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針鋒相對
紫宸殿中。 徐知讓的這個“禮”字一出,殿中三人神色各異。 文一沾眉頭一動,只短短一瞬又恢復(fù)原來的樣子。 王杰眉頭一松,看徐知讓的眼神又深了些。 安懋眉頭一聳,沒再和徐知讓說話,而是轉(zhuǎn)向文一沾問道,“‘禮’可駁乎?” 文一沾站了起來,斬釘截鐵道,“‘禮’不可駁?!?/br> 安懋道,“為何不可駁?” 文一沾道,“禮者,理也,其用以治,則與天地俱興。禮有三本,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寵君師?!抖Y記·曲禮》有云‘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xùn)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徐監(jiān)生若駁‘禮’,則是連天、地、祖、君、師一并駁了,有違天道人倫,更是有違君子之道?!?/br> 文一沾話音剛落,安懋還來不及作什么評判,徐知讓就轉(zhuǎn)向文一沾,冷冷道,“文大人這是在暗指我為禽獸嗎?” 文一沾道,“不曾有這意思?!?/br> 徐知讓道,“是么?可文大人方才所引句的后兩句為,‘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文大人引此句,豈非暗指我駁‘禮’之舉,是‘無禮’如同禽獸?” 文一沾不敢應(yīng)戰(zhàn),只能把目光投向安懋,等著安懋的態(tài)度。安懋不置可否,只是探究地看向徐知讓,“徐國公竟能養(yǎng)出這樣伶牙俐齒的兒子?!卑岔f著,看向坐在一邊的王杰,“朕的兒子,可就沒這樣好的口齒?!?/br> 這一下殿中三人的目光都投在王杰身上,王杰低頭也不是,抬頭也不是,簡直是手足無措,頓了足足兩三秒才反應(yīng)過來,站起來向安懋輯手道,“兒臣慚愧?!?/br> 安懋朝王杰安撫式地看了一眼,溫聲道,“無妨,坐罷?!彼洲D(zhuǎn)向徐知讓,“文卿并無惡意,只是引經(jīng)據(jù)典罷了?!抖Y記》為戴圣所撰,你若駁‘禮’,理應(yīng)駁了戴圣才是,何必為難文卿?” 徐知讓道,“是,愚生這就來駁?!彼f著卻又轉(zhuǎn)向了文一沾,“愚生以為,文大人方才解的不對。” 文一沾微微傾身道,“那便請徐監(jiān)生賜教一二?!?/br> 文一沾是文狀元,這會兒讓徐知讓“賜教”,分明是在譏諷他,徐知讓卻也不謙讓,“《說文》有云‘禮,履也,所以事神至福也’。履,足所依也,引申之,凡所依皆曰履,是以履道成文也。恕愚生直言,圣人制‘禮’,如同‘制履’,‘禮’為人之所依不假,可如今人已非前人,‘禮’卻從舊禮,甚而削足以適履,豈非謬哉?” “且愚生在國子監(jiān)讀書時,常聽經(jīng)學(xué)博士口陳‘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之義。愚生以為荒誕,孔子生于東周之時,莫非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行耶?” 聽到這里,安懋開口了,“依這樣說,孔孟禮教、儒家道統(tǒng),難道只是東周時的一雙舊鞋嗎?” 徐知讓向安懋恭敬地輯手道,“是,而且此鞋已破舊不堪,圣上應(yīng)丟之棄之,莫要讓一雙舊鞋絆了東郡的腳才是。” 安懋輕笑了兩聲,對文一沾道,“朕都聽出來了,徐監(jiān)生是在說文卿你就是那雙絆了東郡腳的舊鞋呢,文卿還不快駁了他!” 安懋的這種態(tài)度實在是難以捉摸,文一沾頓了好一會兒,才輯手道,“臣不敢駁了?!?/br> 安懋道,“有何不敢?” 文一沾道,“臣若駁了,便是駁了三皇五帝,這樣一來,臣倒成了逆圣之人,豈非中了徐監(jiān)生的計?” 安懋大笑,連王杰都忍不住笑了,背后的徐寧輕輕在王杰身上點了點,王杰才斂起了笑容。 安懋笑了一會兒,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茶,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神情,“文卿不敢駁,看來只有朕來駁了?!彼畔虏柰?,“《禮記·哀公問》有云‘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jié)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數(shù)之交也;君子以此之為尊敬然’?!?/br> “《周禮》又云‘禮俗,以馭其民’。禮起于俗,成于德,終于法。朕奉孔孟禮教,尊儒學(xué)道統(tǒng),是為教化馭民,以治東郡天下。若依你所言,朕廢孔孟先賢之‘禮’,棄了道學(xué)儒術(shù),朕又該如何治民呢?” 王杰聽得怔住了,他知道安懋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就是放在他原來的那個時空,廢除孔教之后,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慢慢建立起符合現(xiàn)代文明的既有規(guī)則和秩序。 安懋繼續(xù)道,“丟一雙舊鞋是不難,丟了便丟了,可尋一雙新鞋卻不易。若是新鞋子不合腳,便不僅是絆腳了,而是連道兒也不會走了。要是穿著新鞋摔了跟頭,該如何是好?” “若說讓朕拎著舊鞋找新鞋,”安懋揭開茶碗,喝了一口,“這與‘鄭人買履’,又有何異?落到你嘴里,便成了‘寧信度,無自信’,這可不是為難朕么?” 徐知讓忙低頭輯手,“愚生惶恐,愚生不敢妄議圣上。” 安懋道,“你都想親自扯了東郡腳上的鞋了,這會兒倒惶恐起來了。你這一惶恐,朕若再責(zé)罰于你,倒成朕的不是了罷?!?/br> 安懋這句話是笑著說的,王杰坐在安懋旁邊,全程都不覺得安懋有一點兒生氣的跡象,但殿下兩人卻都微微躬起了肩膀。 徐知讓道,“愚生不敢讓圣上得過,自然不敢求圣上的責(zé)罰?!?/br> 安懋對文一沾笑道,“瞧瞧,他比文卿還會說話,可惜啊,”安懋把桌上徐知讓寫的那篇文章的折子合了起來,“這心不正?!?/br> 徐知讓道,“愚生若心有不正,如今便不會在這殿中議論‘舊鞋’了。”他抬起頭來,“愚生早就為東郡去尋那雙合腳的‘新鞋’了?!?/br> 文一沾皺起了眉,王杰的心也跟著一跳,他隱隱覺得徐知讓和安懋說的“鞋”已經(jīng)不是孔孟之道了。 安懋凝視了徐知讓一會兒,突然道,“徐國公為管教你,費了不少氣力罷。”他的目光集中到了徐知讓的臉上,“想來朕宣你進宮之前,徐國公便已請了家法了罷?!?/br> 徐知讓道,“圣上想錯了,家嚴并未對愚生動家法。家嚴說了,家法打的是兒子,愚生不忠不孝不悌,連家法都不配挨,合該跪到祠堂去抄《孝經(jīng)》才對?!?/br> 安懋玩味道,“罰得妙,‘人之行,莫大于孝’,罰逆子,就該抄《孝經(jīng)》?!?/br> 徐知讓道,“愚生慚愧,不過愚生就是抄了《孝經(jīng)》,在家嚴心中,也是逆子。” 安懋道,“這是為何?” 徐知讓道,“家嚴最守‘禮’教,最講究尊嫡卑庶,忠孝儉恭,愚生為庶孽,生而體卑,卻妄圖同享嫡尊之禮,在家嚴看來,可謂是不孝不悌了?!?/br> 安懋看了徐知讓好一會兒,才道,“難怪你要駁‘禮’?!卑岔D(zhuǎn)向文一沾,這回說話的語氣輕松了一點,“難怪他要駁‘禮’?!?/br> 文一沾不答話,只恭敬地朝安懋行了輯禮。 安懋見殿中無人接自己的話,接著說道,“看來你是嫌‘嫡庶之別’咯了自己的腳了罷,可即使如此,也不須因這一粒小石子兒,就把一整雙鞋給扔了啊?!?/br> 徐知讓道,“愚生執(zhí)意如此,是因為這粒石子兒咯的不是愚生一人的腳,而是東郡千千萬萬庶出子弟的腳?!?/br> 安懋道,“哦,是么?” 徐知讓道,“圣上若不信,現(xiàn)下就可以問一問文大人,或者,問一問四皇子,問問他們的腳,是不是已經(jīng)被咯得傷痕累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