)，道，“好，你既不喜歡，那就不去山池院了罷?！?/br>
    安文行禮道，“是。”

    安懋笑了笑，語帶調(diào)侃道，“你既不愿去山池院，那另有一樁事體，你須得替朕辦了。”

    安文一愣，接著低了低頭，輕聲問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安懋道，“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笑道，“是朕覺得，你四弟早慧，或許不耐煩讀‘小學(xué)’的那些童蒙書，該直接同你和你三弟一齊上弘文館的課才對?！?/br>
    安文心下一動(dòng)，聽安懋繼續(xù)道，“朕不想空耗了你四弟的早慧，但朕卻不想出面去考他，也不想讓他知道朕是在考他，”安懋微笑道，“不如，你就代朕去考一考他，瞧瞧他究竟是否早慧到了能與你和你三弟一齊去弘文館念書的地步。”

    安文覺得安懋的話音頗為意味深長，他還來不及細(xì)品，就聽一旁的宋皇后溫聲道，“圣上說笑了，他雖為四皇子兄長，但年紀(jì)尚小，學(xué)問不精，如何能替代圣上，去考校其他皇子的功課呢？”

    安懋轉(zhuǎn)頭溫聲寬慰道，“皇后安心，四皇子若當(dāng)真無那般才學(xué)，朕自會讓他從童蒙書念起，絕不勉強(qiáng)他入弘文館?！?/br>
    宋皇后應(yīng)道，“是，”她看向安文，溫婉笑道，“可聽見了罷？你父皇并不勉強(qiáng)四皇子入弘文館，你考校完畢，要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同你父皇將話回清了才好?！?/br>
    安懋聞言，不禁笑道，“皇后是愛子心切?！?/br>
    宋皇后柔聲笑道，“臣妾是怕圣上太嬌縱他了?！?/br>
    安懋笑了笑，轉(zhuǎn)回頭面朝安文道，“皇后毋需憂心，這考較的題目，朕已然有了主意?！?/br>
    安文行禮道，“是，請父皇賜題?！?/br>
    安懋笑道，“朕記得，四皇子似乎頗通漢時(shí)故事，不如，你就以‘孝宣之治’為題，與四皇子論一論漢史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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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國”和“女國”

    《梁書》齊永元元年，其國有沙門慧深來至荊州，說云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余里，地在中國之東，其土多扶桑木，故以為名。

    扶桑葉似桐，而初生如筍，國人食之，實(shí)如梨而赤，績其皮為布以為衣，亦以為綿。作板屋，無城郭。有文字，以扶桑皮為紙。無兵甲，不攻戰(zhàn)。

    其國法，有南北獄。若犯輕者入南獄，重罪者入北獄。有赦則赦南獄，不赦北獄。在北獄者，男女相配，生男八歲為奴，生女九歲為婢。犯罪之身，至死不出。

    貴人有罪，國乃大會，坐罪人于坑，對之宴飲，分訣若死別焉。以灰繞之，其一重則一身屏退，二重則及子孫，三重則及七世。名國王為乙祁；貴人第一者為大對盧，第二者為小對盧，第三者為納咄沙。國王行有鼓角導(dǎo)從。

    其衣色隨年改易，甲乙年青，丙丁年赤，戊己年黃，庚辛年白，壬癸年黑。

    有牛角甚長，以角載物，至勝二十斛。車有馬車、牛車、鹿車。國人養(yǎng)鹿，如中國畜牛，以乳為酪。有桑梨，經(jīng)年不壞。多蒲桃。其地?zé)o鐵有銅，不貴金銀。市無租估。

    其婚姻，婿往女家門外作屋，晨夕灑掃，經(jīng)年而女不悅，即驅(qū)之，相悅乃成婚。婚禮大抵與中國同。

    親喪，七日不食；祖父母喪，五日不食；兄弟伯叔姑姊妹，三日不食。設(shè)靈為神像，朝夕拜奠，不制缞绖。嗣王立，三年不視國事。

    慧深又云“扶桑東千余里有女國，容貌端正，色甚潔白，身體有毛，發(fā)長委地。至二、三月，競?cè)胨畡t任娠，六七月產(chǎn)子。女人胸前無乳，項(xiàng)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則成人矣。見人驚避，偏畏丈夫。食咸草如禽獸。咸草葉似邪蒿，而氣香味咸。”

    天監(jiān)六年，有晉安人渡海，為風(fēng)所飄至一島，登岸，有人居止。女則如中國，而言語不可曉；男則人身而狗頭，其聲如吠。其食有小豆，其衣如布。筑土為墻，其形圓，其戶如竇云。

    扶桑國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有爭議的，我這篇文采用的是法國人金捏（deguignes）和章太炎的說法《梁書》中的“扶桑國”，實(shí)指如今的墨西哥。被描繪為像竹子一樣的紅果植物扶桑，其實(shí)就是指原產(chǎn)于墨西哥的玉米，而根據(jù)現(xiàn)存史料挖掘，中國南北朝時(shí)期的墨西哥玉米，確實(shí)就是慧深所說的紅色。

    墨西哥瑪雅人的首領(lǐng)稱dui，其發(fā)音正是《梁書》中所說的扶桑國貴人大小“對盧”。扶桑國有南北二監(jiān)，南監(jiān)押輕犯，北監(jiān)押重犯，重犯子女，男孩8歲為奴，女孩9歲為奴，這也是墨西哥瑪雅人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