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孔之見
文一沾緩緩地吹著手中的茶,“是情有可原。” 徐安笑了笑,轉(zhuǎn)移話題道,“文翰林似乎精神不佳。” 文一沾呷了一口茶,道,“是啊,我是不慣起這般早的。” 徐安微笑道,“真是辛苦文翰林了?!?/br> 文一沾道,“為圣上辦差,不敢說‘辛苦’,圣上委我此重任,我自然要比旁人早到一步,若是無故生了事端,我還懵然不知,豈非辜負(fù)圣恩?” 徐安道,“文翰林盡管放心,這御史臺的事端,向來都是有緣故的?!?/br> 文一沾道,“是么?” 徐安道,“我于宮中行走多年,文翰林信我便是?!?/br> 文一沾道,“有徐侍監(jiān)的這句話,我心下便安了一兩分了?!?/br> 徐安微笑道,“文翰林真是謹(jǐn)慎人?!彼皖^看了看手中的茶盞,“可惜,御史臺竟擺不出好茶來招待,否則,我真想為文翰林好好地沏上一盞茶?!?/br> 文一沾輕輕舉了舉手中的茶,“這一盞,就已經(jīng)很好了?!?/br> 徐安笑了起來,“文翰林客氣,我卻不敢當(dāng)真?!?/br> 文一沾道,“徐侍監(jiān)是不敢將我的‘客氣’當(dāng)真,還是不敢將我的‘話’當(dāng)真?” 徐安又笑了起來,“文翰林方才還說我忌憚文官,現(xiàn)在看來,分明是文翰林忌憚我這樣的宦豎才對?!?/br> 文一沾微笑道,“因為我究竟擔(dān)不得徐侍監(jiān)方才的那一句‘行若由夷’?!?/br> 徐安一怔,隨即笑道,“文翰林好涵養(yǎng),”他微微傾了傾身,“是我冒犯了。” 文一沾道,“無妨,畢竟,我也做不成‘太史公’?!彼参⑽A了傾身,“倒是我不好,誤以為內(nèi)侍多仰慕司馬子長,一孔之見,還望徐侍監(jiān)見諒?!?/br> 徐安直起身,道,“文翰林對我,實在太過恭敬了些?!?/br> 文一沾直起身,微笑道,“是嗎?我自己不覺得?!?/br> 徐安抿了抿唇,“圣上委了重任與文翰林,同也是委了我。圣上說了,文翰林若有吩咐,只管張口遣我進宮求旨就是,圣上金口玉言,文翰林實在不必如此恭敬?!?/br> 文一沾道,“徐侍監(jiān)值得我恭敬,”他笑道,“論起‘不自矜’來,太史公實遠不及徐侍監(jiān)矣。” 徐安道,“我只是,見不得人做作罷了?!彼龡l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譬如,司馬子長說是要著書才隱忍茍活,但依我看,他只是貪生惡死,不甘心就此辭世罷了。” “他為了顯示自己高尚,自然要夸大‘宮刑’之辱,將一樁許多人都受過的事體,說得無比慘烈,好似這樣,才能體現(xiàn)他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品格?!毙彀驳溃笆廊私缘浪抉R子長可惜,可在我看來,他還不如他筆下的‘刀筆吏’耿直?!?/br> 文一沾笑道,“刀筆吏好治獄,可不是恰合眼下情形?” 徐安附和著笑了起來,“文翰林真會說話,我自嘆不如?!彼f著,斂了斂笑容,“文翰林是已經(jīng)猜到了我接下去會說什么,因此故意截了話頭,將‘刀筆吏’三字引到自己身上,讓我不好再接下去罷?!?/br> 文一沾微笑道,“汲長孺嘗諷張湯言‘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我身無品秩,自非公卿也,如何成不了徐侍監(jiān)口中‘耿直的刀筆吏’呢?” 徐安道,“昔年張湯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時,皆窮其根本,乃至后人皆以其為‘詐忠’,文翰林卻似乎厭惡酷吏,以為理應(yīng)刑不上大夫?!?/br> 文一沾道,“張湯雖以酷烈聞名,但其所治反獄,皆有實證明法,而如今所勘,本是一樁疑案,又何必設(shè)法以鉗人之口呢?”他頓了頓,補充道,“況如昔年張湯以腹誹殺顏異,慘酷過甚,致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于吏治無益?!?/br> 徐安道,“顏異實非張湯所誅,昔年漢武帝與張湯造‘白鹿皮幣’以斂財賦,顏異有它議,武帝為止諸臣議論而殺之,張湯僅為治獄之人而已?!毙彀惨馕渡铋L道,“刀筆吏皆從君愿,司馬子長在《史記》中一再巧詆刀筆吏,實際便是意圖暗毀漢武帝,文翰林飽讀詩書,所識所見,必定比我深遠得多?!?/br> 文一沾道,“這倒不然,譬如,我就看不出司馬子長的做作,”他微微笑道,“只見他筆觸犀利呢?!?/br> “昔年張湯與趙禹共制‘見知法’,‘吏傳相監(jiān)’自此始矣,然張湯遭三長史謀陷,漢武帝意圖殺之,遣趙禹勸其自盡,張湯就此伏法。爾后,漢武帝因湯母之言惜其忠,盡按誅三長史,復(fù)稍進其子?!蔽囊徽醋鲃莞袊@道,“漢武帝任刀筆吏以行酷法,世人卻皆嘆刀筆吏jian詐,為武帝誅殺刀筆吏而拍手稱快,真乃漢時一大謬事。” “不過徐侍監(jiān)說司馬子長枉作高尚,卻也不錯?!稘h書》中嘗載,張湯之先與張留侯同祖,而司馬子長作《史記》時卻有意略去不提,不知是因其對刀筆吏的偏見,還是,”文一沾抿了一下唇,“故意為漢武帝諱惡的緣故?!?/br> 徐安看文一沾的眼神深了些,“文翰林果然好識見。” 文一沾收斂了情緒,轉(zhuǎn)而微笑道,“不過與徐侍監(jiān)議論漢史而已,一點淺陋粗見,不值一提?!?/br> 徐安道,“漢史源遠流長,一時也議論不完?!?/br> 文一沾道,“是啊,”他笑著呷了口茶,又道,“往常不曾有這般閑暇與徐侍監(jiān)一同品茶論史的,今日議得倒暢快?!?/br> 徐安微笑道,“只可惜,這茶實在不是什么好茶?!?/br> 文一沾道,“好茶是要品出來的,”他輕輕舉起手中的茶盞,朝徐安微微笑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br> 徐安也舉了舉手中的茶盞,笑著接口道,“‘碧云引風(fēng)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br> —————— —————— 1《史記》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不能屈,忿發(fā)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矣!” 汲黯時常和張湯爭辯,張湯辯論起來,總愛故意深究條文,苛求細(xì)節(jié)。汲黯則出言剛直嚴(yán)肅,志氣昂奮,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罵張湯說“天下人都說絕不能讓刀筆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懼得雙足并攏站立而不敢邁步,眼睛也不敢正視了!” 2《漢書》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rou,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湯之詐忠。 3《史記》上與湯既造白鹿皮幣,問異。 異曰“今王侯朝賀以倉璧,直數(shù)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本末不相稱。” 天子不說。 湯又與異有隙,及人有告異以它議,事下湯治。 異與客語,客語初令下有不便者,異不應(yīng),微反脣。 湯奏當(dāng)異九卿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論死。 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 因為國庫空虛,漢武帝與張湯研議發(fā)行“白鹿皮幣”,問顏異的意見。 顏異說“諸侯朝天子使用的玉璧才值幾千錢,而現(xiàn)在規(guī)定玉璧必須墊上皮幣,這個皮幣的價值卻值四十萬錢,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武帝大不高興。 張湯本與顏異有仇隙,后來有人告發(fā)顏異發(fā)表異議,武帝讓張湯審理顏異一案。 顏異曾經(jīng)與客人閑談,客人說到某法令初頒下時有些弊病,顏異沒有說話,客人以為他與己見不同,反唇譏刺幾句。 張湯知道此事后上奏天子說,顏異身為九卿,見法令有不妥處,不向朝廷進言,只在心中誹謗非難,其罪當(dāng)死。 從此之后,有了“腹誹”的罪名,而公卿大夫多以諂媚逢迎、阿諛奉承取悅于人了。 4《漢書》武帝時,禹以刀筆吏積勞,遷為御史。上以為能,至中大夫。 與張湯論定律令,作見知,吏傳相監(jiān)司以法,盡自此始。 漢武帝時,趙禹憑借主辦文案積有功勞,升為御史?;噬险J(rèn)為他能干,提升他做到中大夫。 他與張湯制定各項法令,制作“見知法”,官吏以此法彼此相互監(jiān)視、相互偵察、相互告訐,大概從這時開始。 5《漢書》上以湯懷詐面欺,使使八輩簿責(zé)湯。 湯具自道無此,不服。 于是上使趙禹責(zé)湯。 禹至,讓湯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滅者幾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狀,天子重致君獄,欲令君自為計,何多以對為?” 湯乃為書謝曰“湯無尺寸之功,起刀筆吏,陛下幸致位三公,無以塞責(zé)。然謀陷湯者,三長史也?!彼熳詺ⅰ?/br> 漢武帝果然認(rèn)為張湯心中險詐,當(dāng)面撒謊,派使臣帶著簿籍以八項罪名指責(zé)張湯。 張湯一一予以否認(rèn),不服。 于是漢武帝又派趙禹責(zé)備張湯。 趙禹見到張湯后,責(zé)勸張湯說“閣下怎么不懂分寸,您審訊處死了多少人,如今人們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據(jù),圣上很重視你的案子,想讓你自己妥善處置,為什么要多次對證呢?” 張湯于是上疏謝罪說“張湯沒有尺寸的功勞,從刀筆吏起家,因得到陛下的寵幸而官至三公,沒有任何可開脫罪責(zé)之處。然而陰謀陷害張湯的,是丞相府的三位長史?!庇谑亲詺⑸硭馈?/br> 6《漢書》湯死,家產(chǎn)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它贏。 昆弟諸子欲厚葬湯,湯母曰“湯為天子大臣,被惡言而死,何厚葬為!” 載以牛車,有棺而無槨。 上聞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br> 乃盡按誅三長史。丞相青翟自殺。出田信。 上惜湯,復(fù)稍進其子安世。 張湯死后,家里的財產(chǎn)不超過五百金,都是得自皇上的賞賜,沒有其他產(chǎn)業(yè)。 他的兄弟之子要厚葬張湯。張湯的母親說“張湯作為天子的大臣,被惡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 遂用牛車裝載他的尸體下葬,只有棺木而沒有外槨。 漢武帝知道后,說“沒有這樣的母親,不能生下這樣的兒子?!?/br> 因此將三位長史處以死罪。丞相莊青翟被迫自殺。釋放了田信。 武帝很為張湯之死惋惜。晉升了他的兒子張安世的官職。 7《漢書》馮商稱張湯之先與留侯同祖,而司馬遷不言,故闕焉。 漢興以來,侯者百數(shù),保國持寵,未有若富平者也。 湯雖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賢揚善,固宜有后。 8《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 盧仝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 口云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里,蟄蟲驚動春風(fēng)起。 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fēng)暗結(jié)珠琲瓃,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guān)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云引風(fēng)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fēng)欲歸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fēng)雨。 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 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