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緒聞言便笑道，“宋大人的法子真是切中肯綮，我心悅誠服。”

    宋圣哲抬眼道，“周大人新硎初試，遇事可謂游刃有余，如何會想不出這便宜法子？”他斜了一下嘴角，“不過是借此有意試探罷了?！?/br>
    周胤緒笑了一下，道，“昔年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牛體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便自然恢恢乎游刃有余?！?/br>
    宋圣哲頓了頓，笑了起來，“看來，我是鉆了周大人設(shè)下的‘話套’了。”他抿了抿嘴，半開玩笑道，“周大人‘無厚’不假，但說瑯州‘有間’，我可是不認(rèn)的啊?！?/br>
    周胤緒微笑道，“有道是，‘鑒之積也無厚，而照有重淵之深’，宋大人不認(rèn)無妨，我心里，終歸是清楚的。”

    宋圣哲回笑道，“周大人是借了我的話，自夸‘心如明鏡’呢，論起‘利’嘴來，我可比不過周大人去?！?/br>
    周胤緒道，“《易經(jīng)》有云‘利者，義之和也’，論起‘利’來，宋大人說比不過我，那么，若論起‘義’來，宋大人可得再為我指點(diǎn)一二了。”

    宋圣哲微微傾了傾身，“周大人如此說，我便不敢應(yīng)了。”

    周胤緒道，“為何？”

    宋圣哲道，“《論語》有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周大人為討我一句話，竟自貶為‘小人’，奉我為‘君子’，這叫我如何敢當(dāng)呢？”

    周胤緒垂下眼簾，“宋大人的話，倒讓我糊涂了，不知，宋大人究竟是‘不敢應(yīng)’，還是‘不敢當(dāng)’？”

    宋圣哲笑道，“《法言》有云‘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周大人奉我為‘君子’，我卻怕‘言不成文，動不成德’，負(fù)了周大人的好意去。因此，我既不敢‘應(yīng)’，又不敢‘當(dāng)’。”

    周胤緒聽了，“撲哧”一笑，抬眼道，“好，好，我明白了，宋大人是要我贊一句‘弸中彪外’呢。”他掩了掩口，彎著眉眼道，“宋大人在言語上，真是半分虧都不肯吃?！?/br>
    宋圣哲笑吟吟道，“周大人是說我盛氣凌然么？”

    周胤緒放下袖子，正色道，“不，宋大人是該傲氣些，以宋大人之才，如何擔(dān)不起‘弸中彪外’四字？”

    宋圣哲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周大人雖這樣說，但我還是不敢‘指點(diǎn)’周大人，”他的神色也跟著微微一變，認(rèn)真道，“‘指點(diǎn)’不敢當(dāng)，說句‘指正’，我還是敢應(yīng)的?！?/br>
    周胤緒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其實(shí)，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方才小吏去我那兒添香時(shí)，竟又問我要不要包上一盒帶回家去賞鑒，這倒，”他微微皺了皺眉，看向宋圣哲，“倒讓我糊涂了?！?/br>
    宋圣哲抿了一下唇，沒回答周胤緒的問題，反而道，“周大人一來，我和范大人就言明了，這公使庫的用度進(jìn)出，最是難管。因此，周大人這一問，我無力應(yīng)答?！?/br>
    周胤緒道，“可我記得，那日在官車上，宋大人說過，‘大人有大量’，如今這話是應(yīng)驗(yàn)了，我才有這一問?！?/br>
    宋圣哲看了周胤緒一會兒，道，“或是周大人來瑯州后，露出了愛香的意思，府中小吏察言觀色，才這般殷勤?！?/br>
    周胤緒道，“宋大人是說，我‘露相了’？”

    宋圣哲含笑道，“依我看來，周大人是‘真人不露相’，但旁人的心思，我不好隨意去猜?！?/br>
    周胤緒道，“這沒什么難猜的，我早對兩位大人說過，我不似大肚彌勒佛，能灌進(jìn)幾百盒的香藥茶去，卻不知，府衙小吏究竟是從哪兒瞧出我‘露相’了？”

    宋圣哲打趣了一句，“或許是旁人覺著周大人‘肚量大’，才這么緊著來巴結(jié)，周大人要不收，拂了人的好意事小，可若因此落了個‘小量’的名聲，我都替周大人不值。”

    周胤緒笑道，“宋大人是慣會打趣的，不過我確實(shí)不是那等‘大肚量’的人，這可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一怔，又笑道，“周大人若‘吃不下’這么多，就是推了也無妨，左不過是一盒香罷了。”

    周胤緒道，“有道是，‘難進(jìn)易退’，我有心推，但怕推不過呢?！?/br>
    宋圣哲道，“‘難進(jìn)易退而不妄食’，為‘養(yǎng)生’之道，周大人既有心，便一定能推?！?/br>
    周胤緒沉默了片刻，道，“我且多問宋大人一句，若是推了還來，那可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道，“周大人既以為推了會再來，那就不妨收下罷?！彼D了頓，補(bǔ)充道，“我方才已說了，左不過，是一盒香罷了，公使庫中有的是，多一盒不多，少一盒不少，周大人何須為這一盒無關(guān)緊要的香費(fèi)心？”

    周胤緒頓了頓，道，“宋大人以為，一盒香‘無關(guān)緊要’嗎？”

    宋圣哲大方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他笑了一下，“我甚至還疑惑，為何周大人會對區(qū)區(qū)公使庫如此上心？”

    周胤緒一怔，就聽宋圣哲似玩笑般繼續(xù)道，“我還以為，周大人有此一問，是在暗指我與范大人疏于管理，是想整一整公使庫支取的賬呢?！?/br>
    周胤緒一聽就知道話音不對，趕緊擺手道，“宋大人誤會了，我可不是那等乾綱獨(dú)斷之人，只是心存疑慮罷了?！?/br>
    宋圣哲看了周胤緒一眼，又恢復(fù)先前笑瞇瞇的模樣，“即使周大人當(dāng)真是‘獨(dú)斷專任’之人，那也無傷大雅，僅須注意因時(shí)制宜而已。昔年晉武平吳以獨(dú)斷而克，苻堅(jiān)伐晉以獨(dú)斷而亡，齊恒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可見‘獨(dú)斷’并非全無益處，只是形勢不同，才致事同而功異。”

    周胤緒忙道，“宋大人言之有理，此等金玉良言，我定銘記在心?！?/br>
    宋圣哲笑道，“隨口閑談而已，周大人下回若再有疑問，盡管開口就是，我定知無不言?！?/br>
    周胤緒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起身道，“多謝宋大人的好意，時(shí)候不早了，我這就回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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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莊子》庖丁釋刀對曰“……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

    廚師放下刀回答說“……如今我使用的這把刀已經(jīng)十九年了，所宰殺的牛牲上千頭了，而刀刃鋒利就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牛的骨節(jié)乃至各個組合部位之間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幾乎沒有什么厚度，用薄薄的刀刃插入有空隙的骨節(jié)和組合部位間，對于刀刃的運(yùn)轉(zhuǎn)和回旋來說那是多么寬綽而有余地呀。所以我的刀使用了十九年刀鋒仍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br>
    2《文選·陸機(jī)之八》:“臣聞鑒之積也無厚，而照有重淵之深?！?/br>
    我聽說鏡子的厚度不算大，卻能夠照到很深的地方。

    3漢·揚(yáng)雄《法言·君子》“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br>
    4“難進(jìn)易退而不妄食”

    東坡云“舊讀子美《六和寺詩》‘沿橋待金鯽，競?cè)摘?dú)遲留?！醪挥鞔苏Z，及倅錢塘，乃知寺后池中有此魚如金色也。昨日復(fù)游池上，投餅餌久之，乃略出，不食，復(fù)入，不可復(fù)見。自子美作詩，至今四十余年，子美巳有遲留之語，茍非難進(jìn)易退，而不妄食，安能如此壽邪？”——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5《宋史》軾見安石贊神宗以獨(dú)斷專任，因試進(jìn)士發(fā)策，以“晉武平吳以獨(dú)斷而克，苻堅(jiān)伐晉以獨(dú)斷而亡，齊恒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為問，安石滋怒，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過，窮治無所得，軾遂請外，通判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