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嗜痂之癖
彭平康聞言,玩味地咂了一下嘴,“那周少尹以為,我這塊糖有沒有甜了周少尹的嘴呢?” 這話說得就有些曖昧了,周胤緒微微皺了皺眉,“我還以為,彭都督好的是……” 彭平康道,“我偏好女色,但也不忌諱男孌,只是我瞧著,周少尹似乎對‘任意車’頗有興趣,因此我才投其所好,周少尹若覺得被冒犯了,這話我就不再說了?!?/br> 周胤緒覺得彭平康的話里隱隱約約地帶著一絲輕蔑,但又并不是因為忌不忌諱男孌的緣故,他心念一轉(zhuǎn),“彭都督難道不喜歡‘任意車’嗎?” 彭平康一揚眉,“我好像從未對周少尹說過我喜歡‘任意車’?!?/br> 這話算是默認(rèn)了,周胤緒道,“可文員外如此盛情,他若聽到彭都督這么說,必定傷心。” 彭平康道,“文好德是盛情,可我就是不吃他那一套,他能奈我何?” 周胤緒有些不確定彭平康這話到底是在針對文一適的“任意車”,還是單純地是在拿話刺自己,他微微側(cè)過頭,“彭都督不喜歡蕃奴?” 彭平康一怔,“蕃奴?” 周胤緒道,“文氏商路遍布海外,文員外的‘任意車’上,裝的自然也是蕃奴罷?” 彭平康一滯,看了周胤緒一眼,爾后垂下眼簾,“實際上……”彭平康也微微皺起了眉,“并非如此。”他抬眼看向周胤緒,“據(jù)我所見,文好德的‘任意車’上,一向裝的都是漢人?!?/br> 這回輪到周胤緒愣住了。 彭平康見周胤緒一時沒答話,接著道,“自然了,周少尹是偏好這一口的,那么文好德也會……” 周胤緒第一次打斷了彭平康的話,“彭都督在瑯州內(nèi)陸時日已久,恐不知東海情形,據(jù)我所知,新羅、高麗、倭國等夷國人的外貌,均與東郡漢人頗為肖似。且東邊鄰國均曉漢制、通漢語、習(xí)漢俗,彭都督所見,或許是……” 彭都督斬釘截鐵道,“不是。” 周胤緒住了口,他有些尷尬地舔了一下嘴唇,“哦?!彼D了一下,道,“那彭都督真是誤會我了,我無此嗜痂之癖?!?/br> 彭平康靜靜地看了周胤緒一會兒,道,“是么?” 周胤緒道,“是?!彼肓讼?,半打趣道,“就像定襄人雖愛海物,可所愛之物各有不同,”他意有所指道,“譬如眾人皆道鰒魚美味,我卻覺得此物味同嚼蠟?!?/br> 彭平康淡淡道,“周少尹偏好哪一口,不須向我稟明,我方才問那么一句,也只是……” 周胤緒打斷道,“彭都督看文好德不順眼,并非全因‘任意車’上的漢人罷?” 彭平康道,“文好德順眼得很,”他朝周胤緒似是挑釁地一笑,“我是看周少尹不順眼?!?/br> 周胤緒反笑道,“無妨,我看彭都督也不順眼?!彼焓置艘幌孪麓剑暗矶级降倪@塊糖,我卻已經(jīng)品出甜味來了?!?/br> 彭平康沒想到周胤緒會把這話扔回來,聞言不禁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可不敢再招惹周少尹了。”他彎著眉眼道,“這話要是被周太師曉得了,必要尋家父理論一番,我下回回定襄,就又得受責(zé)罰了。” 周胤緒半調(diào)侃道,“我與彭都督,可是‘不冠不見’啊,何須怕什么理論?” 彭平康斂了一些笑容,面帶余笑道,“就是‘踞廁視之’,那也不足道,衛(wèi)烈侯伐匈奴、征漠北,戰(zhàn)功彪炳,封邑萬戶,即使是人奴之子,又何必刻薄一句‘雅宜舐痔’?”他似是有感而發(fā),“寒門出身的將才何其多也,若是刻薄如此,遲早再無義士為東郡沖鋒陷陣了。” 周胤緒道,“隨口調(diào)侃而已,”他笑道,“不過,我還是拿彭都督比作汲長孺的?!?/br> 彭平康道,“《史記》評汲長孺云‘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周少尹拿我比汲長孺,莫非是覺得我‘性倨,少禮,面折’么?” 周胤緒微笑道,“非也,只是我有心‘后來者居上’,怕彭都督將我當(dāng)‘薪柴’,拿我鉆洞點火呢?!?/br> 彭平康道,“若周少尹是‘薪柴’,怎須得我來‘鉆洞’,”彭平康有意調(diào)笑道,“瑯州四處都是火星子,一點就燃呢?!?/br> 周胤緒道,“這倒奇了,怎么我上任至今,只碰到彭都督這一處‘火星子’?” 彭平康道,“大約是都怕周太師與他們理論,因此即使冒了火,也不敢來尋周少尹罷?”他意味深長道,“著了火倒不要緊,但若是一個不小心將周少尹點了,那罪過可就大了。” 周胤緒道,“彭都督這樣說,是打定主意要來點我了?” 彭平康道,“我可沒這主意,只是我冒了‘火’,周少尹看我,才覺得我是要來點呢?!?/br> 周胤緒道,“那彭都督的‘火’,又是從何而來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道,“當(dāng)著周少尹的面兒,我不說;我若說了,無論能不能將周少尹點著,周太師都將尋我理論呢。” 周胤緒伸手點了點彭平康,“我明白了,彭都督這一招,叫‘欲擒故縱’?!彼栈厥郑残Φ?,“我可不上彭都督的當(dāng)。” 彭平康故作訝異地笑道,“竟被周少尹看出來了?!?/br> 周胤緒悠悠道,“我方才就說,彭都督的話,不能信。” 彭平康道,“可方才周少尹將我比夏英公,現(xiàn)下周少尹卻拿我比汲長孺啊?!?/br> 周胤緒一怔,彭平康看著他又一次答不上話的模樣,不禁又笑了起來,“周少尹真是……”他曖昧道,“我若是偏好男色,定會傾慕與之。” 周胤緒道,“但我方才就說,我并無此嗜痂之癖啊?!?/br> 彭平康道,“是啊,可周少尹只對我說了此話,文好德卻并不知曉,要是一會兒他讓周少尹上‘任意車’,我恐怕周少尹盛情難卻呢?!?/br> 周胤緒思忖片刻,道,“要推了文員外的盛情也不難,我只希望彭都督能答我一問文好德‘任意車’上的漢童,究竟從何而來?” —————— —————— 1“嗜痂之癖”和“鰒魚” 典出《南史》“邕性嗜食瘡痂,以為味似鰒魚。嘗詣孟靈休,靈休先患灸瘡,痂落在床,邕取食之。靈休大驚,痂未落者,悉褫取飴邕。……南康國吏二百許人,不問有罪無罪,遞與鞭,瘡痂常以給膳?!?/br> 南朝劉邕性喜食痂,感其味似食鰒魚。一日,邕拜望正患瘡疾之友孟靈休,見床上頗多落痂,輒取而食之。休感心驚,便將其身上未剝落之瘡痂,盡數(shù)剝下貽之,致使瘡口復(fù)流血矣?!髞韯㈢呙鶎倌峡悼ぶ俣嗝倮?,不論有無罪愆,每人須輪番挨鞭,致傷以成痂,供其食用也。 鰒魚就是鮑魚 2“不冠不見”、“踞廁視之”和“雅宜舐痔” 蘇軾《東坡志林》“漢武帝無道,無足觀者,惟踞廁見衛(wèi)青,不冠不見汲長孺,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廁見之,正其宜也。” 就是說,漢武帝暴虐無道,沒有一件事做得像樣,但是有一件事做的特別對,就是上廁所的時候見衛(wèi)青,但見汲黯,就必須端正了衣冠才見。因為像衛(wèi)青這樣的奴才,就該給人舔痔瘡,漢武帝上廁所的時候見他,正合時宜。 這個漢武帝上廁所的時候見衛(wèi)青的記載,是出自《史記》“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br> 3“人奴之子” 《史記》青嘗從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鉗徒相青曰“貴人也,官至封侯。” 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罵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有一次,衛(wèi)青跟隨別人來到甘泉宮,一位囚徒看到他的相貌后說“這是貴人的面相啊,官至封侯。” 衛(wèi)青笑道“我是奴才生的,只求免遭笞罵,已是萬幸,哪里談得上立功封侯呢?” 4關(guān)于衛(wèi)青是佞幸,其實是出自《史記》的《佞幸列傳》中的這一句話“自是之後,內(nèi)寵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數(shù)也。衛(wèi)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 因為司馬遷把閎孺、鄧通、趙同、周文仁、韓嫣、李延年這些男寵和衛(wèi)青、霍去病放在一起,一起寫進《佞幸列傳》,還評論說“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後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傳稱令色,詩刺巧言。冠璘入侍,傅粉承恩。黃頭賜蜀,宦者同軒。新聲都尉,挾彈王孫。泣魚竊駕,著自前論?!?/br> 所以一般都認(rèn)為衛(wèi)青和霍去病和漢武帝有那么一層關(guān)系,但是并不是說因為有這層關(guān)系,衛(wèi)青和霍去病的戰(zhàn)功就不作數(shù)了,事實上,普遍來講,對衛(wèi)青和霍去病的贊譽還是很高的。 5汲長孺就是汲黯 《史記》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 然好學(xué),游俠,任氣節(jié),內(nèi)行脩絜,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 汲黯與人相處很傲慢,不講究禮數(shù),當(dāng)面頂撞人,容不得別人的過錯。與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親近友善;與自己合不來的,就不耐煩相見,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但是汲黯好學(xué),又好仗義行俠,很注重志氣節(jié)cao。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純正;入朝,喜歡直言勸諫,屢次觸犯漢武帝的面子,時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為人。 6“后來者居上” 《史記》天子既數(shù)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 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者居上?!?/br> 上默然。 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xué),觀黯之言也日益甚?!?/br> 漢武帝已經(jīng)多次征討匈奴大獲戰(zhàn)績,汲黯主張與胡人和親而不必興兵征討的話,他就更加聽不進去了。 當(dāng)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時,公孫弘、張湯不過還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孫弘、張湯日漸顯貴,和汲黯官位相當(dāng)時,汲黯又責(zé)難詆毀他們。不久,公孫弘升為丞相,封為平津侯;張湯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書史也都和汲黯同級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還超過了他。 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沒有一點兒怨言,朝見漢武帝時,他走上前說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禾一樣,后來的堆在上面?!?/br> 漢武帝沉默不語。 一會兒汲黯退了下去,漢武帝說“一個人確實不可以沒有學(xué)識,看汲黯這番話,他的愚直越來越嚴(yán)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