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與民同欲
瑯州,瑁梁府衙 “……上回宋大人送去的節(jié)禮,”周胤緒一邊翻著瑯州征收秋賦明細的公文,一邊似隨口道,“彭大人喜歡?!?/br> 宋圣哲笑瞇瞇地“哦”了一聲,“是嗎?” 周胤緒道,“是啊,”他抬起頭,笑道,“要論瑯州的香,就數(shù)文氏最好,而宋大人送的‘薔薇水’,卻比文府中用的更勝一籌,彭大人如何會不喜歡呢?” 宋圣哲笑了笑,作勢點了點周胤緒,半開玩笑道,“周大人是在拿話哄我罷?”他彎起了眉眼,“彭大人是素不愛用香的?!?/br> 周胤緒亦半開玩笑地回道,“豈敢,豈敢,”他微笑道,“彭大人還同我說,幾位大人去文氏家中打牌的時候,都不曾見文府用過這么好的香呢?!?/br> 宋圣哲的笑容淡了些,“啊,彭大人是在借機抱怨文氏呢。我可不把這樣的夸贊當(dāng)真,”他頓了頓,又笑了一聲,“周大人也別把彭大人的‘喜歡’當(dāng)真才好?!?/br> 周胤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垂眸去看桌上的公文,“自然,如今中元節(jié)已過,還是專注公務(wù)要緊。” 宋圣哲看了周胤緒一眼,道,“周大人辦公,一向謹慎。” 周胤緒道,“與幾位大人相比,我可不敢妄稱‘謹慎’?!?/br> 宋圣哲淡笑道,“依我看,彭大人就不如周大人辦公謹慎了?!?/br> 周胤緒笑了一下,“辦公不提,彭大人在其他要事上,可是相當(dāng)謹慎的?!?/br> 宋圣哲笑著,似隨口問道,“不知周大人所說,是何‘要事’???” 周胤緒抬眼著意看了一下宋圣哲,又垂下眼去,嘴角揚起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度,道,“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那日我去廣德軍時,見彭大人召來彈琴的營伎姿貌動人,我這才與宋大人多說了兩句?!?/br> 宋圣哲瞇了瞇眼,道,“這如何能道‘謹慎’呢?”他微笑道,“瑯州的官伎營伎多不勝數(shù),其中自有不少才色雙絕者,卻不知,彭大人喚來的是什么營伎,竟讓周大人念念不忘?” 周胤緒笑了一聲,道,“聽彭大人說,那姑娘姓‘紀’,是新到瑯州的呢?!?/br> 宋圣哲微微一滯,隨即笑道,“想來,這名紀姑娘一定姿容絕佳罷。” 周胤緒微笑道,“生得是不錯,”他合上手上的公文,“只是琴彈得不好,一支曲子里,竟能錯了三、四個音去。” 宋圣哲笑道,“原本召伎也只是助興而已,周大人若不耐煩聽琴,下回不再召她就是了?!?/br> 周胤緒淺笑了一下,道,“聽宋大人這么一說,我心里便舒坦多了,否則,”他半真半假道,“我還以為,彭大人是不愿意我去廣德軍,才有意召了技藝不精的營伎來侍酒呢?!?/br> 宋圣哲心下一怔,很快又笑道,“怎么會呢?正如周大人上回所言,瑯州眾官吏都喜歡周大人,愿意與周大人來往呢?!?/br> 周胤緒微笑道,“可彭大人的‘喜歡’,卻當(dāng)不得真呢。” 宋圣哲一怔,就見周胤緒拿起桌上的公文,笑著遞還給了自己。 宋圣哲伸手接過,打開一瞧,卻并沒有周胤緒的印章與簽名。 宋圣哲抿了抿唇,就聽周胤緒道,“其實,不僅是彭大人,實際依我看來,瑯州并無多少官吏愿意與我交往呢?!?/br> 宋圣哲合上了公文,又恢復(fù)了笑瞇瞇的模樣,“周大人這話可有失偏頗,旁人如何且不論,我卻是一直在與周大人交往的?!彼D了頓,又笑著補充道,“譬如,關(guān)于‘投獻’一事,我與周大人,可稱得上是‘知無不言’啊?!?/br> 周胤緒深深地看了宋圣哲一眼,斂了笑容,道,“宋大人是早就料到……”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我沒料到什么?!彼问フ苷f著,也慢慢斂了笑容,“我是十分愿意與周大人一同辦公的,無論是征民夫,還是收秋賦,我從來,都沒有要排擠周大人的意思?!?/br> 周胤緒抿了一下唇,道,“如今新令既下,圣上是已然默認……” 宋圣哲輕咳了一聲,道,“周大人,圣心難測。” 周胤緒道,“是,我不如宋大人目光如炬?!?/br> 宋圣哲看了看周胤緒,不禁笑了起來,他將手中的公文輕輕擱在了一旁,好整以暇道,“周大人謬贊了,”他見周胤緒朝自己看了過來,不覺笑容更盛,“圣上尊儒,我不過是依循‘孔孟之道’行事罷了?!?/br> 周胤緒淡笑道,“宋大人又要與我講解‘四書’了嗎?” 宋圣哲向前微微傾了傾身,“‘四書’博大精深,我實不敢說‘解’?!闭f罷,他又往后靠回了原處,“不過是引證一二,與周大人議論儒學(xué)罷了?!?/br> 周胤緒微笑道,“不知,宋大人想與我議的是哪一節(jié)?” 宋圣哲笑道,“是《孟子》中的那一節(jié)‘人皆謂我毀明堂’?!?/br> 周胤緒微微一怔,“是孟子勸齊宣王勿毀明堂的那一節(jié)?” 宋圣哲點了點頭,道,“是,”他微微笑道,“齊宣王問孟子可否毀之明堂,孟子以‘行王政’諸言勸之,先是以昔年周文王治岐山輕徭薄賦為例,以諫齊宣王施仁于窮民,而齊宣王卻道……” 周胤緒下意識地接口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宋圣哲笑了笑,聽周胤緒繼續(xù)念道,“孟子因言‘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宋圣哲看著周胤緒漸漸變得復(fù)雜的神色,笑道,“是,公劉‘好貨’,古公亶父‘好色’,孟子卻引其事以諫宣王施‘仁政’,可見,于圣人而言,‘好貨與好色’乃人之常情?!?/br> 周胤緒蹙了蹙眉,道,“孟子所秉之‘仁政’,其精要在于‘與民同樂’、‘與民同苦’,宋大人這番釋義,實在……” 周胤緒說到這里,搖了搖頭,似乎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匯來形容宋圣哲的解釋。 宋圣哲卻不以為意,而是笑瞇瞇道,“非也?!?/br> 周胤緒一滯,不禁看向了宋圣哲,只見宋圣哲彎著眉眼,溫聲道,“周大人,孟子所倡‘仁政’之精髓,實在于‘與民同欲’?!?/br> 周胤緒一愣,就聽宋圣哲繼而悠悠道,“所謂‘以民為本’,即是如此了。” —————— —————— “人皆謂我毀明堂” 齊宣王問道“別人都建議我拆毀明堂,究竟是拆毀好呢?還是不拆毀好呢?” 孟子回答說“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請不要拆毀它吧?!?/br> 宣王說“可以把王政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時候,對農(nóng)民的稅率是九分抽一;對于做官的人是給予世代承襲的俸祿;在關(guān)卡和市場上只稽查,不征稅;任何人到湖泊捕魚都不禁止;對罪犯的處罰不牽連妻子兒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鰥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婦;沒有兒女的老年人叫做獨老;失去父親的兒童叫做孤兒。這四種人是天下窮苦無靠的人。文王實行仁政,一定最先考慮到他們?!对娊?jīng)》說‘有錢人是可以過得去了,可憐那些無依無靠的孤人吧。” 宣王說“說得好呀!” 孟子說“大王如果認為說得好,為什么不這樣做呢?” 宣王說“我有個毛病,我喜愛錢財?!?/br> 孟子說“從前公劉也喜愛錢財?!对娊?jīng)》說‘收割糧食裝滿倉,備好充足的干糧,裝進小袋和大囊。緊密團結(jié)爭榮光,張弓帶箭齊武裝。盾戈斧鉚拿手上,開始動身向前方?!虼肆粼诩依锏娜擞泄?,行軍的人有干糧,這才能夠率領(lǐng)軍隊前進。大王如果喜愛錢財,能想到老百姓也喜愛錢財,這對施行王政有什么影響呢?” 宣王說“我還有個毛病,我喜愛女色?!?/br> 孟子回答說“從前周太王也喜愛女色,非常愛他的妃子。《詩經(jīng)》說‘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驅(qū)馳快馬。沿著西邊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帶著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菚r,沒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也沒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喜愛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愛女色,這對施行王政有什么影響呢?” 《孟子》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guān)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br>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br>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br>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dāng)是時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