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折納之苦
彭平康道,“此一問,周少尹該讓文好德來答才對,我并沒上過‘任意車’,可不敢信口胡說?!?/br> 周胤緒道,“彭都督不是說,要替我治一治‘背后不說人’的毛病嗎?怎么這會兒,彭都督自己倒犯起病來了?” 彭平康又彎起了眉眼,“周少尹是要我作‘入幕之賓’么?”他頓了頓,半真半假道,“可我卻怕家父斥責,不敢受此抬舉呢?!?/br> 周胤緒也半真半假地調侃道,“‘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 彭平康笑出了聲,“周少尹好志氣!” 周胤緒道,“彭都督是在借典嘲諷我罷?”他抬起手,斜撐著額頭,坐姿較先前顯然放松了許多,“不過,若能討得彭都督作‘入幕之賓’,受這一句嘲諷也無妨?!?/br> 彭平康笑了兩聲,反坐直了身子,收起了最開始的紈绔模樣,“周少尹既如此說,那我就‘不以愛憎匿善’了?!?/br> 周胤緒微微點了點頭。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卻不直接答周胤緒方才的疑問,而是另外起了個話題,道,“周少尹可知,民間貨品流轉,是以錢、絹、糧、草、鹽等實物分別計算的?” 周胤緒雖然養(yǎng)尊處優(yōu),但不至于連這樣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他立即點頭道,“自然。” 彭平康道,“貨品交易如此,納稅征賦亦是如此,”他嘆了一口氣,“周少尹可知,即使是瑯州這等富裕之地,鄉(xiāng)間百姓也多受‘折變’之苦?” 周胤緒不解道,“我雖從未繳納稅賦,但亦知,民間納稅納賦,多以‘租庸調’制為本,‘折變’乃是便民之策,租不及以庸抵,庸不達以調償,如此,豈非官民兩利,各有便宜?” 彭平康露出一點復雜的苦笑,“實際并非如此?!彼肓讼耄蛑茇肪w舉了一個例子,“就拿……今年的瑯州夏稅來說罷?!?/br> “據(jù)我所知,今年瑯州鄉(xiāng)間胥吏征收夏稅時,按大小麥每斗折見一百個錢,再加腳錢二十個錢,諸般頭子倉耗錢又納二十個錢之取收,是以按每斗麥折納錢一百四十個錢。”彭平康悠悠報完一連串數(shù)據(jù),又問道,“周少尹可知,今市上麥價為幾何?” 周胤緒還真沒注意這么細,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彭平康道,“而今市上麥實價為每斗五十個錢?!?/br> 即使是對物價浮動不敏感的周胤緒,聞言也不由吃了一驚,他放下了撐著額頭的手,皺眉道,“這么說……那……” 彭平康道,“周少尹想得不錯,確實是將近三倍之數(shù)。” 周胤緒倒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道,“如此盤剝,那民間錢貨,又從何出辦呢?” 彭平康還是不答,而是接著自己的話道,“另還有蠶鹽一項,百姓食鹽,原須向官衙繳納絲絹以換鹽,而鄉(xiāng)間胥吏征取時,往往以‘折變’之名,行盤剝之實?!?/br> “以一斤食鹽為例,若以蠶絹計算,市價常常在二十個錢到三十個錢;而胥吏征取,不以蠶絹,而以現(xiàn)錢計算,作價為一百個錢。” “胥吏再將此一百錢,紐作小麥二斗五升,每斗按一百四十個錢的價值繳計;如此進出,一斤食鹽,原為二十個錢,經(jīng)胥吏‘折納’轉手,便作價三百五十個錢了?!?/br> 周胤緒想了一會兒,才把這復雜的商品流通價值關系理清楚,他喃喃道,“不但如此,還要再加上糴糶時的作弊苛剝以及徭役……”周胤緒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民困如此,難怪會行‘投獻’之舉?!?/br> 彭平康淡淡道,“是啊,周少尹現(xiàn)下,可明白宋茂行所說的‘豐年何妨’了罷?” 周胤緒低聲道,“宋茂行,的確是個仁善人?!?/br> 彭平康道,“能庇護百姓的地方官,當然可算仁善人?!彼⑿Φ?,“瑯州的地方官,也就是我,不敢稱‘仁’了?!?/br> 周胤緒看了彭平康一會兒,道,“我明白了,依彭都督所言,瑯州‘至善至仁’之人,非文經(jīng)登莫屬了罷?” 彭平康笑道,“人之常情罷了,范揚采與宋茂行雖仁善,但地方官調職謫遷屬尋常事,百姓為求安定,自然會更傾向于根基深厚的文氏了。”彭平康說著,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文經(jīng)登世家子出身,又是圣上跟前行走的文狀元,如此人品,也難怪百姓會稱他為‘文大善人’了?!?/br> 周胤緒想了想,卻道,“但聽文好德方才的口風,文經(jīng)登似乎并不實控名下產業(yè)?” 彭平康道,“這卻不好說。” 周胤緒一怔,“這有何不可說?” 彭平康道,“此為文氏家事,你我皆為外人,不知內情,還是不要隨意置喙得好。” 周胤緒覺得彭平康話里有話,“我聽說,瑯州民風保守,尤重嫡庶之別,莫非是因此緣故?” 彭平康道,“恐怕另有其因?!?/br> 周胤緒又一怔,就聽彭平康意味深長道,“昔年石仲容臨終時,分財物與諸子,卻獨不及石季倫分厘,這是為何?” 周胤緒脫口接道,“‘此兒后自能得’?!?/br> 彭平康笑道,“是啊,因此,周少尹還是不要輕易就說文氏‘重嫡卑庶’?!?/br> 周胤緒沉默了片刻,又道,“彭都督還是沒有告訴我,‘任意車’上的漢童究竟從何而來?” 彭平康道,“胥吏橫行鄉(xiāng)里,以權謀私,借‘折變’、‘糴糶’之名,苛剝百姓,橫征暴斂,以致百姓無依,甚至有‘生子不舉’之象,而文氏‘仁善’,開慈幼局收撫棄兒,可謂是功德無量……” 彭平康話沒說完,周胤緒就忍不住道,“無恥至極,無恥至極!”他說了這一句,見彭平康沒有應聲,又想起自己是在文家做客,便放低了聲音,“就是通竹橋進地獄道也不為過!” 彭平康抿了抿唇,“周少尹,是在說誰?” 周胤緒一頓,抬起頭,只見彭平康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他立刻反應了過來,想說一句“失言”,卻怎么也開不了口了。 —————— —————— 1“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 《世說新語·言語篇》桓公入峽,絕壁天懸,騰波迅急。乃嘆曰“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 桓溫率軍征蜀,進入三峽,看到陡峭的山壁好像懸掛在天上,翻騰的波濤迅猛飛奔,不禁嘆息道“既然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有什么辦法呢?” 2“不以愛憎匿善” 《世說新語·識鑒第七》郗超與謝玄不善。苻堅將問晉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視淮陰矣。 于時朝議遣玄北討,人間頗有異同之論。 唯超曰“是必濟事。吾昔嘗與共在桓宣武府,見使才皆盡,雖履屐之間,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勛?!?/br> 元功既舉,時人咸嘆超之先覺,又重其不以愛憎匿善。 前秦苻堅南下攻晉,侵占梁岐,虎視淮陰。 朝廷派謝玄率軍抵御,但朝中議論紛紛,認為謝玄不能勝任。 郗超雖與謝玄不和,但仍道“謝玄定能成功。我和他曾在桓溫的軍府共事,發(fā)現(xiàn)他用人能各盡其才,即使是一些細小事務,也能使人得到適當安排。以此推斷,想必他定能建立功勛?!?/br> 謝玄勝利后,時人都贊嘆郗超有先見之明,而且對他不因個人愛憎而隱匿別人的才能的做法表示敬重。 3“折變”之苦的具體情況借鑒了宋朝,但是我個人覺得缺乏現(xiàn)代財政工具的古代農業(yè)社會,“折納”的弊端遺害是非常深遠,貫穿許多朝代的,因為如果通貨不是統(tǒng)一的貨幣,而是錢、絹、絲、鹽、糧并行的話,那么政府就無法利用貨幣政策介入市場,從而達到調控經(jīng)濟的目的。 這章里面所提到的情況,其實是參照了包拯的一份折子《請免陳州添折見錢疏》 就是說陳州五縣遭遇大雪,農桑業(yè)損失嚴重,不求免稅,只求免“折變” “臣聞,知陳州任師中昨奏,為本州管下五縣,自去冬遇大雨雪,凍折桑棗等。并今年養(yǎng)蠶只及分,二麥不熟,全有損失。去處除擘畫不放省稅外,只乞與免支移折變?!?/br> 接下來講“折變”的具體危害,就是陳州的地方官在收夏稅的時候,大小麥每斗“折變”100文,另加腳錢20文,頭子倉耗錢20文,共140文,但是每斗麥子的市價只有50文,官府實際收的稅,是麥子市價的三倍。 “卻令將大小麥每斗折見錢一百文,腳錢二十文,諸般頭子倉耗又納二十文,是每斗麥納錢一百四十文。況見今市上小麥每斗實價五十文?!?/br> 這還沒完,陳州地方官還將政府配賣給百姓的鹽進行“折變”,原來農民用絲絹向官府繳納鹽錢,以絲絹為計價單位的話,這個鹽一斤是20文到30文,現(xiàn)在官府卻以現(xiàn)金為計價單位給鹽定價,變成100文,相當于漲了三倍。 “兼將客戶等蠶鹽一斤一例,折作見錢一百文” 然后官府又將這100文的現(xiàn)錢“折變”成2斗5升麥,再將2斗5升麥,又“折變”回現(xiàn)錢來征收,價格是征收夏稅時的每斗140文,最后食鹽在實際價格上就漲到了350文了。 “又將此一百文,紐做小麥二斗五升,每斗亦令納見錢一百四十文,計每斤土鹽卻納三百五十文。” 其實主要原因就是古代沒有作為現(xiàn)代流通工具的貨幣,而農業(yè)是靠天吃飯,糧食價格會隨季節(jié)和收成浮動,所以官吏就很容易通過“價格”和“價值”的“折變”來苛剝農民。 4“此兒后自能得” 《晉書》苞臨終,分財物與諸子,獨不及崇。其母以為言,苞曰“此兒雖小,后自能得。” 石苞臨終時將財物分給幾個兒子,只不給石崇。石崇的母親向石苞請求,石苞說“這孩子盡管年紀小,以后他自己就能得到這些財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