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胥吏作偽
獅城,仝羽茶館。 “我怎么覺著,這事兒有些不對啊。”佟正旭壓低聲音,對坐在對面的佟正則說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啞,語氣里含混著猶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與高亢,“那姓紀的……” 佟正則“噓”了一聲,瞪了佟正旭一眼,佟正旭立刻閉上了口。 佟正則掃視了一圈周圍,往常熱鬧的仝羽茶館里只有零星的兩三個客人,正與提茶瓶的竊竊私語,都是附近的熟客。就連這僅有的幾個人都離佟氏兄弟坐得很遠,顯然是害怕他們兩人穿得那身烏衣。 佟正則仔細看了兩遍,才收回目光,輕聲道,“這事兒,是不對?!?/br> 佟正旭連點了兩下頭,聲音輕得像一層薄紙,“我不信,他就這么……反了,別的不提,你說他圖什么???” 佟正則贊同道,“我也不信?!彼穆曇粲址泡p了些,“就算他真有那份意思,早讓自己老婆孩子先帶著錢過去了,怎么可能跟現(xiàn)在似的,等著讓人來抓?那不要命的,要么是光棍,要么是絕戶,就是再硬的漢子,一有了孩子,做事總會留出三分余地的?!?/br> 佟正旭道,“所以,這里頭必定有大問題了?!彼f著,皺起了眉頭,“那我們……” 佟正則斬釘截鐵道,“我們就看上頭怎么查。”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來查的時候,我們再……再見機行事?!?/br> 佟正旭沉吟了一下,道,“可,遞消息給文家鋪子的事兒,附近好幾鄉(xiāng)的人家都知道,這……” 佟正則一揮手,“做都做了,事兒來了,咱們就得認?!彼朔籽?,“左右就這么回事兒,這里頭究竟是哪一路的鬼咱們都還不清楚呢,就是想燒香也找不準廟門啊?!?/br> 佟正旭道,“我不放心的,是在這事兒里頭弄鬼的人,這鬼要弄成了,把那姓紀的一家全整死了倒干凈。我怕就怕,這鬼不是鬼,是張人皮影兒,是飄來嚇唬人的,最后七轉(zhuǎn)八繞的,倒把我們當替死鬼了,這不是往啞巴嘴里塞爆炭,欺負我們老百姓有口難言嗎?” “你想啊,這姓紀的篤定是被算計了,他不認造反這事兒,也得吐點別的出來。他能吐的,要么是貪污軍餉,要么,就是轉(zhuǎn)賣投獻土地的事兒。軍餉連著上邊兒,他不敢吐結實了,這么一來,他肯定逮著投獻這點東西使勁造作。他一說,再加上咱們遞給瑯州文家的消息,還有那在定襄的文狀元,那我們不就成了……” 佟正則打斷道,“不對,那弄鬼的人能把姓紀的算計成這樣,肯定是個誰都惹不起的大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而且這個人,他既不怕姓羅的,也不怕姓傅的,更不怕得罪瑯州文家。” “你且想,昨天一出事,姓紀的肯定就明白自己被人整了,他心頭沒氣才怪,必定一進去就把姓羅的和姓傅的說出來了,投獻嘛,就那點兒門道,當官的一沾,誰也跑不了?!?/br> “那弄鬼的人肯定算到姓紀的會這么做了,說不定,”佟正則的瞳孔微微一縮,“整樁事情,都是這人計劃好的。他既然早算好了,那一定也算到姓紀的會說些什么?!?/br> 佟正旭倒吸一口涼氣,“那這人還、還真……” 佟正則接口道,“還真惹不起?!彼鲁鲆豢跉猓^續(xù)道,“這人,咱們上邶州誰都惹不起?!?/br> 佟正旭想了想,道,“姓羅的和姓傅的肯定也知道惹不起,又怕沾上事兒,必定會送姓紀的一程,那我們就不如……” 佟正則皺起了眉,“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但具體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佟正旭想了想,猛地掩口道,“那周太師的兒子……” 佟正則眉頭一聳,聲音越發(fā)低沉,“對,這事兒蹊蹺不蹊蹺?我估摸著,這周大公子剛收到我們遞的那條消息,這邊就弄假成真了?!?/br> 兩兄弟對視一眼,佟正旭不禁抖了抖,“你說,會不會咱們在這兒說的什么話,那弄鬼的大官也知道?” 佟正則的嘴角向下彎了彎,“不好說,這人太厲害了,我們絕對斗不過他。” 佟正旭道,“既然斗不過,就別斗了,咱們順了那大官的意,幫著搭把手,送姓紀的一家上路得了?!?/br> 佟正則點了下頭,薄唇幾乎繃直成了一條線,“送!” 佟正旭眼睛一瞇,“這事兒,咱哥倆說了,可不算呢。” 佟正則道,“反正姓紀的在上邶州名聲不好,咱們就同附近幾鄉(xiāng)的人家盤道盤道,上頭來查時,我們統(tǒng)一口徑,就說看見他通敵賣國,賣地的主意是他出的,話里話外再夸夸姓羅的和姓傅的就成?!?/br> 佟正旭疑惑道,“都推姓紀的一個人身上?一除除三個,不是正好?” 佟正則“嘖”了一聲,“咳,你還沒看明白啊?姓羅的和姓傅的,其中必定有一個同那弄鬼的大官是一伙的,否則,這賣地的缺德主意,能這么快出效果?” 佟正旭齜了一記牙,“嘿,還真缺德!” 佟正則道,“所以啊,那兩個不能除,就是除,也不能由我們開口。” 佟正旭點頭點了一半,又悄悄道,“可若是……鄉(xiāng)里有人從中作??稍趺崔k呢?要是有人想趁機除掉我們?nèi)坪锰帯?/br> 佟正則道,“那簡單啊,誰要是覺得把地賣給木速蠻好,誰就是木速蠻的細作!有不老實的,就捉了他往縣獄里去治他一治,還不安分的,咱們就跟獄吏打聲招呼,找個茬兒,割了他的舌頭!” 佟正旭一怔,隨即笑道,“噯呦,還真有你的!” 佟正則笑了一下,跟著又板了板臉,“但是,今年收秋賦的時候,咱們的手可得松一松,漏點兒下去給他們潤潤嗓子,免得他們連話都說不利索。” 佟正旭立刻應道,“你放心,木速蠻一走,大面兒上咱們篤定就能拿住了,這一兩個小錢,舍了也就舍了,還怕以后賺不回來?附近鄉(xiāng)里的那幾家,都是經(jīng)世面的,一點兒蠅頭小利,他們還看不進眼里去呢?!?/br> 佟正則笑了,他微微往后一靠,伸了個懶腰,提高了點兒音量,悠悠道,“你說那姓紀的,好好的造什么反呢?想找死拿塊磚兒一拍不就完了么?” 佟正旭跟著提高了音量,“誰知道???估計是他活膩了唄!”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 —————— —————— 這里說一下,如果是真正的古代農(nóng)村,佟氏兄弟根本不需要這么大費周折,有不聽話的就直接打,打到聽話為止,收稅的時候就是明著欺負人,也根本不會有人敢反他們,因為胥吏就是有這些權限的,完全合法,就是告到縣衙里,縣官都不會管。 蘇軾《蘇軾集》卷六十一《論積欠六事并乞檢會應詔四事一處行下狀》……監(jiān)司以催欠為職業(yè),守令上為監(jiān)司之所迫,下為胥吏之所使,大率縣有監(jiān)催千百家,則縣中胥徒舉欣欣然,當日有所得,而一旦除放,則此等皆寂寥無獲矣。 ……自非有力之家,納賂請賕,誰肯舉行恩貸。而積欠之人,皆鄰于寒餓,何賂之有。 其間貧困掃地,無可蠶食者,則縣胥教令通指平人,或云衷私擅買,抵當物業(yè),或雖非衷私,而云買不當價,似此之類,蔓延追擾,自甲及乙,自乙及丙,無有窮已?!?/br> ……雖無明文指揮,而以喜怒風曉官吏,孰敢違者。 所以逐縣例皆拖欠兩稅,較其所欠,與依實檢放無異,于官了無所益,而民有追擾鞭撻之苦?!?/br> 臣頃知杭州,又知潁州,今知揚州,親見兩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為積欠所壓,日就窮蹙,死亡過半。…… 臣每屏去吏卒,親入村落,訪問父老,皆有憂色。 云“豐年不如兇年。天災流行,民雖乏食,縮衣節(jié)口,猶可以生。若豐年舉催積欠,胥徒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br> 言訖,淚下。 臣亦不覺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 官吏皆云“以夏麥既熟,舉催積欠,故流民不敢歸鄉(xiāng)?!?/br> 臣聞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甚者。 水旱殺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竊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萬虎狼,散在民間,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注意一點,蘇軾這個時候?qū)懙臇|西,是北宋元祐年間做官的時候,兩浙、京西、淮南這幾個州路的見聞,此時,宋哲宗即位,宣仁太后主政,是北宋最后的和平與富足時期,并沒有戰(zhàn)爭,然而農(nóng)村的情況還是這么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