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緒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用手點(diǎn)了點(diǎn)宋圣哲，“宋大人好利的一張嘴，”他收回手，似玩笑般道，“還說瑯州怕我的人多呢，想來不過是哄我的促狹話罷?！?/br>
    宋圣哲作勢掩了掩口，笑道，“冒犯了，冒犯了，周大人可千萬別將此話傳給周太師知道。”

    周胤緒道，“我自來瑯州，從未往定襄遞送只言片語，怎么眾人遇我，卻都以為我是那等愛嚼舌根之人呢？真是咄咄怪事?！?/br>
    宋圣哲道，“周大人誤會了，眾人皆知周大人秉性周正，只是，為人父似護(hù)犢牛，周大人亦是人父，想來也能有體悟罷？”

    周胤緒頓了一下，道，“舐犢情深乃人之常情，宋大人有所顧慮，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宋圣哲道，“周大人是明白人，”他微微笑道，“其實(shí)，周大人若心有疑問，該去多多請教范大人才對，我雖與周大人平階，卻不敢在周大人面前指手畫腳呢?！?/br>
    周胤緒道，“我臨行前，家父也曾這么囑咐我，”他頓了頓，又道，“家父還說，要我將宋大人作一般同僚對待即可?！?/br>
    宋圣哲挑了挑眉，就見周胤緒看了過來，“我有心子尊父囑，宋大人卻將我視作鬼神，敬而遠(yuǎn)之，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宋圣哲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即使作為一般同僚，我也不該隨意與周大人議論諍諫一事，否則，豈非妄結(jié)黨羽？”

    周胤緒看了宋圣哲一會兒，移開了視線，“宋大人之謹(jǐn)慎，我不及萬一矣?！?/br>
    宋圣哲道，“周大人莫要自謙，”他微笑道，“周大人遇事，從來都是無偏無黨，斷斷不會畸輕畸重?！?/br>
    周胤緒回笑道，“我來瑁梁不過三日，宋大人就特來為我解了一番‘中庸之道’，‘中庸’之‘中’者，正為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宋大人苦心，我如何能忘？”

    宋圣哲道，“是啊，有道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昔年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臺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閣之變，如今周大人無偏無陂，瑯州自然將‘王道蕩蕩’?！?/br>
    周胤緒抿了抿嘴，“宋大人……究竟是看不慣我呢，還是……”

    宋圣哲打斷道，“并無此意?！?/br>
    周胤緒道，“既如此，宋大人為何以‘反語’譏之？”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多心了，‘反語’多諷賢者之過，譬如，寇萊公之知人則哲，王子明之將順其美，包孝肅之飲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而我方才所言，皆為亡國君之謬舉，怎能稱作‘反語’呢？”

    周胤緒一噎，隨即輕聲道，“宋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該上奏去參紀(jì)萬里，對嗎？”

    宋圣哲撫了撫桌案上的邸報(bào)，“此事上，我與范大人一樣，不予置評?！?/br>
    周胤緒猶疑道，“那，宋大人方才所言，是……”

    宋圣哲接口道，“不過是與周大人論論古今罷了，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彼D了頓，又道，“周大人既想將我作一般同僚看待，我亦該如此待周大人，同僚之間闊論古今事，似乎并無妨礙罷？”

    周胤緒想了想，笑道，“宋大人不必憂心此事?！?/br>
    宋圣哲反問道，“我何憂之有？”

    周胤緒道，“方才宋大人聽了我的話，是誤以為我將開口請宋大人與我同參紀(jì)萬里罷？”他微微笑道，“所以，宋大人才說了這許多‘反語’，是想先發(fā)制人，將我的話堵在喉嚨口?！?/br>
    宋圣哲笑了笑，“這倒不然，其實(shí)，我是想將周大人的話堵死在肚腸中，掐滅在骨隙里，只是周大人并非郢匠之質(zhì)，便難免立而失色。”他斂了斂笑容，“不過該說的，我都說了，一字不漏，周大人要是聽岔了話，周太師也再不能責(zé)怪我了?！?/br>
    周胤緒道，“范大人與宋大人說話，一向是滴水不漏，這點(diǎn)，我一來就領(lǐng)教了?！彼艘豢跉猓跋噍^起來，彭大人說話，就不像兩位大人這樣動(dòng)聽。”

    宋圣哲微笑道，“彭大人說話，是一向的不好聽，上回商議是否共參文經(jīng)登時(shí)，彭大人的話就已經(jīng)很難聽了?！彼D了頓，似不經(jīng)意般補(bǔ)充道，“我原以為，彭大人是再不會去文氏家中作客的，沒想到他為了見周大人一面，竟巴巴兒地又去了。像這一類的事，往常，彭大人要為了廣德軍才肯做呢。”

    周胤緒道，“兩位大人都覺得，彭大人建議我上參紀(jì)萬里，是因其背后之人？”

    宋圣哲笑著反問道，“那么，周大人的心里覺得怎么樣呢？”

    周胤緒道，“我與彭大人相處不久，不好隨意臧否其人品，只是依我與彭大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yàn)來看，彭大人似乎，不是像上午議事時(shí)那般會輕易露出底牌的人?！?/br>
    宋圣哲一怔，就聽周胤緒接著道，“彭大人是將門之后，而在文氏家中作客時(shí)，我拿夏英公去比他，又暗諷衛(wèi)烈侯出身低賤，他卻不急不惱，泰然自若，全然不似上午議事時(shí)，被范大人一句‘避名稱字’就激得面露無措之人。”

    宋圣哲聞言，沉默了半響，忽而開口問道，“那么，周大人究竟想不想上參紀(jì)萬里呢？”

    周胤緒微笑道，“其實(shí)，三位大人心里都清楚，此事傳到了我的耳中，又經(jīng)了上午的那一番議事，無論我參不參，往后上邶州若出了半點(diǎn)兒差池，有心人發(fā)作起來，都能尋著我的不是。因此，這一句‘想不想’，可輪不到我來說?！?/br>
    宋圣哲挑眉道，“有心人？”

    周胤緒點(diǎn)頭道，“有心人。”

    宋圣哲垂下了眼簾，他思索了一刻，開口道，“周大人的話都說到這里了，我再不應(yīng)，就是拂了周太師的面子了。既如此，我便教周大人一樁巧宗，周大人不如寫封密扎，投到御史跟前去，御史有權(quán)‘聞風(fēng)奏事’，此事事關(guān)重大，牽扯又多，御史得聞，不敢不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