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瑯州文氏
大明宮,紫宸殿。 安懋把玩著一塊銅牌,銅牌上冠一穿孔蓮邊,孔中系著一條褐色絲繩,正面刻著宦達的名姓、職務(wù)和面貌特征,背面刻有鯉魚兩尾,一尾頭向上游,一條尾朝上舒,兩魚一凸出如浮雕,一凹下如糕模。 安懋摸著這塊凹陷處,就知道這確實是宦達身上的穿宮牌。 為保宮禁森嚴(yán),皇宮禁內(nèi)守衛(wèi)和內(nèi)侍宮人各執(zhí)一塊牌子,檢查時只有兩塊牌子上的魚形花紋相互吻合,才能通過。 杜韞玉得了這塊腰牌卻不敢直接沖入宮禁,顯然是有多重顧慮的。 想到這里,安懋就不禁輕笑了一聲。 這一笑格外突兀,以致于讓臺階下正在回話的宦達立刻閉上了嘴。 安懋身后的徐安垂著眼簾,視線集中在安懋把玩牌子的手上。 安懋回了內(nèi)宮,只傳了宦達一個人問話,不管是什么原因,讓徐安感受到了一絲威脅。 宦達比徐安年紀(jì)大,進宮的時日也久得多,可徐安給禪帝遞鳩酒的時候是從來沒注意到宦達這個人的。 及至宦達躲過巫蠱之禍,悄悄爬到安懋身邊來的時候,徐安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宦達這個人。 “‘小婦養(yǎng)的賊囚根子’?”安懋張口卻問了個和案情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這是哪里來的話,朕竟從沒聽說過?” 問后一句話的時候,安懋轉(zhuǎn)頭看向了徐安。 徐安心里暗自叫苦,文一沾是安懋親封的文狀元,自己雖然是安懋的近侍,但他也沒這個資格在安懋面前說一個翰林學(xué)士的閑話。 尤其這閑話還不怎么上得了臺面。 徐安低眉順眼道,“奴才也從未聽過這話?!?/br> 安懋又笑了一聲,“外頭人盡皆知的事情,朕和你卻連聽都沒聽過。”他嘆息一聲,又轉(zhuǎn)向了宦達,“‘明塞于上,治壅于下’,何其然也?” 宦達聽了這話,險些沒跪下。 徐安還在一旁推波助瀾,“是為‘邪臣上通,便辟制威’所致也?!?/br> 宦達受不了這主仆二人唱的雙簧,趕緊道,“是文大人致仕后,從文大人的故里傳出來的一些村話,并不十分要緊,入不得圣上的尊耳。” 安懋“哦”了一聲,“朕卻記得他出身于瑯州文氏,文氏世代經(jīng)商,富致千金,頗有‘端木遺風(fēng)’,怎會傳出難以入耳的‘村話’呢?”安懋的身體微微往后一靠,“朕倒要好好聽一聽了?!?/br> 安懋這一招真是極狠,宦達咬著牙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回話了。 文一沾出身于瑯州文氏,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世家子弟,但是他的生母是個文氏家宅中專門伺候人如廁的家生婢女。 那天文氏的當(dāng)家主人酒醉而歸,在如廁的時候隨意拉扯過一個婢女幸了一回,才有了文一沾。 傳言傳得自然還要更難聽一些,甚至一些齷齪的細節(jié)都說得繪聲繪色。 杜韞玉罵的那一句,“身上的糞臭還沒去”以及“嘬人鳥兒的臟活”還真不是空xue來風(fēng)。 不堪入耳的世家陰私,又帶著一個文狀元,自然有極為廣泛的傳播受眾基礎(chǔ)。 宦達回話的時候,也只能盡量把話說得得體一些。 安懋跳過案情,反而來問文一沾的身世,就是知道這些不光彩的傳言是文一沾最不愿意提起的。 宦達回了這話,雖然是迫不得已,但是這件事說出去,文一沾定會恨他在安懋傳了一遍這種話。 而宦達看看安懋,又看看旁邊的徐安,篤定自己傳話這件事,文一沾是肯定會知道的。 因為安懋就是想分化他和文一沾,免得他和文一沾聯(lián)起手來蒙了自己。 宦達心里很清楚,這件事被杜韞玉這么一宣揚,葛執(zhí)均和姚世祉的話已經(jīng)起不了客觀佐證的作用了,他和文一沾才是關(guān)鍵。 安懋弄不清,也不需要弄清他和文一沾的立場到底是什么,安懋只要讓他和文一沾處在對立位置上,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宦達回完了話,在心里打定主意這個案子結(jié)束之后,以后都要離翰林學(xué)士院越遠越好。 安懋聽完了回話,便問道,“這話竟一路從瑯州傳到了定襄?” 宦達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為文一沾說了幾句好話,“文大人才情斐然,風(fēng)骨魁奇,想來是受了小人的嫉恨,才招致如此謗毀?!?/br> 其實聽謠言的人心里也不是不明白,這些謠言之所以會在文一沾一舉登科后迅速傳播開來,是因為文氏家族內(nèi)部有人嫉恨文一沾。 興許是繼承家業(yè)的嫡出兄弟嫉恨文一沾的才華,也興許是庸碌無能的庶出兄弟嫉恨文一沾的運道,也或許是兼而有之。 這些人無法毀掉文一沾的成就,于是就只能在陰私上中傷他。 陰私的事情人人愛聽,最是解釋不得,文一沾要是跳出來澄清,除了越描越黑之外,就是被外人看了“瑯州文氏兄弟鬩墻”的笑話。 就連宦達在安懋面前,也只能隱晦地說是“小人毀謗”,就是因為這種兄弟內(nèi)斗的事情最是揭不得。 一旦揭開,文一沾第一個恨的不是自己的兄弟,而是宦達這個揭家短的人。 安懋道,“罷了,也不是什么好話,往后就不要再傳了?!?/br> 這話宦達不敢接,是徐安應(yīng)了下來。 安懋又把手上的那塊穿宮牌往地上一丟,正好扔在宦達跟前,“收起來罷?!?/br> 宦達如釋重負,立刻撿起了地上的穿宮牌,剛想謝恩,就聽安懋在上頭問徐安道,“遺失宮牌,有違宮禁,該當(dāng)何罪?” 徐安道,“去職,杖八十?!?/br> 安懋淡淡道,“杖八十罷。” 宦達下跪頓首,“謝圣上賞罰?!?/br> 雖然宦達早就料到安懋不會重罰他,但還是暗自慶幸自己的職務(wù)保住了。 和去職比起來,杖八十是個再輕不過的處罰,那些負責(zé)行刑的人看見他的職務(wù)還在,也不會真打?qū)嵙?,落個血rou模糊的皮外傷就差不多了。 最重要的是,宦達挨了這頓打,監(jiān)勘官的這個職務(wù)就自動卸了下來,他領(lǐng)了的這頓罰是安懋對他的最終處罰,他對這個案子再也不用負什么責(zé)任了。 因此,宦達的這個頭磕得是結(jié)結(jié)實實,是真情實感地在感謝安懋賞他的這八十杖。 磕完了頭,宦達拿著穿宮牌就下去了。 安懋看著宦達離去的方向,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對徐安道,“召文一沾進殿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