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時，瑯州，瑁梁府衙。

    “……宋大人今日，用的是什么香？”周胤緒問這話時，語氣中透出一點(diǎn)兒心不在焉的遲疑，“方才湊近時，連口齒都是香的呢?！?/br>
    宋圣哲依舊是同往常一樣笑瞇瞇的模樣，他坐在那兒，似是閑聊般道，“不是什么香料，而是我今日用過早膳后，多服了一丸‘透肌五香圓’?！?/br>
    周胤緒道，“宋大人一向會保養(yǎng)，又會調(diào)香，于這兩項(xiàng)事上，我自嘆不如?！敝茇肪w一邊說著，一邊翻著手中關(guān)于瑁梁城內(nèi)中元節(jié)慶典事宜的公文，“這‘透肌五香圓’的方子，我也略有耳聞，據(jù)說連續(xù)含服半月，口體間便能縝存香氣，綿延不散?！?/br>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啊，香方上是這樣寫，不過我倒不全信，只拿它當(dāng)一般養(yǎng)生藥來吃，否則，若是半月之后身無留香，豈不是大失所望，與養(yǎng)生之法背道而馳嗎？”

    周胤緒從公文里抬起頭，“宋大人隨遇豁達(dá)，”他笑了一下，“我不能比?！?/br>
    宋圣哲禮貌地笑了笑，伸手指了一下公文，將話題轉(zhuǎn)回了正事上，“周大人可覺得有什么問題嗎？”

    周胤緒一邊拿過公章蓋印，一邊道，“事體安排得都好，就是這花費(fèi)一項(xiàng)，”他蓋完印，又提起筆，在印章下簽了個名，“我尚不知詳細(xì)，因此也不敢胡亂……”

    宋圣哲出聲打斷道，“周大人這話可是說得過了，”他見周胤緒看了過來，轉(zhuǎn)而微笑道，“若是被不知情的人聽去了，還誤以為瑁梁眾官吏聯(lián)合起來排擠周大人呢?！?/br>
    周胤緒合上了公文本，“怎么會呢？”他也微笑道，“這話現(xiàn)下只進(jìn)了宋大人一人耳中，那‘不知情’的旁人如何能偷聽了去？”

    宋圣哲看著那份已經(jīng)被合上的公文本，眼神閃爍了一下，“周大人相信我，我卻怕?lián)黄鹬艽笕说倪@份信任呢?！?/br>
    周胤緒道，“要是宋大人都擔(dān)不起，那真不知瑯州州中還有誰能擔(dān)得起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緒一會兒，慢慢開口道，“周大人若真想知道這中元節(jié)的經(jīng)費(fèi)詳細(xì)，我這就喚司功參軍進(jìn)來，讓他一色一樣地同周大人解釋清楚，如何？”

    周胤緒微笑道，“不必麻煩了，”他拿起桌上的公文，伸直了長長的手臂遞還給宋圣哲，“兩位大人都已蓋了章，想來也無礙罷?！?/br>
    宋圣哲沒立刻去接，“周大人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周胤緒微笑著反問道，“我能誤會什么？”

    宋圣哲斂起了笑容，看著周胤緒認(rèn)真道，“范大人與我先蓋章，是因周大人這兩日都在寫另一份呈上的折子，且我和范大人一起下鄉(xiāng)，路上論公事的時候就多了些，”宋圣哲盯著周胤緒的眼睛，加重了些語氣道，“我同范大人，從來就沒有要‘架空’周大人的意思。周大人若不相信，我現(xiàn)下就同范大人取消今日下午去瑁梁城郊的行程，召了司功參軍來與周大人一同合議中元節(jié)各色事宜，另起一篇公文，直改到周大人滿意為止，如何？”

    宋圣哲目光熠熠，直灼進(jìn)周胤緒的眼底，周胤緒也不避開，就這么直視著宋圣哲，“宋大人這么說，是篤定我不會好意思真讓兩位大人這樣做罷?！?/br>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那么，周大人方才那樣問，就是在故意為難我了？”他瞇了瞇眼，“無論我怎樣答，周大人都不會滿意罷？”

    周胤緒放下遞公文的手，“我不過是順著宋大人的話多問一句罷了，兩位大人待我的好，我心里有數(shù)，旁的不提，就說那上邶州一事……”

    宋圣哲又打斷道，“周大人，上邶州一事，尚無定論。”

    周胤緒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夸一夸兩位大人?！?/br>
    宋圣哲道，“如今情形尚不明朗，這究竟是褒是貶，”宋圣哲的話里帶了一絲玩味，“還須圣上裁定，周大人還是……緩一緩再提這話罷?！?/br>
    周胤緒笑了一下，狀似感嘆道，“……我可算是知道‘地方官難當(dāng)’了。”

    宋圣哲笑了起來，“周大人這樣的出身，還在說‘地方官難當(dāng)’，那換作我們這些人，豈不是一個個地都要上吊去了？”

    周胤緒無奈地?fù)u了搖頭，又拿起那份公文，伸直了手遞過去，“宋大人會打趣，可我心里卻是清楚的，我這人，就不適合當(dāng)官?！?/br>
    宋圣哲一怔，伸出去接公文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就聽周胤緒繼續(xù)說道，“無論圣上如何批復(fù)我的請罪折子，我總是，真真切切地請罪了。”

    宋圣哲接過周胤緒手中的公文，打開看了一眼周胤緒的印章和簽名，他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周大人無罪?！?/br>
    周胤緒道，“我究竟有無罪過，也須看圣上如何裁決?！?/br>
    宋圣哲合起公文，道，“對，”他朝周胤緒微微笑道，“但我同范大人心里都是清楚的，周大人無罪?！彼戳丝粗茇肪w的神色，又笑著補(bǔ)充道，“周大人，沒有人生來就是做官的材料，當(dāng)官從來就不是‘適不適合’，而是‘想不想當(dāng)’?！?/br>
    周胤緒猶疑道，“宋大人難道是以為我本不想當(dāng)這瑁梁少尹嗎？”

    宋圣哲淡笑著搖了搖頭，“并無此意，但我說句稍稍僭越的話，周大人可別傳給周太師知道，”他頓了頓，用一種似是玩笑般的語氣道，“我覺得，周大人是將做官當(dāng)成了一場可有可無的游戲，贏了固然好，輸了也不要緊，翻盤再來就是。”

    “自然了，周大人不是尋常人家子弟，又有周太師在背后把關(guān)，手上的籌碼多得很，想在哪兒坐莊都行，總有人陪周大人玩樂，哄周大人高興?！彼问フ艿恼Z氣漸漸微妙起來，“可做官卻不是這樣，官場上的利益廝殺從來都是你死我活、血rou橫飛、勢不兩立，這人的姿態(tài)，就是既丑陋，又下作，斷斷是好看不起來的。”

    周胤緒聞言，沉默片刻，問道，“宋大人是覺得，我太過留意我的‘姿態(tài)’了，對嗎？”

    宋圣哲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對。”他又微笑道，“但我能理解，周大人出身好，那種如狼似虎的下作‘窮相’，周大人別說做了，就是有意去裝，也是裝不像的?！?/br>
    周胤緒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宋大人可真會恭維人?！?/br>
    宋圣哲認(rèn)真道，“不是‘恭維’，我是真心覺得，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實(shí)則都還沒用出一成呢?！?/br>
    周胤緒又搖了搖頭，這回他沒接宋圣哲的話，而是轉(zhuǎn)而問道，“那宋大人以為，要做出怎樣的一種‘姿態(tài)’，才算是真正地‘想’做官呢？”

    宋圣哲想了想，笑著回答道，“大約，就像彭大人那樣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