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為直之禮
申時正時三刻。 “五弟想作張畫,在中元節(jié)時當成節(jié)禮送給四皇子,兒子陪五弟畫了一下午才作成,剛想送出去裱呢?!毙熘獪匚⑽⑿Φ溃安幌?,兒子才跨過垂花門,父親就遣人喚兒子到書房來了,兒子見那小廝模樣急切得很,等不及兒子回去放畫,索性便帶了畫一齊來了?!?/br> 徐廣的神情高深莫測,他看了徐知溫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是么?”徐廣說著,視線落到了徐知溫拿畫的手上,他盯著徐知溫的手又看了好一會兒,道,“作的什么畫?” 徐知溫道,“蘇漢臣的《開泰圖》。” 徐廣道,“嗯,既帶來了,那讓我也瞧瞧罷?!?/br> 徐知溫應了一聲,小心地將畫鋪到了徐廣的桌上,“請父親賞評?!?/br> 徐廣站起身,低頭認真地賞起了畫來,少頃,他贊許道,“唔,這羊畫得好。” 徐知溫的臉上不自覺地漾出了笑容,那笑容似淺淺地浮在他的面上,溫暖的笑意卻順著笑紋延伸開去,掩飾不住地從他的面上往外冒。 徐廣抬起頭來,對徐知溫笑著重復道,“這羊畫得好啊?!?/br> 徐知溫亦笑道,“五弟若知道父親這般夸獎他,一定高興?!?/br> 徐廣的笑容淡了些,“你五弟高興,你就不高興嗎?” 徐知溫一怔,就見徐廣又低下頭去,對著畫上的羊輕聲道,“我一見這畫,就知道是你作的。”他頓了頓,喚了一聲徐知溫的字,“和厚,我知道是你作的。” 徐知溫斂起了笑容。 徐廣道,“你三弟還說我不夸你,這回我想夸你了,你卻巴巴兒地冒了你五弟的名頭來試探我,讓我夸你不是,不夸你也不是。” 徐知溫淡淡道,“父親終究還是夸了?!?/br> 徐廣抬起頭,“我夸了,卻不見你高興,可見我夸得‘不是’?!?/br> 徐知溫笑了一下,這回的笑容極深,“兒子高興?!?/br> 徐廣又低下頭去,似乎是想避開徐知溫的笑容,“這就是為什么我總不愿夸你的緣故?!?/br> 徐知溫收起了笑容,恭敬道,“父親不夸兒子,是因為兒子做得還不夠好?!?/br> 徐廣道,“不是?!彼哪抗庖琅f停留在畫上,“你做得,已經很好了?!?/br> 徐知溫道,“謝父親夸獎?!?/br> 徐廣道,“這回我沒在夸你,你不必道謝?!?/br> 徐知溫道,“無論父親夸或不夸,兒子都應依禮道謝,否則,豈不是讓父親為難,以為說得‘不是’了?” 徐廣聞言,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五弟卻比你直接多了,我夸他,他就高興,他高興,他就露在臉上;我讓他去給福嗣王送禮,他就不高興,他不高興,他就直接發(fā)脾氣說他不愿去,他從來就不會,”徐廣的聲音梗了一梗,“冒了你或者你三弟的名頭,來試探我?!?/br> 徐知溫道,“那是因為五弟不怕父親您……” 徐廣抬頭打斷道,“我不是你想得那種‘父親’。” 徐知溫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躬身行禮道,“兒子失言,父親莫生氣?!?/br> 徐廣深吸了一口氣,道,“無妨?!彼娦熘獪刂逼鹕韥?,又補充了一句,“和厚,你的羊,畫得是真好?!毙鞆V伸手輕輕撫了一下畫的末端,“你作得這樣好,卻不署名,我都替你可惜?!?/br> 徐知溫道,“不過一幅畫罷了,不值什么,給四皇子留個對五弟的好印象才是頭等要事。” 徐廣道,“四皇子見了這畫,定是歡喜,只是萬一,四皇子得知這畫不是你五弟作的,而是你作的,四皇子又會怎樣想呢?” 徐知溫淡笑道,“父親且放心,知道這畫是我作的人,滿府里加起來才不過四人?!毙熘獪鼐従復鲁鲆豢跉?,“父親,只要您不說……” 徐廣道,“我不會說?!?/br> 徐知溫閉上了嘴。 徐廣道,“我雖然不喜你冒著旁人的名頭做事,也,”他又梗了一梗,“也不喜你有意試探我,但我絕不會說?!?/br> 徐知溫揚了揚嘴角,又行了半禮道,“讓父親費心了?!?/br> 徐廣道,“不費,不費,”他溫聲道,“你既畫了羊讓我賞評,畫得又那么好,我如何能拂了你的好意去?” 徐知溫笑了笑,淡淡道,“父親,畫羊是五弟的主意?!彼?,“不過是個巧合罷了?!?/br> 徐廣沒笑,“雖巧合,但你作畫時,必定已存了要拿此畫來試探我的心思罷?!?/br> 徐知溫道,“父親將兒子想得也太……” 徐廣接口道,“太聰明了。” 徐知溫微笑道,“對,兒子沒父親想得那么聰明?!?/br> 徐廣道,“我方才隨口一提,你就猜出我說的是哪樁‘巧合’,這難道不算聰明?” 徐知溫笑了起來,“父親,這不是聰明,這只是會讀書罷了?!?/br> 徐廣一愣,就聽徐知溫繼續(xù)說道,“兒子再不會讀書,‘四書’卻總還是通的,父親方才所言,是取《論語》中‘為直之禮’一節(jié)的典故?!?/br> “昔年葉公語孔子,言及其鄉(xiāng)有‘直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聞而答曰‘吾鄉(xiāng)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徐知溫微笑道,“父親知道,兒子一向喜歡以‘禮’論事,如何會猜不出父親心中的這樁‘巧合’呢?” 徐廣神情復雜,“你依舊喜歡論‘禮’?!?/br> 徐知溫道,“圣人論事,皆先議‘禮’,兒子不敢不尊圣人教誨。” 徐廣又低下頭去看畫,“這回你倒論得對了?!?/br> 徐知溫道,“兒子論‘禮’,一向都是對的,只是父親不喜歡聽兒子論書……” 徐廣道,“我喜歡聽你論書,但我不喜歡聽你一直論‘禮’,”他道,“即使你時常論得都是對的?!?/br> 徐知溫恭敬道,“是,父親不喜歡,兒子下回便不在父親面前論了。” 徐廣“嗯”了一聲,又盯著那幅畫看了一會兒,道,“你五弟的名字,還是署上罷?!彼痤^,“‘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無論你與你五弟是誰冒了誰的名,我都不會說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