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晚明逋賦的本質(zhì)原因賦役白銀化的負
明代江南逋賦的第二次高峰,始于正德中后期,延續(xù)到嘉靖中期繼續(xù)走高,經(jīng)嘉隆萬直到明朝滅亡,一直保持高峰勢頭,甚至愈演愈烈。 而除了數(shù)量巨大,持續(xù)時間漫長之外,這一輪的江南逋賦還有三個不同以往的特點 其一是“逋賦”在晚明已經(jīng)發(fā)展成江南地區(qū)的社會特征之一,根深蒂固,難以治理。 其二是地方政府逐漸演變?yōu)殄唾x的行為主體之一。 其三是逋賦的內(nèi)容由明前期的實物逋欠演變?yōu)樨泿牛ò足y)逋欠,原本用來清理或緩解逋賦的金花銀等項賦役折銀,在晚明淪為新的和主要的逋欠內(nèi)容。 以金花銀逋欠為例。自嘉靖中后期以來,特別是萬歷朝以后,金花銀幾乎是無年不逋,積欠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兩都屢見不鮮。所謂“專供御用”、“例不蠲免”的首征金花銀,在萬歷以后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慣例。 關于晚明以金花銀為代表的折銀逋欠的大規(guī)模出現(xiàn),明人將其歸結為“蠲免混同”、“jian豪抗拒”、地方官吏“侵蝕挪借”等幾大方面原因。 除此之外,晚明的部分“理財專家”、“經(jīng)濟之臣”也開始關注到16世紀以來日益嚴重的“銀荒谷賤”現(xiàn)象與折銀逋欠之間的關系,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晚明逋賦的本質(zhì)原因——賦役白銀化的負面效應。 明代自正統(tǒng)之后,隨著田賦折銀的日益頻繁,田賦貨幣化程度不斷加深,社會對白銀貨幣的需求和依賴日益加劇。 而十六世紀末,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南美、日本白銀的大量輸入,使得明代貨幣財政體制變遷得以急速推進。但其帶來的負面效應也深深隱藏其中。 其中一個問題就是貨幣供應的不確定性。因為明代白銀貨幣的發(fā)行權并未掌握在政府乃至民間組織手中,一方面受國際白銀市場制約,另一方面,白銀利于貯藏的特點,使其很容易退出流通領域。 當晚明地方賦役改革后,絕大多數(shù)財政收支以銀結算,一旦白銀供給不足引發(fā)“銀荒”,帶來的就不單單是社會經(jīng)濟層面的問題了。 黃仁宇認為,造成晚明社會“銀荒”的禍首之一是張居正的財政改革,“雖然他(居正)的節(jié)流政策無疑在短期內(nèi)增加了國家的財政實力,但是由于增加銀儲政策所導致的通貨緊縮也使公眾陷入困境”。(《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這是從中央財政聚斂白銀,造成社會上用銀不足的一種思考。 此外,日本學者岸本美緒在研究明末土地價格過程中,也注意到了16世紀以來,明代江南地區(qū)持續(xù)近百年的“銀荒谷賤”問題。岸本提出,造成明代后期“銀荒谷賤”的原因大體有二一是所謂“南銀北流”現(xiàn)象,即以東南為中心流通的白銀被國家通過征稅機構吸納上去,最終投放在了北邊的軍事地帶。 而16世紀中后期江南等地的賦役改革只是調(diào)整了當?shù)氐馁x役不均,并沒有減輕賦役負擔本身,因此每年仍有大量白銀作為貨幣化的賦役流往北邊,從而造成當?shù)劂y的不足,也就是經(jīng)濟學上的“通貨緊縮”現(xiàn)象。 不過,岸本隨即指出了這一觀點的不完整性。因為經(jīng)過她的進一步考察,得出的結論是“南銀北流”并未真如明人擔心的那樣一去不復返,而是通過商品流通的形式大部分回到了內(nèi)地,特別是經(jīng)濟發(fā)達的東南地區(qū)。 此外,16世紀后期,美洲和日本白銀開始大量輸入東南沿海,一定程度上可以補充賦役折銀給東南發(fā)達地區(qū)帶來的貨幣損失。 在這種前提下,16世紀末到17世紀20年代之前,江南土地、米糧價格仍然一蹶不振,大量的白銀究竟去了哪里? 岸本給出的解釋是“白銀從農(nóng)村不斷地被吸納上來,總體正在增加的銀,并沒有使全國的農(nóng)村得到好處,而是不均衡地分布在部分地區(qū)及大都市富裕階層的手中”。 “與一般農(nóng)村的蕭條狀況正好相反,這樣的銀的不均衡分布,在個別地區(qū)制造出了孤立的‘繁榮’?!保ā蛾P于明末土地市場的一次考察》) 也就是說,除了國家財政體制變遷造成的“南銀北流”外,還有因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造成的城鄉(xiāng)分化、貧富分化,白銀聚斂之風蔚然而起。 有足夠史實證明,晚明大量白銀實際集中在居于城鎮(zhèn)的貴族、官僚、士紳、富商大賈手中。 比如,正統(tǒng)以來,文武大臣、宦官因罪被抄沒家產(chǎn)者,內(nèi)含白銀數(shù)十百萬甚至上億兩不等。(《明代貨幣與貨幣流通》) 此外,萬歷皇帝還曾長期派遣“礦稅監(jiān)”直接到地方掠奪社會財富,在萬歷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九年間,皇帝、礦稅監(jiān)、參隨及其爪牙就從各地掠奪了3000萬兩白銀。(《反“礦稅使”民變的再檢討》) 問題是,白銀聚斂在少數(shù)人手中后,相當一部分并未用于生產(chǎn)性投資,而是單純體現(xiàn)在貨幣的儲存手段——窖藏之上。 比如,崇禎二年,入“逆案”削籍為民的昆山人、前大學士顧秉謙,因積怨鄉(xiāng)民,其家被聚眾焚掠。八十歲的顧氏“倉皇竄漁舟得免”。為保老命,他主動“獻窖藏銀四萬于朝”,才得以寄居他縣,了卻余生。(《明史》卷26) 于是,“應天巡撫曹文衡以奉旨開顧秉謙窖藏,令吳江知縣熊開元同昆山知縣李拯掘出銀四萬四百四十八兩五錢,除秉謙戶下應輸各年錢糧一千四百二十四兩三錢七分,余者抵作昆山小民正項,帝令解工部用”。(《崇禎長編》卷26) 一窖藏銀四萬余兩,這筆看似不菲的銀子,對當過數(shù)年內(nèi)閣首輔的顧秉謙來說,雖不敢稱“九牛一毛”,但也絕非其全部家當。至于“甲申之際”,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對明朝王公大臣的“追贓比餉”,所得之銀有數(shù)千萬至上億兩之多??芍髂┧饺藬裤y之富,遠可敵國。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海外白銀不斷涌入中國,也難以補充聚斂和窖藏導致的白銀不斷退出流通領域的現(xiàn)實。 眾所周知,地理大發(fā)現(xiàn)與美洲白銀的大量輸出,在歐洲引發(fā)了一場規(guī)??涨暗摹皟r格革命”。 但在同樣作為白銀吸納地之一的晚明中國特別是江南等發(fā)達地區(qū)卻呈現(xiàn)出另一番景象16世紀以來,江南糧價長期穩(wěn)定在石米五錢的水平,萬歷中后期上升到七錢左右,直到天啟、崇禎年間,隨著自然災害、戰(zhàn)爭的同時爆發(fā),江南米價才陡然漲到一兩甚至數(shù)兩的地步。 也就是說,晚明江南地區(qū)長期呈現(xiàn)“銀貴谷賤”甚至“銀荒”的“通貨緊縮”狀態(tài)。 而在晚明以一條鞭法為核心的賦役改革下,統(tǒng)一征銀,這就使得持有大量白銀卻脫離土地的富裕階層可以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賦役責任,而那些仍然持有土地和賦役責任者,就必須繳納大量的貨幣田賦,無形中就會大大增加民間的納稅成本,也帶來了逋賦的結果或這方面的“訴求”。 由貨幣供應、物價等因素導致的逋賦加劇,即根源于此。 正如袁宏道的《逋賦謠》所唱“不是縣家苦催征,朝廷新例除本色”。 晚明以“一條鞭法”為核心的一系列地方賦役制度改革,其基本精神在于賦役合并,攤?cè)氲禺€和統(tǒng)一征銀,以簡化賦役征解程序,均平賦役負擔為主要目的,而并非賦役量的減輕。 在其施行過程中,客觀上卻加劇了逋賦。具體看來,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首先,在一條鞭法之下的賦役合并,使各種雜派、役銀攤?cè)胩锂€,同正稅混同征收,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正賦”的解納。 這在賦役改革施行最早且比較徹底的江南地區(qū),最為明顯。 隆慶元年,應天巡撫林潤條陳“復糧額”事,內(nèi)稱“蘇州等府及廣德等州,歷年加派數(shù)多,乞要以后遵照嘉靖初年舊額征派”。 戶部尚書馬森覆奏曰“本部卷查坐派各省稅糧,自國初至今,有一定之額,俱以夏稅、秋糧、馬草為正賦,其余各項雜派銀力等役,另立款項,或照地科,或計丁派,或編入均徭,或取足里甲,與夏秋糧草正額無干。惟是蘇松等府,不分正賦、雜派,皆混入糧內(nèi)征收,名曰‘平米’。雜派多則正賦反累,而不知者,以加派歸咎戶部,不亦冤乎?” 可見,江南蘇松地區(qū)賦役改革的一個方向,是將正賦、雜派均攤?cè)爰Z內(nèi)征收,結果卻造成了“雜派多則正賦反累”的情況。 六年以后,明廷在神宗“登基詔”中,也特別申明“各處審編差役,原有正數(shù),節(jié)年有司指稱別項名色,紛紛加派及一應無名供應之類??菩杓确?,賦稅無出。閭閻蕭索,實為隱憂。詔書到日,各有司官即照舊額,速行改正,此外不得擅科一錢,擅增一役。撫按官務要嚴查參治,坐贓罷黜”。 可知,當時各地因攤派、增役而影響正賦繳納,進而加劇逋賦的情況相當普遍,已經(jīng)引起朝廷警惕。 萬歷初年,張居正在全國范圍推行一條鞭法,此舉雖是適應時代潮流的政策,但其負面影響,自始即有所體現(xiàn)。 萬歷七年八月,戶部在題覆給事中郝維喬等疏中即有透露“國家賦稅差役,原有定額,撫按官嚴稽于上,府州縣遵行于下,事事不逾舊制,則平時無愁嘆之民,遇災有賑貸之備,何至偶值災傷,即請蠲正賦? 但邇來條鞭新立,規(guī)額未定,法令朝三暮四,征派陽減陰增,無名供應之費,不時科斂之需,百姓茹苦萬狀,一遇災傷,恐變生不測。 即陳乞蠲免,而各項冗費冗役,分外折干,及門攤、納辦、支應、常例等銀,有司仍一概追征,不少減免,此科臣所謂‘兩稅輸官者少,雜派輸官者多’也。 請命下咨行各省直撫按官,行府州縣,每年春秋稅額照常征派外,將均徭、里甲,及各衙門公費、公差,一應錢糧,但系小民出辦者,通行查議,某項應減,某項應革,某項仍舊,分類開造,呈報酌議,務求省約,可行可久。 而又在撫按力行查訪,各有司有清約撙節(jié),實心為民者,亟行獎勵,否即參究?!保ā睹魃褡趯嶄洝肪?、90) 這里戶部除了承認一條鞭法推行過程中存在種種弊端外,更明確地指出了地方政府對于“兩稅”正賦的關注明顯不如地方“雜派”征收的積極性高。 因為正賦大部分要起運別處,存留部分本就不足地方之用,一遇災荒還要遭蠲免,對于地方財政來說,難以依靠。 而一條鞭法使原來編排地方的徭役、雜派均以貨幣形式征收,可供地方政府支配,其可靠程度要遠高于正賦收入。 因此,在中央與地方財政博弈過程中,就出現(xiàn)了“兩稅輸官者少,雜派輸官者多”的情況。 換句話說,以一條鞭法為核心的賦役改革,為地方政府擴大財政自主權創(chuàng)造了條件,反過來也削弱了其對于國家正賦催征解納的動力。 其次,一條鞭法的另一個重要原則,是賦役統(tǒng)一征銀上納。其導致逋賦加劇的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物價因素外,還有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火耗”。 據(jù)孟森先生解釋,“火耗者,本色折銀,畸零散碎,經(jīng)火熔銷成錠,不無折耗,稍取于正額之外,以補折耗之數(shù),重者每兩數(shù)錢,輕者錢余”。 從本質(zhì)上來說,火耗的產(chǎn)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霸蚧鸷闹砸恢菘h之賦繁矣,戶戶而收之,銖銖而納之,不可以瑣細而上諸司府,是不得不資于火。有火則必有耗,所謂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顧炎武認為,“火耗”之說雖不知起于何時,但必然始于“征銀之代”。(顧炎武《錢糧論》) “火耗”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元代。據(jù)《元史》載“諸產(chǎn)金之地,有司歲征金課,正官監(jiān)視人戶,自執(zhí)權衡,兩平收受。其有巧立名色,廣取用錢及多秤金數(shù),克除火耗,為民害者,從監(jiān)察御史、廉訪司糾之”。(《元史》卷104) 明初為推行鈔法,一度禁止民間用銀。直到正統(tǒng)元年開銀禁,賦役征銀程度逐漸提高,火耗問題才浮出水面。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總督南京糧儲右副都御史葉贄言“湖廣地方災傷,京糧未完,先帝(時孝宗崩,武宗在位)下所司議處,石折銀六錢,所以寬民之力也。今南京戶部復令加納火耗,重困貧民”。 戶部覆議“舊例,京庫之銀,石折二錢五分,以其頗輕,故有火耗之加。其以災傷折銀者,止收正數(shù),不得妄加”。(《明武宗實錄》卷7) 從中可知,正統(tǒng)以后,明朝逐漸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舊例),即石折二錢五分的折糧銀(金花銀)允許加征火耗,而災折之銀,則只取正數(shù)。 據(jù)黃阿明考證,明代官方規(guī)定地方政府將征收到的稅銀煎成銀錠解納中央府庫,始于嘉靖八年的戶部奏準。(《明代賦稅征銀中的負面問題》) 而從《明實錄》中的記載可知,“火耗”一詞,正是在嘉靖朝才開始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的。 這也跟一條鞭法為核心的賦役改革進程基本一致。 賦役征銀后,由于熔鑄銀錠并解送中央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損失,因此火耗的加征存在其合理性。 問題在于,地方政府以此名義額外所征之銀,往往大于真正所需之“耗”,這多出部分,稱“羨余”,可以用來彌補地方經(jīng)費之不足或侵吞肥己。 當初,周忱在江南通過“牽耗法”和“濟農(nóng)倉”,給地方政府創(chuàng)造了大量實物“羨余”,結果被攻擊為“不遵成規(guī),妄意更變,專擅征科,掊多益寡”,“通同官吏,妄費錢糧”。最終,周忱因此罷官,而地方政府征收“羨余”也被冠以違法而嚴令禁止。 不過,到了白銀時代,地方政府通過“火耗”獲取“羨余”的機會和空間更大,治理起來也更為困難。 嘉靖二十八年,戶科都給事中羅崇奎指出,由于各省錢糧都掌握在左布政使手中,容易產(chǎn)生滋生貪腐問題,其下手之處,正在耗羨——“支調(diào)煩則有增減羨余之積,事權一則有欺隱自便之私”,因此提議巡按加強對各省錢糧的盤查。 左都御史屠僑等覆議時也指出“自今布政司錢糧出納,不得以火耗公用為名,額外多取”。(《明世宗實錄》卷347) 可見,地方政府以征火耗謀私利的情況,已經(jīng)非常普遍。 隨著一條鞭法在各地的施行,特別是萬歷初年張居正將之推向全國,火耗問題更趨凸顯,引起朝臣的警惕。萬歷十二年,御史朱光宇指出,“催科之弊在清火耗”。 十六年,浙江撫按也建議“革火耗以嚴侵漁”。 三十一年,戶部議條鞭法,請飭有司奉行。其中也特別提到“官收官解,則嚴禁火耗、斛面”。 至四十六年十一月,掌河南道御史房壯麗奏“自條鞭法行,州縣派征錢糧,俱令花戶自行納柜,里書排年無所容其jian,法至善也。遵行日久,官府借口驗封,加收火耗,至一錢二錢,屢經(jīng)嚴禁不遵。今因東事加派,若將火耗一概禁革,小民必樂輸將。 ……乞敕下戶部,咨行各撫按,令所屬有司一應錢糧,聽其自收自解,不許經(jīng)手拆封,加收火耗。違者,撫按從重參處,追贓濟邊,則于吏治民生,胥有俾益”。 不久,戶部覆奏“有司征比錢糧,火耗加收漸重,請如御史言,亟行禁革”。 而萬歷帝也承認“錢糧拆封加耗,乃近來通弊。頃因虜警,不得已量為加派,若有司再加朘削,民生何由得安?依議通行禁革。違者,著撫按官特疏糾參,追贓治罪,司道等官有隱匿不報的,一并參處,務期積習一清,稱朕察吏安民之意”。(《明神宗實錄》卷148、195、383、576、577) 不過,地方錢糧征解過程中的加征火耗現(xiàn)象,還是屢禁不止。 熹宗初年,吏部尚書周嘉謨奏稱,“近來有司賢者固多,不肖者往往而是。即如征收火耗一節(jié),相沿成俗,牢不可破,甚至加二加三”。 戶部尚書汪應蛟也指出,“各處有司尚有借加派而增耗羨為利”。 而明熹宗面對臣下奏請減免加派、織造或請帑,竟然也拿“火耗”問題來搪塞,提出“撫按各官果能嚴禁有司火耗侵漁饋遺諸弊,小民何至重困?” 天啟五年,戶科給事中薛國觀亦言“今天下民生之窮也,說者歸咎于加派,臣竊歸咎于火耗。雖撫按亦時申飭禁革,然而卒不可革者,則亦革其流而未革其源也。 革源在于革司府。嘗見州縣差委官役押解錢糧,于司府每百兩或重收二三兩、四五兩。及押解官役費盡,攜來公添,分外稍有增費,旋返而指一科十,又重一番科斂,此何非司府官先作之俑乎?”(《明熹宗實錄》卷2、24、58) 清初顧炎武總結火耗之弊端,認為地方“藉火耗之名,為巧取之術”,“官取其贏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輸國之十,里胥之輩又取其贏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梢?,火耗之征,大大增加了民間的納稅成本,是加劇晚明折銀逋欠之又一重要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晚明中央政府對于地方過度加增“火耗”的禁令雖屢屢出臺,但真正起到的限制作用微乎其微。而且從未形成對這項“陋規(guī)”進行合理化改革,以將其納入國家財政的有效收益機制。 其本質(zhì)原因還是晚明中央與地方財政利益分配無法達成一致。而且,萬歷中期以降,最高統(tǒng)治者習于怠政、統(tǒng)治集團陷于黨爭,加上內(nèi)憂外患,刀兵四起,國家對于社會的控制力日漸衰退,對于火耗(也包括逋賦)問題的治理也就更“不可為”了。 另外,萬歷年間的礦稅監(jiān)之派,與晚明逋賦也存在某些關聯(lián)。 首先,一般認為,萬歷朝礦稅監(jiān)之派的直接原因,除了萬歷帝本身“嗜財好利”的性格外,更主要的是萬歷二十年代的“三大征”和“兩宮三殿火”造成的財政空虛。 據(jù)《明史·陳增傳》記載“至二十年,寧夏用兵,費帑金二百余萬。其冬,朝鮮用兵,首尾八年,費帑金七百余萬。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三大征踵接,國用大匱。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寧兩宮災。二十五年,皇極、建極、中極三殿災。營建乏資,計臣束手,礦稅由此大興矣”。 萬歷初,張居正擔任首輔期間,嚴治逋賦,保證正額稅收,到萬歷十年前后,“太倉有九年之積”、“寺積金錢至四百余萬”。 不過根據(jù)數(shù)據(jù)估計,僅“三大政”就耗費帑金一千二百萬兩之巨。張居正的十年積累,被巨額軍費消耗殆盡。當時財政空虛,確是事實。 另據(jù)萬歷帝自己的解釋,“朕以連年征討,庫藏匱竭,且殿工典禮方殷,若非設處財用,安忍加派小民?” 大學士沈一貫也迎合這種說法,稱“今國計告詘,皇上不忍加派于小民,而欲取足于商稅,誠不得已之心也?!敝徊贿^,他提議將征稅之權交付“有司”管理,而反對礦稅監(jiān)之派。(《明神宗實錄》卷125、330) 國家財政困難是事實,而修復宮殿也需要資金,那么銀子如何籌處呢? 神宗提出,要么“加派小民”,要么“取足商稅”。 “加派”也就是增加田賦,世宗、神宗兩朝都有過短期施行。到萬歷四十六年遼東戰(zhàn)事一起,神宗又立刻批準加派遼餉。 可見,萬歷皇帝的“不忍加派”說,只是一種借口或威脅。 而這背后,實際上是張居正死后,“正額主義”財政政策的難以維持。以蘇松二府為例,萬歷十四年至二十五年,共逋欠金花銀48萬兩。逋賦難以解決,正額無法保證,要想在短時間內(nèi)獲得大量資金,就只能另辟蹊徑,走“開源”路線了。 從明代中后期財政結構的角度考慮,礦稅監(jiān)的出現(xiàn),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它是對明代財政收入結構過分依靠土地稅(田賦),忽視商業(yè)稅,以及晚明工商業(yè)迅猛發(fā)展事實的一種不成熟的應對和調(diào)整。 比如,學者林楓認為,“萬歷前期的商業(yè)稅收制度設計存在著種種缺陷,從而為中期而后的礦稅大興開啟方便之門;礦稅大興固然有著自身不可克服的諸多弊病,但是從理性的角度加以考慮,它確實對前期商業(yè)稅收制度的不足多所匡正。”(《萬歷礦監(jiān)稅使原因再探》) 這從側(cè)面印證,明代稅收結構過分依賴于土地稅,正賦逋欠,難以解決,財政用度不足,皇帝“被迫”開辟新稅源(商稅),直接與中央、地方政府爭奪社會財富。也就是說,晚明逋賦是萬歷礦稅監(jiān)之派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從歷史的實際發(fā)展過程上看,萬歷君臣在礦稅問題上還是缺乏理性認識。 皇帝想法設法擴大自己的“私人”收入;而士大夫則堅持限制皇權的肆意妄為,特別是對國庫的任意提取。雙方在社會財富分配上的認識也無法取得一致,導致本來可以從制度層面有效提高國家財政收入的途徑,走上了最野蠻的社會掠奪道路。 而從結果上看,礦稅監(jiān)之派給國家和社會均造成了巨大危害,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影響了正額稅收,導致逋賦更加嚴重。在當時士大夫諫止礦稅的奏疏中,即充分談到了這層憂慮。 萬歷二十七年,吏部尚書李戴等上疏指出,由于礦稅監(jiān)之派,“天下賦役之額,比二十年以前十增其四,天下殷實之戶,比二十年以前十減其五”。 特別是萬歷批準礦稅監(jiān)搜括地方“無礙銀兩”之奏,“此令一下,急如星火,不但指有礙為無礙,亦將指有銀為無銀。必將正項公銀,俱充進獻。公用無措,又派民間,庫藏既空,閭閻亦敝”。 二十八年,戶科給事中田大益疏諫礦稅時揭露“各省直督礦稅者,穿鑿劫嚇,務實所報,礦不必洞,而稅不必商,凡民肌髓髑髏,兵隴阡陌,皆稱礦砂,而官及四民,皆列市販。向所為軍國正供,盡竭于此,而正供必不能輸”。 二十九年,蘇松稅監(jiān)孫隆激起蘇州“民變”后,應天巡撫曹時聘上疏解釋事件原委,文末意味深長地指出“臣竊悼之,四郡額賦,歲不下數(shù)百萬,何有于六萬之稅不亟罷之,以安財賦之重地哉?”即點明稅監(jiān)對于江南財賦完納的負面影響。 三十二年,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歷數(shù)礦稅監(jiān)之害,其中一條指出“國家財賦,不在民則在官,今盡括入jian人之室。故督逋租而逋租絀,稽關稅而關稅虧,搜庫藏而庫藏絕,課鹽策而鹽策薄,征贖鍰而贖鍰消。外府一空,司農(nóng)若掃”。 四十年,戶科給事中官應震針對太倉匱乏,皇室開支不斷增加的情況,上奏稱“今方隅內(nèi)困極矣,京師困商,秦困羊絨,晉困r,三吳困織造,豫章困磁,滇粵困金珠,楚蜀黔困木,加以貂珰之吮吸,旱潦之不時,勢必至于逋欠?;噬虾尾煌孛饣侦锥愔?,盡罷諸稅使,民得畢力于正供乎?” “夫平日既多方以開民自有之利,而歲祲又有以恤之,以是殿最邑令,責成郡守,猶有積逋難完者,臣不信也”。(《明神宗實錄》卷340、354、361、502) 不過,以上諸人罷礦稅、完積逋的主張,均被神宗束之高閣——留中不報。 按照明人馮琦“入于內(nèi)帑者一,克于中使者二,瓜分于參隨者三,指騙于土棍者四”的比例計算,則“宮中入金300萬兩,礦稅使勒索600萬兩,參隨勒索900萬兩,無賴勒索1200萬兩,9年間總共3000萬兩,年平均達333萬兩。當時明朝的稅收額為400萬兩,可以說農(nóng)民每年被勒索83以上的稅金。 因此不僅沒征收到原派遣礦稅使目標的礦稅,反而大幅度減少了戶部征收的國家賦稅”。 更深層的影響是,礦稅監(jiān)在名義上征收的雖然是“商業(yè)稅”,但由于當時民間工商業(yè)發(fā)達,以及賦役白銀化趨勢的日趨深化,田賦解納受商品流通和市場價格影響越來越大,士農(nóng)工商,同氣連枝,一旦商業(yè)受困,農(nóng)業(yè)必然間接受害。 如萬歷三十年大學士沈鯉指出“臣竊觀天下之勢,如沸鼎同煎,無一片安樂之地,貧富盡傾,農(nóng)商交困,流離轉(zhuǎn)徙,賣子拋妻,哭泣道途,蕭條巷陌,雖使至愚之人,亦知必亂”(《明神宗實錄》卷376)?!柏毟槐M傾,農(nóng)商交困”,正是礦稅之派造成的最嚴重后果之一。 礦稅監(jiān)侵擾損害的范圍,“上至朝廷和地方的官吏、縉紳地主、富戶商民、手工業(yè)主,下至地方小地主、小農(nóng)、貧民、中小工商業(yè)者,以及舉人秀才和一般市民”。(《明末東林黨的形成及其政治主張》)可謂相當廣泛。 而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是正賦錢糧的主要承擔者,在礦稅監(jiān)的摧殘之下,大量破產(chǎn)逃亡,使得逋賦日趨嚴重。 其中,礦稅監(jiān)對于手工業(yè)、商品經(jīng)濟最為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來說,直接沖擊更大。 因為晚明江南地區(qū)已形成了以棉紡織、絲織為代表的發(fā)達農(nóng)村家庭手工業(yè),以副業(yè)生產(chǎn)創(chuàng)造的產(chǎn)值,補貼單純的糧食作物生產(chǎn),以此完糧納稅、維持生計。 以松江府為代表的江南地區(qū)發(fā)達的棉紡織業(yè),正是宋元以來、特別是明代官田重賦壓力下的產(chǎn)物。 而明朝政府也順應了松江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特點,允許當?shù)厝嗣窭U納折色田賦,先后經(jīng)歷了折布到折銀的變化過程?!斑@個曲折的過程是從限制商業(yè)資本的介入,到放開棉布市場,促進小農(nóng)家庭棉紡織生產(chǎn)的商品化,甚至于將城鎮(zhèn)棉紡織業(yè)都納入農(nóng)村家庭棉紡織業(yè)的機制運營中來,借以維持其專制國家的財政基礎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明代松江府農(nóng)村的棉紡織業(yè)發(fā)展和田賦的關系》) 也就是說,晚明的江南小農(nóng)經(jīng)濟,滲透著濃厚的工商業(yè)氣息,國家對工商業(yè)的扶持或打擊,都必然導致這些基層納稅人受到直接影響。 因此,萬歷礦稅監(jiān)之派打擊了城鎮(zhèn)工商業(yè)者,實際上就是對江南新型“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嚴重沖擊,破壞了江南社會的納稅基礎。 從戶部的財政統(tǒng)計中,也能夠得到印證萬歷朝礦稅監(jiān)最熾之際,正是江南等地逋賦最嚴重之時。萬歷三十四年五月,戶部尚書趙世卿奏報,“細查省直拖欠,自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約二百萬有奇,即三十三年未完已至百萬。加以近日典禮、河工,虧減又不下百萬。夫臣部歲入歲出僅此四百萬耳,茲就一歲而言,入有百萬之歉,出有百萬之增,合計歲額,共虧二百萬金”。也就是說,萬歷二十九年至三十三年,年逋量在百萬兩以上,這是當時內(nèi)府礦稅銀收入的三倍,真是得不償失。 而礦稅監(jiān)雖在萬歷三十三年開始部分回撤,但其實際影響則持續(xù)到萬歷四十八年神宗病逝。 從史實上看,在四十六年遼東戰(zhàn)事以及隨之而來的“遼餉”加派之前,全國逋賦情況日益嚴重的趨勢已經(jīng)非常明顯。 萬歷四十六年,據(jù)時任戶部尚書李汝華言“各省直京邊錢糧,年來拖欠太多,除四十三年以前帶征共欠二百三十六萬五千四百兩不開外,其四十四、五二年共欠二百八十六萬九千四百一十兩”?!案魇≈彼肪┻?,自三十二、三年起至今不下六百萬”。 也就是說,從萬歷三十二年至四十六年間,平均每年逋欠太倉銀近45萬兩,且呈遞增趨勢。甚至原屬“寬民力”的漕糧折銀,“今南直隸、江西、湖廣、河南、山東數(shù)年不解,總計欠七十一萬一千九百余兩!” 此外,另據(jù)光、熹之際南京戶部尚書汪應蛟奏報,“竊查南糧積逋之數(shù),自萬歷四十二年起至四十七年止,共一百六十余萬,又查三十五年起至四十一年止,亦一百五十余萬”。 “南糧”是指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南直隸起運南京的稅糧,主要供應各部寺衙門及各衛(wèi)所,總計大約每年150萬石,則萬歷三十五年至四十七年間,共逋賦南糧310余萬石,汪尚書不禁驚呼“此皆田糧正賦,并非額外加征,何有司怠緩若此?” 萬歷四十六年后,明廷為遼東戰(zhàn)事籌集軍餉,批準南糧改折,“共該銀五十八萬余兩”,結果,兩年后“解到僅十分之四,未解者尚十之六。今不為設法振飭,將來帑庾日虛,臣不知所處止矣!”(《明神宗實錄》卷570、571) 綜上所述,萬歷中后期的逋賦,確實跟礦稅監(jiān)之派存在著密切關聯(lián),二者互為因果。而礦稅監(jiān)對于工商業(yè)的直接損害,也正是晚明逋賦在萬歷中期以后愈演愈烈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