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徐府。

    “……五弟啊，就是小孩子脾氣，”徐知溫微微笑道，“他要還不高興，父親您就再哄哄他……”

    徐廣開口打斷道，“我哄過了。”

    徐知溫閉上了嘴。

    徐廣道，“我也只有對自己兒子，才說這么多好話?！?/br>
    徐知溫道，“這好話賴話，”他見徐廣緩緩抬起頭，朝自己看了過來，便淺笑道，“就這么幾句。許是父親將同樣的話說得太多了，五弟就不稀罕了?！?/br>
    徐廣頓了頓，道，“是啊，我好賴話都已經(jīng)說盡了，”他往后微微一靠，“現(xiàn)下是徹底沒轍了?！?/br>
    徐知溫垂下了眼簾。

    父子倆相對著沉默了一會兒，徐廣開口道，“行了，我一下朝就喊你來，可不是專為了談你五弟的事?！?/br>
    徐知溫的喉結(jié)動了動，“父親，”他抬眼微笑道，“兒子以為，三弟資質(zhì)甚佳，又能著眼大局，您若心存疑慮，不如尋三弟來商議此事，三弟一向周密，定能為父親分憂。”

    徐廣一怔，就聽徐知溫繼續(xù)道，“兒子既魯且愚，就是父親不嫌，兒子也不敢自矜聰明，此等要事，父親還是……”

    徐廣忽而道，“我沒夸過你嗎？”

    徐知溫一愣，立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徐廣的語氣似乎有些迷惑，“我分明是從來沒夸過你五弟才對，我對你，可是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啊?！?/br>
    徐知溫道，“父親，您忘了，您一直夸五弟會讀書；”他說著，又笑了起來，“前些日子五弟來書房看《卜商帖》，您還夸五弟會賞字；再有，上回五弟面圣后回府，您還夸五弟有‘仁’德呢。父親，您夸的，一直都是五弟，縱得五弟現(xiàn)在一副小孩兒脾氣，讓您頭疼了罷。”

    徐廣愣住了。

    徐知溫笑了笑，繼續(xù)道，“即便如此，父親卻還是覺得從來沒夸過五弟，可見，在父親心中，五弟之才智遠勝于兒子和三弟。兒子慚愧，怎敢與父親共商要事呢？”

    徐廣看了徐知溫半響，深深地嘆了口氣，“你五弟小孩子脾氣，說我偏心就罷了，怎么你這樣的穩(wěn)重人，也為了兩三句無心之言同我慪氣？”

    徐知溫微笑道，“兒子與五弟同是父親的孩子，父親卻只將五弟作‘孩子’看待，如何不是偏心呢？”

    徐廣笑了起來，“你都多大了，還同你五弟一樣計較我偏不偏心，我就是真偏心又如何，難道你要哭著撒潑打滾等我來哄嗎？”

    徐知溫道，“父親不愿哄我嗎？”

    徐廣一怔，剛想再說些什么，就見徐知溫作揖道，“兒子僭越了，父親莫生氣?！彼逼鹕?，溫聲道，“父親有話，但問無妨，兒子知無不言?！?/br>
    徐廣抿了抿唇，道，“紀(jì)鵬飛一事，是我看錯了人，我該信了你的話，早早除了他才對。如今事發(fā)，牽扯甚多，我不禁想問一問你，此事該如何收場呢？”

    徐知溫道，“謀反之罪，當(dāng)夷九族?！?/br>
    徐廣道，“是否謀反，還未坐實，你的話，說得太滿了些。”他淡淡道，“你能拿紀(jì)鵬飛將周胤緒一軍，周惇亦能借此事大作文章，你要是每一步都算準(zhǔn)了，我自沒有話說，我怕就怕你漏了一步，棋差一著，滿盤皆輸?！?/br>
    徐知溫道，“兒子棋藝不精，算不到這么遠，”他微笑道，“瑯州與上邶州能另外生出什么事端，兒子也無法未卜先知。再者，這轉(zhuǎn)賣投獻土地的主意，本就是紀(jì)鵬飛出的，兒子未曾中舉，更從未做過地方官，哪里知道這么多門道？”

    徐廣“嗯”了一聲，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想出這樣的主意。只是那紀(jì)鵬飛心性陰毒，必不認這主意是他出的，更不會認借轉(zhuǎn)賣土地收受木速蠻賄賂的事。且，”徐廣吸了一口氣，“圣上此次派出的制勘官，定均為心腹親信，肩負圣恩，推敲起疑案來，就難免瑟縮了手腳，更何況，這是樁牽扯眾多的謀反案?！?/br>
    徐知溫道，“兒子有一法子，卻不知可行不可行？”

    徐廣道，“說來聽聽。”

    徐知溫道，“父親不如，往杜懷珠身上下下功夫。”

    徐廣一挑眉，“怎么下功夫？”

    徐知溫道，“杜懷珠去過上邶州，與紀(jì)鵬飛打過交道，焉知，這轉(zhuǎn)賣投獻土地的主意不是他向紀(jì)鵬飛出的？”徐知溫微笑道，“且紀(jì)鵬飛謀反前，曾給杜懷珠寄過信，兩人若無交情，紀(jì)鵬飛為何獨獨給杜懷珠寄那樣的信？”

    “再者，這信上的內(nèi)容，又涉及瑯州文氏，此信在圣上閱前，不知經(jīng)了幾人的手，為何卻都與周家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這些事情的關(guān)鍵點，都在杜懷珠一人身上，因此，父親若憂心制勘官失職，不如著御史上參杜懷珠。此案既疑點重重，多審一人，也是為了不污清白，圣上必會納此忠諫?！?/br>
    徐廣點了點頭，道，“可圣上一旦拘了杜懷珠，瑯州一處，必有異動?！?/br>
    徐知溫道，“父親且安心，文經(jīng)登頗得圣眷，常在圣上跟前行走，此事既事涉瑯州文氏，圣上定會召其垂詢一二，文狀元識得大體，自會應(yīng)答得當(dāng)?！?/br>
    徐廣道，“看來你是‘算無遺策’了?！?/br>
    徐知溫作揖道，“父親快別這么說，”他緩緩直起身，“有道是，‘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昔年宋元君夢于神龜，使余且獻之，刳龜以卜，七十二鉆而無遺筴。故此，兒子萬不敢擔(dān)‘算無遺策’四字，否則，豈不臨‘刳腸之禍’？”

    徐廣看了徐知溫一會兒，笑道，“方才還抱怨我從不夸你，現(xiàn)下我夸你一句，你就這般多心？”他抿了一下唇，“昔年陳思王作《王仲宣誄》時，以‘算無遺策，畫無失理’一句贊其摯友王仲宣聰穎博學(xué)，我用這個詞夸你，并沒有其他意思?！?/br>
    徐知溫低了低頭，“是兒子多心。只是，”他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王仲宣性躁……”

    徐廣猛地打斷道，“你五弟就不像你這么多心。”

    徐知溫閉上了嘴。

    屋內(nèi)靜了一會兒，徐廣復(fù)開口溫聲道，“好了，我還有事要忙，你先回去罷?！?/br>
    徐知溫應(yīng)了一聲，作揖道，“兒子告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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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算無遺策”

    宋元君半夜里夢見有人披散著頭發(fā)在側(cè)門旁窺視，說“我來自名叫宰路的深淵，我作為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居所，漁夫余且捕捉了我。”

    宋元君醒來，派人占卜，說“這是一只神龜?！?/br>
    宋元君問“漁夫有名叫余且的嗎？”

    左右侍臣回答“有?！?/br>
    宋元君說“叫余且來朝見我?！?/br>
    第二天，余且來朝。宋元君問“你捕撈到了什么？”

    余且回答“我的網(wǎng)捕捉到一只白龜，周長五尺?！?/br>
    宋元君說“獻出你捕獲的白龜”。

    白龜送到，宋元君一會兒想殺到，一會兒又想養(yǎng)起來，心理正犯疑惑，卜問吉兇，說“殺掉白龜用來占卜，一定大吉?！?/br>
    于是把白龜剖開挖空，用龜板占卜數(shù)十次推斷起來也沒有一點失誤。

    孔子知道后說“神龜能顯夢給宋元君，卻不能避開余且的魚網(wǎng)；才智能占卜數(shù)十次也沒有一點失誤，卻不能逃脫剖腹挖腸禍患。如此說來，才智也有困窘的時候，神靈也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即使存在最高超的智慧，也匹敵不了萬人的謀算。魚兒即使不畏懼魚網(wǎng)卻也會害怕鵜鶘。摒棄小聰明方才顯示大智慧，除去矯飾的善行方才能使自己真正回到自然的善性。嬰兒生下地來沒有高明的老師指教也能學(xué)會說話，只因為跟會說話的人自然相處?！?/br>
    《莊子》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發(fā)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br>
    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br>
    君曰“漁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會朝?！?/br>
    明日，余且朝。

    君曰“漁何得？”

    對曰“且之網(wǎng)得白龜焉，其圓五尺。”

    君曰“獻若之龜?！?/br>
    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br>
    乃刳龜以卜，七十二鉆而無遺筴。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wǎng)；知能七十二鉆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wǎng)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碩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br>
    2王仲宣是王粲

    “王仲宣性躁”

    王粲記憶力強，見聞廣博，所以曹cao出外游覽觀賞，王粲多次同車隨行，至于受到的尊敬卻不如和洽、杜襲。

    杜襲曾經(jīng)單獨被曹cao召見，一直到半夜。

    王粲生性急躁好勝，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不知曹公對杜襲說了些什么？”

    和洽笑著回答說“天下的事難道能全都知道嗎？您白天侍奉曹公就可以了，為這郁郁不樂，您想一個人都兼顧起來嗎？”

    《三國志·魏書》粲強識博聞，故太祖游觀出入，多得驂乘，至其見敬不及洽、襲。

    襲嘗獨見，至于夜半。

    粲性躁競，起坐曰“不知公對杜襲道何等也？”

    洽笑答曰“天下事豈有盡邪？卿晝侍可矣，悒悒於此，欲兼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