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出賣的理由(回憶和第二天)】
(“回憶,鬼營”第一部分) 死在監(jiān)獄里的是當?shù)卣麸炰伒幕镉?,被懷疑謀殺了自己東主一家。這人一年來已經(jīng)挨過了三堂嚴刑,渾身的rou爛了又好,好了又爛,可就是一點都沒有松口。正當所有人都相信他開年一定還能熬過第四堂的時候,他卻偏偏死了。 獄卒告訴魚一貫,那人死前的行為十分古怪,從昨天入夜開始,原本只能臥養(yǎng)的他支撐起傷痕累累的身體,在牢房里搖搖晃晃地一直站到了三更天,還用沙啞的聲音反復唱著家鄉(xiāng)的兒歌。其它牢房的獄友中有幾個不信邪的想要找獄卒來給他一點教訓,但是在看清那人臉上的瘋狂笑容后選擇同其他人一道縮回自己牢房的角落里。 到了后半夜,那人踉蹌著開始在自己的牢房里踱步,歌聲中時不時還夾雜進神經(jīng)質(zhì)的竊笑。他偶爾會停下來用那雙癲狂的眼睛注視某個犯人,后者在他的目光壓迫下只能蜷縮在地噤若秋蟬。 重刑牢房的囚犯們就是在這種精神折磨下睡去的,當?shù)诙祀u鳴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已經(jīng)帶著昨晚那種猙獰的笑容離開了人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殺了他東主一家子再包進蒸餅里,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那天正好輪到魚一貫和道士值旬[1],他們站在圍坪上,默默地看著兩個身著皂袍的獄卒們走進重刑牢房,過了一柱香時間,又從里面走了出來。兩人之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凝重而肅穆,其中一名獄卒腋下還夾了一柄泛黃的舊油紙傘。 “他們要干什么?”道士問。 “看下去你就明白了?!濒~一貫懶洋洋地回答,經(jīng)常出入牢房的好處之一,就是對高墻后許多不為外人道的怪事司空見慣。 走出牢房后,獄卒把油紙傘打開,舉到了兩人當中那塊空間的上方,然后,兩個獄卒就邁腿向大門處走去。他們走得很慢,很恭敬,像是在遷就傘下某個看不見的人。許多獄卒在遠處看著他們,但是一個個都鐵青著臉閉口不言,從魚一貫這里望過去,像是立了一排五官僵硬的人偶。 兩個獄卒走到大門前,已經(jīng)有書吏手持朱筆名冊迎了上去。魚一貫聽到書吏高聲宣叫了死者的名字,然后將筆在名冊上一劃一鉤,動作里充滿了儀式感。 “這是在幫死者出獄?!崩腺€鬼慢悠悠對道士解釋,“凡是在牢獄里蹊蹺而死的人,都需第一時間幫他辦好手續(xù)放還外面,否則,冤魂可能永遠要被高墻困在這里。如今那人陽間的債,鉤清了?!?/br> 說話間,獄卒已經(jīng)把傘收起,拋出了大門外。遠處觀望的人看到這里,明顯都松了一口氣。 “這種場面貧道還是第一次見到?!敝軉桗Q說。 “我就見過好幾次了?!濒~一貫說著又往門外瞟了一眼,即使是他也有點渾身發(fā)冷,此刻,他從心底慶幸他身處在森嚴的牢墻之內(nèi),“死在牢里的糊涂鬼本來就不少,這座牢里,那就更多了。 “哦?這座牢有什么講究嗎?” “從這座牢房建成開始,每隔幾年就會有一個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當?shù)厝硕颊f,是這里風水不好。隋末時一支亂兵在附近劫掠時曾駐扎在此地,當天晚上他們的首領擺下鴻門宴除掉了好幾個結拜的親信,流寇當久了就會這樣,明明走投無路還不忘清洗自己人。你腳下這塊地方原本是口水井,此地二十年前鬧過一場瘟疫,源頭就那口井,后來縣里把井填了,還在上面造了牢房,就是要用人氣壓住下面的邪氣,他們想得可真容易?!?/br> 魚一貫瞇起了眼睛,看向遠處綠痕斑駁的孤峰:“青上青,是鬼營?!彼f,“鬼扎營的地方,人怎么能活得好?” 魚一貫同道人的交談就到這里為止,他當時并未察覺有什么不妥,事實上,一直到當天晚上他被獄卒們五花大綁架出牢房,在刑房里吃了一頓老拳之后,他還是沒意識到出了什么問題。 “幾位差爺,有話……”他努力想擠出一點笑容,但是傷痕累累的面部隨便牽動一下都鉆心地疼,他甚至連一句整話都說不下來了。 “姓魚的,你很有見識???”牢頭露出猙獰的笑容,他身后的獄卒臉上也紛紛浮現(xiàn)出冷笑。魚一貫忽然感覺渾身冰涼,以前,他在好幾個監(jiān)獄里都見過這種笑容,每次獄中有人庾死前,他總能看到獄卒這么笑。 “差,差爺……” “青上青,是鬼營。對不對?。俊崩晤^陰森森問。 魚一貫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不見了:“牛鼻子啊……”他失神地看著地面,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竟然……出賣我!” (“回憶,鬼營”第一部分結束) 吃牢飯的時候不要多說話,因為鬼知道你的哪無心之言就摸到了獄卒的虎須。那些閻王們要人死并不需要多么拿得出手的理由。這些道理魚一貫都懂,但他依然沒有因為那天的飛來橫禍給自己找到一個說法,事實上,他都不明白那個道士為什么要出賣他,想來想去他只能接受這種解釋了:“那個牛鼻子想弄死我。” 水手的祝禱已經(jīng)結束,踏著夕陽的余暉三三兩兩地離開甲板,老賭鬼發(fā)現(xiàn)那幾個三佛齊人正看著自己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他皺了皺眉頭,這就是這些化外蠻夷討厭的地方,他們總喜歡鬼鬼祟祟講非我族類的番語,別人根本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 (分割線) “海圖有問題?!备哝?zhèn)心想,“雖然我還不知道問題是什么,但是那張佛像太讓人不舒服了?!彼笨吭谧呃壬?,閉起眼睛,盡量忽視墨舟的搖晃。捕頭原以為只要把自己關在艙里就可以忘掉此刻身處海上的事實,但是狹窄的艙室反而讓他更加喘不過氣來,他慌張地在船上四處逃亡,舯樓,艏樓,艉樓,甲板,水密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安心下來,情況顯而易見,他在海上,他無處可躲。 名捕的眼睛猛然睜開,淡色的眸子死死盯在眼前人的身上。身披孔雀大氅的虎裘客苦著臉立在他面前,表情像是一個對兒子不滿意的無奈父親。 “尹三爺,有何指教啊?”高鎮(zhèn)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虎裘客。 “你要是不舒服的話,去問水手要一些海水喝,吐一下就好多了?!?/br> 一道肝火竄上了高鎮(zhèn)腦門,他怒視著眼前的漢子,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拿對方去吃官司?!拔野言挿旁谶@里,周問鶴我是一定要抓的!”他咬牙切齒道。 面前的人卻依然不溫不火,仿佛沒有意識到自己揶揄的對象是江南道神捕:“你說……周問鶴殺了洛陽一對姐妹……” 他的話沒說完,忽然收住了口,師凝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兩人身后。 “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她冷冷問。 下一刻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不信任的視線在他們中間來回往復。 就在這時,走廊上過來了第四個人,他看到堵在前面的三人都面色不善,不禁有些躊躇,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三個人同時望向新來的人,目光像是要把那人就地大卸八塊。 “閣下也是為了‘鐵鶴道人’而來的吧?”三人中有一個人淡淡道,聲音猶如虎吟,“不知閣下如何稱呼?。俊?/br> 那人顯然被看得很不自在,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在下唐棄,是蜀中唐門子弟,索長老的朋友?!?/br> 注[1]:唐代囚犯一旬(十天)能有半天假期,但是不能離開大牢,可以理解為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