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希身上掛著武器，自身重量本來就大，現(xiàn)在又懸掛在難以支撐的護欄上，腳底是安靜如死水的河面，他喊不出聲。他甚至能聽見厲深焦急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地踏在甲板上。

    他大口呼吸著，直到船體傾斜成一個完全將他周圍空間變得漆黑一片的弧度。阮希心想，這應(yīng)該是所有光線都無法照到的那一面。他艱難地咳嗽一聲，似乎能聽見船板之間刺耳的回音，像只有他一個人瀕臨死亡。

    水流從腳底淙淙而過。

    手腕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再沒有任何力氣，阮希就這么疲倦地抬著眼，看著手腕，像在看別的不知道誰的手腕掛在這里，它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

    呼哈，呼哈——

    阮希大口呼吸，想努力再使上一點氣力，但是現(xiàn)在他爬上去也沒有用了，因為船身不會因為他的一己之力擺正。

    顯而易見，他現(xiàn)在需要考慮的是以什么最安全的姿勢掉進冰冷刺骨的水里。

    掉進去之后還能被撈起來嗎？

    小雁翎刀會不會被沖走？

    萬一掉下去之后，地面裂變又突然來了，海嘯再來了，自己肯定就活不了了。

    對了，他還沒有告訴陸征河：你腦子真的壞掉了！

    還有啊，答應(yīng)過小雁翎刀，要給它換一個結(jié)實又耐.cao的牛皮刀鞘?，F(xiàn)在這個刀鞘太嬌氣，輕輕磕碰一下都要留印子。

    最后兩個事突然就成了支撐阮希活下去的全部力氣。

    他再次咬緊牙關(guān)，朝腳底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還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漆黑一片的冰河如同遠古怪獸的深淵巨口。

    干脆放手吧。

    掉進冷水里想辦法游出去……總比被破冰船拍死在水面上好。

    阮希一向言出必行。

    下一秒，他直直栽進了冰水中。

    剛掉進去時，阮希是慌張的。

    他像一個正常的溺水者，張開手臂撲騰了幾下，發(fā)現(xiàn)這條流域的水溫足以在分鐘之內(nèi)把人凍得渾身冰涼。肺部在急速擠壓之后，沒剩多少氧氣，阮希的手腳即將毫無知覺，也僵硬了。

    如果周圍沒有水的悶響，他快以為自己掉進冰塊里。

    阮希在水里睜不開眼，只能死命閉著眼睛阻止水的浸入，防止眼部的不適給身體帶來更大的壓力。但是在水里，要完全隔絕水是不可能的。他忍著眼部的疼痛，拼命地往上，用腳去踩水，卻感覺阻止他向上的不止有水，還有一塊塊面積不算大的浮冰。于是他試著控制快被凍到僵硬的手臂，顫抖著從水面伸出手，將阻擋在頭頂?shù)母”鶕]開。

    破冰船并不大，要有耐心。

    他這么告訴自己，忍著寒冷，奮力將頭探出水面，最后趴到一塊浮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瞬間，阮希第一反應(yīng)，下意識摸了摸身后的小雁翎刀還在不在。

    ·

    船體爆炸的那一聲后，陸征河就回頭了。

    他肩膀上榴彈炮發(fā).射器的彈.藥量并不多，用完之后需要迅速回船艙上裝填，可是對岸擁有如此殺傷力強大的武.器并且敢對他使用，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船體開始傾斜時，陸征河往回撤。

    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看見阮希掉進水里，也沒有看見阮希中彈、受傷，卻在隱約間就覺得心里不踏實。

    起先，他在努力克服這種莫名的不適感，卻始終說服不了自己，決定返回船上找人。先確定了安全再說。結(jié)果他沒有找到阮希。

    軍令如山，文愷級別沒有厲深高，一切要聽命于長官，所以文愷完成的任務(wù)就是把宋書綿和顧子榮平安帶到了holy城的岸邊，那里有holy城邦最好的保護機制，在那根邊境線以外，發(fā)生的一切戰(zhàn)事都與這座城市無關(guān)。

    而剛剛的火.拼恰恰發(fā)生在冰河河道兩岸。

    二十五分鐘后，陸征河從水面將渾身凍僵的阮希撈起來。

    三十分鐘后，阮希被送到holy城岸邊。

    “阮希？還能說話嗎？”陸征河叫他。

    沒有回應(yīng)。

    阮希全身上下都濕透了，面色蒼白，嘴唇也沒什么血色，呼吸很淺。陸征河說不上是慌亂還是鎮(zhèn)定，全身帶著一種不可察覺的顫栗。

    他湊近一些，看阮希的睫毛還在動，是睜著眼的。

    他又伸手去用二指去試他脖頸的溫度，隨后將沒有浸濕的外套脫下來，一抖，再敞開，把阮希整個人包裹在里面。

    文愷見陸征河眼底血紅血紅的，內(nèi)心一慌，頭一次手忙腳亂地指揮顧子榮：“快快快！找個絨毯過來！”

    顧子榮一愣，“找不到啊，我們東西都在船上……”

    文愷跺腳，“那……脫衣服，”說完，他也把帶有體溫的外套給脫下來，“少主你放松一點，我先看看他凍傷沒？”

    “你看?！标懻骱雍芷届o。

    檢查了一下阮希的情況，文愷松了一口氣，又試試阮希的胸前，“就是凍著了，現(xiàn)在心跳很快?！?/br>
    這時，陸征河的耳麥里傳來厲深的聲音：“報告，這邊尸體清點完了，一共十具，還有兩個活的?！?/br>
    “我等下過來，”陸征河摸了摸阮希不自覺顫栗的手，覺得他身上太涼了，“我再抱會兒他?！?/br>
    holy·43笨蛋，是十六歲?。?！

    第四十三章

    由于條件有限,  所以文愷只能半跪在地上給阮希做了個簡單的全身檢查。

    文愷最摸不透陸征河沒什么情緒的時候，只能把話按照情況最正常的說：“少主，阮希身體底子好,  沒什么大問題。但是……他受涼了,  所以可能會發(fā)燒、頭暈、惡心。不過不用太擔(dān)心,  這些都是正常情況。”

    “正常？”

    看著阮希奄奄一息的樣子，陸征河不太放心，收緊了臂彎，讓自己的體溫更加熱切地傳遞在兩人之間。

    文愷說：“是的,  少主。他沒怎么咳嗽，應(yīng)該沒有嗆水,  ablaze城的人從小生活在海邊，水性還是比較好的?！?/br>
    陸征河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作戰(zhàn)服，像完全沒感覺到冷。

    他的臂彎里還掛著步.槍，臉頰上盡是黑色煙灰與猩紅血跡。聽文愷這么說了，他才稍微放下心，像是做了不小的思想斗爭，朝厲深那一邊看了一眼，回頭道：“你們照顧他一下。我和厲深處理完那邊就過來。”

    現(xiàn)在,  陸征河猶豫了。

    他開始對自己的判斷保持懷疑態(tài)度,  在現(xiàn)有的認知里,  走陸路去往zenith城真的就是最安全的嗎？干脆直接從北部聯(lián)盟調(diào)幾架次武.裝直升機過來空中護航，地面有防.空目標(biāo)就直接掛.彈去炸，總比被預(yù)言拖死在路上好……但是這樣的事故率太高。

    在聯(lián)盟內(nèi),  他有印象的時長不過四年而已，身邊實在沒有信得過的飛行員。別說接阮希了，估計連一架完整的飛機想要過來都困難。飛行,  要抱有必死的決心，但陸征河沒有膽量讓阮希去嘗試這趟生死門。

    停止思緒，他明白處理好眼前的事情最重要。

    環(huán)顧一圈四周，天開始蒙蒙亮。陸征河對文愷說：“文愷，剛才河面上還有一些受波及的群眾，你也幫著處理一下。能救一個是一個?！?/br>
    然后，陸征河踩上一條還能夠使用的快艇。

    文愷回頭，發(fā)現(xiàn)那些忙著逃命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受傷，全部大包小包地拎著濕透的行李，像瘋了一樣，往holy城入境處的關(guān)口擁擠而去。

    也是，這座城市絕對安全，擁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和醫(yī)療，也有完全獨立的城市護衛(wèi)隊。

    北部聯(lián)盟的飛機最怕holy城的高.炮，那么意思就是說，剛才攻擊破冰船的火.箭.炮，很有可能是襲擊者從holy城購入的。

    ·

    另一邊，厲深的“幽靈弩”已經(jīng)對準了其中一人的頭顱。

    按他的話來說，箭射出去不遠還能撿回來，洗洗還能用，何必浪費子彈呢？不過他說這話的時候絲毫沒有考慮被瞄準者的感受，對方已經(jīng)嚇得快跪在地上。

    而另一個士兵的腿被陸征河用步.槍打穿，沒跑多遠就被抓回來了。

    “來，又到了我最喜歡的審訊環(huán)節(jié)，但是基本每次都沒有什么新花樣……”

    厲深慢條斯理地開口，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怠慢，他拼命克制著復(fù)仇欲.望，手臂因為忍耐而繃出了青筋線條。他唇角帶笑，用著平靜的口吻：“說吧，既然你的衣服上都有北部聯(lián)盟的徽章了，你還認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一臉煙灰的士兵跪在地上，悶頭不語。

    厲深怒喝一聲，手中□□上弦：“我問你為什么敢直接炸船？！”

    “殺，殺了少主……怕當(dāng)家的追責(zé)，”那士兵見厲深真有把箭射.入自己顱頂?shù)募軇?，驚懼地雙手抱頭，忸忸怩怩道，“然后，我，我看少主沒有在船上了，就干脆……”

    也是，兄弟相爭，要是出了人命驚動看戲的老爹就不好了。

    厲深抱著雙臂，眼神愈發(fā)嚴厲，極少有如此壓迫人的態(tài)度：“還真是好理由……所以你干脆換了火箭.筒？”

    “是……是?！?/br>
    “北部聯(lián)盟有規(guī)定，不得在正面戰(zhàn)場以外出現(xiàn)這種毀滅性殺傷性武器。你知道？”

    “我知道！”

    “那好，還算有自知之明?！眳柹顒恿藙邮滞螅谖窃频L(fēng)輕，“那么接下來，以我的軍.銜等級，我有權(quán)利處理你?！?/br>
    在一旁看“戲”的陸征河瞇了瞇眼，眸底有思慮的意味。

    見厲深真準備動手，陸征河向前一步，抬起手擋住厲深即將射.出的利箭，“等等?！?/br>
    “怎么了？”

    “我聞不出他的味道。”

    “你是說……”厲深拖長尾音。

    厲深的話還沒說完，陸征河抬手舉起斜配在腰間武.裝帶的手.槍，扣響扳機，伸直手臂，將黑漆漆的槍.口對準士兵。只聽“砰”地一聲槍.響劃破長夜，火星迸發(fā)出光芒，地上那個腿壞掉的人先被一槍打穿了脖子，鮮血橫飛，猩紅的色彩濺到了光裸巖石上。

    沒過幾秒鐘，剛剛死去的人漸漸縮小、縮小、再縮小……

    直到變成一顆青黑色的蛋，大小和鴨蛋差不多。

    一向?qū)﹃懙刂R儲備不夠，厲深覺得眼前的情況只有文愷能馬上明白過來。

    他撓撓頭，朝陸征河小聲道：“……怎么是蛋？”

    “陸地上只有獸城人和怪物之城的人沒有完全進化出性別，而獸人從外觀看得出差別，但是怪物之城的人需要細微的甄別。我看見他耳廓有一些黑色的絨毛，背部的骨骼也不平整，像藏著什么東西?！标懻骱咏忉尩馈?/br>
    “那那些正常的尸體……”厲深轉(zhuǎn)頭去看擺放尸體的位置，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留下的。

    想了想，陸征河道：“應(yīng)該是他們提前在這里用食物和錢財找來的幫手。你看那些死者，都面黃肌瘦，一看就餓了許多天。他們大概是各個城市逃難到現(xiàn)在的居民，槍.法也不像是會執(zhí)行任務(wù)的人?！?/br>
    這些人都是糊里糊涂死掉的。

    厲深看著那一具具尸體，突然覺得可憐又可氣，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往那顆蛋上面踹，結(jié)果那蛋一下就破了，碎成無數(shù)片小的蛋殼。

    “那這么一來，我們是有新的敵人了？”

    “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也有可能是個別?？傊?，一切小心謹慎為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