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敢回視
周府 “關(guān)于工部科買一事的折子,”周惇垂著眼簾,溫聲問道,“你覺得,該怎么遞得好?” 周胤微仍像之前一樣側(cè)身坐著,低著頭,“父親心中自有決斷?!?/br> 周惇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周胤微,又垂下眼簾,去看放在案上的文章,“圣上對于你評述科買的文章大為贊賞,我想你心底必定早有了主意,因此特意問一問你。” 周胤微道,“兒子的文章,都是父親指點的?!?/br> 周惇抬起了眼。 周胤微道,“圣上贊賞的,是父親?!?/br> 周惇靜靜地看了周胤微一會兒,往后一靠,道,“你要與我置氣到什么時候?” 周胤微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周惇道,“你說個時限罷,”他淡淡道,“你說出來,我便耐心侯著,待你不生氣了,我們再一齊商議事體?!?/br> 周胤微默然片刻,道,“兒子沒有生氣?!彼D了頓,又補充道,“更不敢與父親置氣?!?/br> 周惇輕輕嘆了口氣,剛想再說些什么,就聽周胤微繼續(xù)道,“兒子是好奇?!?/br> 周惇道,“好奇什么?” 周胤微道,“兒子好奇,父親為何不立時處置了杜韞玉?” 周胤微說這話時,聲線平穩(wěn)無波,整個人依然一動不動地低著頭,側(cè)坐在書房的一塊陰影里。 周惇聞言,也不生氣,反而還笑了一下,“臧隱,”他喚了一聲周胤微的字,“你是明白我的,在我看來,杜懷珠無心要殺紀(jì)鵬飛?!?/br> 周胤微道,“是,兒子明白?!?/br> 周惇道,“那么,我若因此處置了杜韞玉,豈不是濫殺無辜?” 周胤微道,“兒子明白父親,但不清楚大哥?!?/br> 周惇道,“你不清楚,無妨。”他淡然道,“反正,我是清楚的?!?/br> 周胤微道,“是?!?/br> 周胤微應(yīng)完聲,身子一動,悄然無息地站了起來,轉(zhuǎn)向周惇的方向行了個禮,“父親既然公務(wù)忙碌,兒子便不打擾了。” 周惇沒有出言阻止,而是淡笑道,“唔,那你的這篇文章……” 周胤微直起了身,接口道,“既受父親指教而成,自然當(dāng)是父親的文章?!?/br> 周惇的笑容漸漸地淡了下去。 周胤微復(fù)行了一禮,“兒子告退?!?/br> 說罷,周胤微往后退了兩步,爾后折轉(zhuǎn)過身,往書房門口走去。 這時,周惇忽然喚道,“胤微。” 周胤微停住了腳步,他仍習(xí)慣性地低著頭,頸子那兒像突出來一塊似的。 周惇看著周胤微略有些佝僂的背影,一時竟說不出話。 未幾,周胤微道,“父親可還有什么吩咐?” 周惇抿了抿唇,道,“如今,連我喊你,你都只應(yīng)聲,不回頭的么?” 周胤微道,“兒子不敢回頭。” 周惇道,“為何?” 周胤微道,“兒子生而有異貌,若陡然回視,只怕父親看花了眼,因此厭惡兒子?!?/br> 周惇道,“怎么會呢?”他淡淡道,“你生得什么模樣,自小我就知道,如何會看花了眼呢?” 周胤微折轉(zhuǎn)回身,“兒子是恐怕,父親今晚夢見‘三馬食槽’?!?/br> 周惇淺笑了一下,語帶調(diào)侃道,“倘若我果真夢此情景,豈非‘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周胤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來,見周惇正一臉笑意地看著自己,不禁心下一熱,道,“父親說笑了,”他行了一禮,直起身后,亦語帶調(diào)侃地回道,“如今是光啟八年,而非‘黃初八年’也。” 周惇笑了起來,“是啊?!敝軔f著,看著周胤微不覺彎起了的眉眼,又溫聲道,“臧隱,其實,你的相貌生得很好?!?/br> 周胤微一愣,爾后逐漸斂了笑容,又慢慢低下頭去,“……是,父親從不是濫殺無辜的人?!?/br> 周惇聞言一怔,剛要開口說什么,就聽周胤微轉(zhuǎn)而接上了先前的話題,“父親,兒子以為,工部的折子,還是慢些遞得好?!?/br> 周惇不置可否,“為何?” 周胤微道,“紀(jì)鵬飛一案余波未平,如今又正值征收秋賦,新令初頒,地方眾官惴惴不安,即使父親想借此查整徐氏,也不宜在此時生了事端?!?/br> 周惇垂眸又去看桌上的文章,“你作此文,卻道此言?” 周胤微道,“此文,是兒子作個圣上看的;而此言,”他鄭重道,“是說給父親聽的?!?/br> 周惇道,“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淡然道,“‘?dāng)巢豢梢祝瑫r不可失’?!?/br> 周胤微咬了咬唇,道,“父親,恕兒子直言,圣上若當(dāng)真下定決心要置徐氏于死地,紀(jì)鵬飛一死,即可借科買一事發(fā)難,又何必要借父親之手呢?” 周惇道,“圣上行事,一貫如此。”他淡淡道,“再者,紀(jì)鵬飛一案事關(guān)投獻,若是貿(mào)然發(fā)難,恐怕后果難料?!?/br> 周胤微道,“是,”他認真道,“父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 周惇沉默片刻,道,“我是知道徐廣的,其實,徐廣根本不是難對付的人,”周惇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圣上是被唬住了?!?/br> 周胤微被周惇的這一笑笑得有些疑惑,他想了想,試探著問道,“父親是認為,徐氏里最難應(yīng)付之人,不是徐國公嗎?” 周惇點了點頭,輕笑道,“絕不是徐廣?!?/br> 周胤微更加疑惑了,“可……” 周惇道,“旁的不提,就論殺紀(jì)鵬飛這一樁事,我料想徐廣做不出?!彼D了頓,強調(diào)著補充道,“不是做不來,而是做不出。” 周胤微不由一滯,“父親……” 周惇笑了笑,沒再說下去,而是拿起桌上的那篇文章,遞給周胤微,“對了,圣上聽聞你仰慕那文經(jīng)登的才華,特意將你的文章遞予文經(jīng)登看了,文經(jīng)登也夸你寫得好呢。” 周胤微雙手接過,聞言稍稍一停,不禁偷眼覷了一下周惇,見周惇面露慈意,便立刻會意道,“是,得文翰林夸贊,兒子歡喜?!?/br> 周惇笑道,“你既與文經(jīng)登相投,不如待他休沐時,投了拜帖去請教文章,恰逢明年就要春闈,能得這文狀元指點,想來你的文章也更能進益罷。” 周胤微應(yīng)道,“是,兒子回去就寫帖子?!?/br> —————— —————— 1“三馬食槽” 司馬懿內(nèi)里猜忌多變,表面寬容豁達。 曹cao逐漸察覺司馬懿有雄豪志,又聽聞司馬懿有“狼顧之相”,便想驗證他。 于是召司馬懿前來,讓他走在前面,又突然讓令他回頭,司馬懿面正向后,而身不動。 曹cao又夢見三匹馬在同一個馬槽里吃食,因此對司馬懿更加厭惡 因而對曹丕說,“司馬懿不是甘為臣下的人,必會干預(yù)我們的家族的事?!?/br> 但因曹丕和司馬懿關(guān)系很好,總是維護他,而得以無事。 于是司馬懿勤于職守,廢寢忘食,以致采樵牧馬人之間,也要走動詢問,因此曹cao才安心。 后來平公孫淵時,司馬懿時大肆殺戮。 殺曹爽時,支黨皆夷滅三族,不論男女老幼,姑姊妹女子已經(jīng)嫁人的都殺掉,最后竟篡奪曹魏天下。 《晉書》帝內(nèi)忌而外寬,猜忌多權(quán)變。 魏武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 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后而身不動。 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 因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yù)汝家事?!?/br> 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 帝于是勤于吏職,夜以忘寢,至于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及平公孫文懿,大行殺戮。 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既而竟遷魏鼎云。 “三馬食槽”,也就是“三(司)馬食槽(曹)” 2“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曹cao最寵愛的兒子曹沖在十三歲時生了重病,曹cao親自為他向上天祈禱保留性命。 而曹沖最終病亡,曹cao十分哀痛。 曹丕去寬慰曹cao,曹cao說“這是我的不幸,卻是你的大幸” 《三國志》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親為請命。 及亡,哀甚。 文帝寬喻太祖,太祖曰“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br> 3“黃初八年”梗 出自曹植的《慰情賦》黃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風(fēng)飄寒,園果墮冰,枝干摧折。 這句詩令人動容之處在于歷史上根本沒有“黃初八年”這個年號,魏文帝曹丕在黃初七年正月去世,按其生前的文告,不樹不墳,葬于首陽陵。 而曹植作此詩悼念曹丕時,已是曹睿執(zhí)政的太和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