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險中有實
徐貴妃撥弄著碗里的一瓣玉蘭片,安懋坐在她對面,正吹著一勺湯。 站在徐貴妃身后的江小柔,眼睜睜地看著安懋吹這勺湯吹了足足有一分鐘也沒喝一口。 她心里不禁就想,圣上是不是上火了,嘴里長了東西,才既咽不下東西,也說不出話。 江小柔正這么想著呢,安懋就把勺子里的湯喝了,拿起一邊的巾子擦了擦嘴角,開口道,“朕今兒去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跟朕說,你特意囑咐尚衣局新裁了幾身衣服,挺襯人的,怎么朕來了,也不穿出來給朕看看?” 徐貴妃柔聲道,“公主現(xiàn)在正是要人抱、要人哄的時候,孩子皮rou嫩,新衣上的金線粗糙,難免碰著了她,因此臣妾在自己宮中時,常穿舊衣?!?/br> 說起同安公主,安懋的面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他看著徐貴妃身上的那件舊衣,隨口吟道,“‘翠貼蓮蓬小,金銷藉葉稀’,你穿來,倒別有風(fēng)韻?!?/br> 這兩句出自李清照的《南歌子》,這首詞的意頭不好,徐貴妃不知道該不該接后面那兩句,于是只低頭作羞澀狀,“謝圣上夸獎?!?/br> 安懋又舀了一勺湯,開始吹,“最近前朝事多,也就到你這里,能看到點家常樣子?!彼攘四巧诇半奚磉厑韥砣トサ娜颂嗔?,唯獨你,一直是朕第一次見你時的那模樣?!?/br> 徐貴妃道,“臣妾也記得第一次見圣上時的情景,”她終于嚼了那瓣玉蘭片,“臣妾終身難忘?!?/br> 徐安聽著這二人的對話,也有些動容,可這時,他卻看到站在徐貴妃身后的江小柔皺起了眉。 安懋又慢慢喝了幾勺湯,“朕記得,先前你提過一句,那個姚世祉很會講經(jīng),朕這回就讓他去國子監(jiān)說上一段時日。誰知,昨兒他上了一道折子,說國子監(jiān)中有一位監(jiān)生,文章作得狂悖乖謬,還與他起了些爭辯?!?/br> 徐貴妃道,“或許是嘩眾取寵罷了。” 安懋道,“朕也這么認為,不過思及國子監(jiān)生均要參加明年大比,不得不謹慎一些,朕便翻了翻那名監(jiān)生的文章,”安懋說到這里,見徐貴妃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果然都是些離經(jīng)叛道的妄言?!?/br> “他竟說‘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還說‘耕稼陶漁之人即無不可取,則千圣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門學(xué)孔子而后為正脈也’;另有一句,‘然則仲尼雖圣,效之則為顰,學(xué)之則為步丑婦之賤態(tài)’。” 徐貴妃道,“圣上不必生氣,此人如此狂妄乖戾,怎能高中?” 安懋點頭,“不但如此,他還說什么‘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貴,在侯王可言賤’?!?/br> 徐貴妃道,“真是非圣無法,尊卑顛倒?!?/br> 安懋道,“是啊,朕本想當(dāng)即除了他的監(jiān)生,再加以刑誅,只是此人竟與你有些牽連?!?/br> 徐貴妃一怔,她知道能進國子監(jiān)讀書的要么是各地舉薦上來的學(xué)子,要么是父輩有功名,受恩萌的官宦子弟。 前者絕不可能有膽子寫這種文章,而后者,徐貴妃確定自己的兩個兄弟是寫不出這文章來的,“不知究竟是何人?” 安懋道,“你的五弟,徐知讓?!?/br> 徐貴妃立刻擱下筷子,起身請罪,“是臣妾管束無方。” 安懋從頭到尾都在看徐貴妃的神情,一絲一毫都不放過,現(xiàn)在他肯定了,徐貴妃事先確實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但安懋有些猶疑,因為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實在是太敏感了。 徐國公府的情況,安懋比徐貴妃了解得還清楚,現(xiàn)在整個府里能有希望出一個正經(jīng)進士的就是這個徐知讓了。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離春闈也就八個多月,現(xiàn)在才開始加稅和征民夫,為什么非要用這樣一種方式,在這個時候把徐知讓推到安懋眼前呢? 如果說這是徐府內(nèi)嫡庶之間的斗爭,看起來也不像。 安懋接觸過徐知溫和徐知恭,這兩個人雖然不是讀書的料子,但并不是蠢或者笨。他們頂多給徐知讓下點小絆子,讓徐知讓牢記嫡庶之別,絕不可能為了壓住徐知讓,而斷送徐府出進士的可能。 他們要敢這么做,都不用安懋來擔(dān)心,徐廣就能治死他們。 徐廣這次花了那么大的力氣,又是咬東宮,又是對官員用刑的,除了想揭貪污、削太子,不免有敲打吏部和禮部,為徐知讓明年春闈鋪路的意思。 因此,安懋結(jié)合了徐貴妃的不知情后,更加肯定,這事絕不可能是徐廣授意的。 如果說是有人用這個方法害徐氏,這就更不可能了,徐知讓是徐廣的親生兒子,姚世祉是徐貴妃夸過的。徐知讓目前又沒有官職,除了自己的兩個兄長,和其他哪一方都沒有實際利益沖突。 可安懋又想起太皇太后安氏說的,徐知讓代表徐國公府去給安景送致歉禮的事情,又有點疑惑,不敢輕易下結(jié)論了。 徐貴妃知道的信息比安懋少得多,因此她比安懋還要迷惑?,F(xiàn)在她既不敢把這事往外推,也不敢一下子攬在徐氏頭上,只能等安懋的反應(yīng)。 兩人互相等了對方一會兒,還是安懋開口道,“先起身罷,飯菜都涼了。” 徐貴妃一臉忐忑地坐了下來。 安懋又開始吹一勺湯,這回吹了有兩分鐘,但沒喝,又把那勺湯倒回碗里,“你入宮多年,當(dāng)然照管不到府里的事情,若是同胞兄弟,倒還能說上幾句?!?/br> 徐貴妃喏喏點頭,揣摩著安懋話里的意思。 安懋道,“不過說起來,你是這徐知讓的長姐,”他頓了一下,笑道,“朕便是他的姐夫了?!?/br> 徐貴妃一怔,還來不及想出適合回應(yīng)的詞來,就聽安懋道,“明兒午后,朕就召他入宮,替你管教管教他,如何?” 徐貴妃趕緊應(yīng)是,“臣妾慚愧?!?/br> 安懋道,“這幼子嬌養(yǎng),最是難管,想來你父親往常也費了不少心思罷。” 徐貴妃心中一驚,五皇子康王就是安懋的最幼子,偏偏剛才她還對安懋說,為了不碰傷孩子的皮rou才不穿新衣,這不正應(yīng)了“嬌養(yǎng)”嗎? 徐貴妃道,“是啊,臣妾也是為人母后,才知養(yǎng)育不易?!?/br> 安懋道,“朕為人君,亦為人父,育民如養(yǎng)子,重了記恨,輕了招怨?!彼麑π熨F妃笑道,“朕知道,朕明白?!?/br> 徐貴妃道,“圣上慈心?!?/br> 兩人用完了膳,又一起去看了看同安公主和康王,中途,徐貴妃說自己發(fā)髻松散,要回屋重新整理儀容。 等到她回來的時候,身上是一件新裁的蓮青色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袍,配了一條娟紗金絲繡花長裙,連妝也重新上了一遍。 安懋看著她,溫柔地笑道,“朕的徐貴妃真美,和朕第一次見你時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