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

    “父親，”周胤微低著頭，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紀(jì)萬里的死，與兒子沒有關(guān)系?！?/br>
    周惇道，“我知道?！?/br>
    周胤微道，“父親若不相信……”

    周惇道，“我相信，”周惇的這句話說得比周胤微方才更加斬釘截鐵、毫不遲疑，“臧隱，我相信你?！?/br>
    周胤微低著頭，無聲地笑了。

    周惇道，“正因為我相信你，我這會兒才召你來?！敝軔恼Z氣中帶著一絲狐疑，“我想知道，紀(jì)萬里究竟是怎么死的？”

    周胤微默然不語。

    周惇道，“圣上這回從翰林學(xué)士院發(fā)旨，不經(jīng)中書舍人的手，顯然是想將驗尸的事體主交大理寺，但又想到杜懷珠是大理寺寺丞，才順勢提了一下刑部，”他道，“可論及刑部的話，向和暢亦是……”

    周胤微輕聲開口道，“父親，您并不相信我?！?/br>
    周惇止住了話頭。

    周胤微道，“您若是相信兒子，這會兒只待大理寺與刑部出驗尸結(jié)果便是，何必又多此一問呢？”

    周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剛想開口，就聽周胤微道，“再者，杜懷珠與紀(jì)萬里同處一間獄房，紀(jì)萬里有了不對，最先發(fā)覺的該是杜懷珠才對，如果是杜懷珠袖手旁觀……”

    周惇打斷道，“杜懷珠不是這樣的人?！?/br>
    周胤微猛地一下抬起了頭，道，“兒子也不是這樣的人?！?/br>
    他這一下抬頭抬得極猛，周惇看向他時，看見他眼眶子里的重瞳都在微微顫動。

    周胤微與周惇對視了一會兒，又垂下眼簾，道，“父親就是偏心大哥?！?/br>
    周胤微這句話說得竟有些撒嬌的意味，周惇聽了，淡笑著反問道，“我又哪里偏心了？”

    周胤微囁嚅了一下，道，“大哥喜歡‘孩子’，父親不管不問，連勸誡一句都沒有；我喜歡三妹，父親卻容不得我與三妹一起用頓早膳……”

    周惇道，“因為你與你大哥的‘喜歡’不同。”

    周胤微一怔，就聽周惇接著笑道，“這道理簡單得很，我同你大哥講過，現(xiàn)下我同你再說一遍，‘yin字論事不論心，論心千古無完人；孝字論心不論事，論事萬年無孝子’。你大哥喜歡‘孩子’，不過是‘論事’而已，因此我從不規(guī)勸他；可你喜歡你三妹，”周惇認(rèn)真道，“那就是在‘論心’了?！?/br>
    周胤微抿了抿唇，道，“‘論心’而言，兒子自非完人。”

    周惇道，“但是為‘孝子’。”

    周胤微道，“父親與兒子論的是‘心’，與大哥論的卻是‘事’，如何不是偏心呢？”他說著，又低下頭去，“就是因為父親這樣偏心，大哥才……”

    周惇道，“你大哥該是最不希望紀(jì)萬里死的人，紀(jì)萬里若是‘畏罪自盡’，此案便徹底成了一樁‘謀反案’，那么，杜懷珠定脫不了干系，既然杜懷珠有嫌疑……”

    周胤微道，“這倒不一定了。”

    周惇似乎并不介意周胤微打斷自己的話，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何？”

    周胤微道，“父親心里明白，兒子就不多言了?！?/br>
    周惇笑道，“我還真不明白，你得同我說清楚?！?/br>
    周胤微道，“此案關(guān)鍵在于，紀(jì)萬里寫給杜懷珠的那封信，”周胤微的嘴唇顫了顫，“那封信，父親看過后，交給了杜懷珠，杜懷珠又交給了福嗣王，福嗣王不愿擔(dān)這莫名的干系，又在七夕那日轉(zhuǎn)交給了圣上?！?/br>
    “因此，即使圣上不想整治地方‘投獻(xiàn)’，也不會貿(mào)然將此案以‘謀反案’論處，”周胤微的嘴唇顫得厲害，“畢竟，福嗣王是圣上的親弟弟?！?/br>
    周惇接口道，“并且，你三妹是福嗣王府中唯一正式受冊的庶妃?！?/br>
    周胤微的嘴越顫越厲害，牙齒都在打顫似的，“對，所以對大哥來說，紀(jì)萬里死了更好，因為瑯州地方官也多涉及‘投獻(xiàn)’，大哥在瑯州做官，總要和光同塵。要是紀(jì)萬里活著，此案一審數(shù)月，萬一圣上轉(zhuǎn)了心意，要對‘投獻(xiàn)’下手，此案便是一個最好的引子。而一旦圣上想整治‘投獻(xiàn)’，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瑯州文氏，到時，兩案交疊，大哥就是無罪，也必得受牽連?！?/br>
    周惇聽著周胤微齒間越來越響的打顫聲，道，“臧隱，我覺得你對你大哥有偏見?！彼溃澳銓幮拍闳脤δ憔幍倪@些話，也不愿相信你大哥的人品?！?/br>
    周胤微道，“這些都是兒子自己想的，與三妹無關(guān)?！?/br>
    周惇聞言，沉默片刻，鄭重道，“臧隱，我再說一遍，你三妹嫁給福嗣王，是你姑母向圣上建議，是經(jīng)我同意，由太皇太后親自做媒而成的，與你大哥無關(guān)?！?/br>
    周胤微道，“父親，您對三妹有偏見?！?/br>
    周惇笑了一下，“對，你方才說過了，我偏心你大哥?！彼D了頓，道，“可話說回來，你口口聲聲要封你三妹作‘國后’，換成任何一人見了，都會偏心你大哥?！?/br>
    周胤微道，“父親說過，儒士篤信孔教，從來‘不語怪力亂神’”

    周惇道，“是啊，我是這么說過，可我又想，若你當(dāng)真要封你三妹當(dāng)‘國后’，也不必非要應(yīng)了‘圣人之相’，”周惇淡笑道，“你只須做了下一個‘周太師’，就能遂了你‘封后’的心?！?/br>
    周胤微渾身一凜，接著就要往下跪，被周惇出聲阻止了，“我方才也說了，‘孝字論心不論事’，臧隱，我與你論的，一向是‘心’?！?/br>
    周胤微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良久，才輕聲道，“是飯菜，是御史臺的飯菜有問題?！?/br>
    周惇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道，“好，這一下，是正中要害。”

    周胤微張了張口，聲音發(fā)虛地辯解道，“葛執(zhí)均確實是不知道的。”

    周惇道，“是啊，他要是知道，就不會按著紀(jì)萬里的腦袋要他吃了罷？”

    周胤微道，“……是兒子辦事不周?！?/br>
    周惇沒責(zé)怪他，反而笑道，“無妨，只是此事給了你我一個教訓(xùn)，”他似感嘆般道，“這‘酷吏’難為啊。”

    周胤微偷眼看了一下周惇，又道，“不過兒子猜想，當(dāng)時，杜懷珠他……”

    周惇抬手，做了個止住的手勢，“臧隱，你有沒有想過，你三妹苦心造詣地編了那些話來哄你，目的就是為了要你別輕易對紀(jì)萬里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