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四節(jié)【灰色】
一直到長大之后,你還是會經?;貞浧鹉莻€灰色的世界。 每當你母親手里抄著熨斗,或其它帶棱角的家伙什在街上追打你的時候,你總是會第一時間躲進這個世界里,年幼的你知道,在這里是最安全的,你的母親進不來這里。 那個地方是你孩提時代的樂園,里面大部分東西看上去都抹著一層或深或淺的灰色,那是讓你安心的色彩。在年幼的你眼中,外面五彩斑斕的世界刺目得讓人作嘔,只有在這片柔和灰色的懷抱里,你才能真正安下心來。 擺脫母親追逐后的你,會花大量時間在這個世界里漫無目的地游蕩:穿過一條條冷寂的街巷,走進一間間大門敞開的房子。你看到鐵匠鋪里燒得旺盛的火爐,看到酒肆門口無風卻招展的幌子,看到因為輪軸斷裂而陷在街上動彈不得的馬車。還有rou檔中懸掛的羊rou,廚房里切到一半的藿葉,藥鋪中怪味撲鼻的藥材。那些東西如此地熟悉,又是如此地陌生,看著它們就像是看著前世的遺物。那個世界是這個世界的翻版,里面的一切都和真實世界一模一樣,只有一點例外,你在那兒幾乎看不到活物。 記憶里的那個世界永遠是空空蕩蕩,靜悄悄的,只有你一個人游走在這一片灰色的靜謐中,如同跋涉在時間的灰燼之上。有一兩次,你腳邊會走過一只黑貓,那小東西總是不緊不慢地抬起頭,用發(fā)著黃玉般光芒的貓瞳看你一眼這是你僅有的幾次在那里看到其它色彩。 很少的時候,樹杈上會棲息著一只個頭巨大的烏鴉,它有著血一樣紅的眸子,幾乎灼疼你的眼睛。它憤怒地朝你聒叫,仿佛是你冒犯了它在此處的王權。 甚至有一次,你還看到了人,那是個形如枯槁的老頭,眼窩的地方只有兩團漆黑的陰影,像是一具腐朽的死尸,你至今還記得你與那個老人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上對視的情景,那成了之后經常造訪你的噩夢。你依稀記得,那天的老頭張口說了些什么,他干癟的嘴里只散著寥寥幾顆牙齒,就像是一個被洗劫過的錢箱。清晰的記憶到這里就戛然而止,后來老人說的內容,你完全想不起來。 稍微大一點之后,你懵懂地明白了,你并不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就像是一層灰色的紗帳,把你和別的人隔絕在了世界的兩頭。你看不見觸不到他們,他們也看不見觸不到你,你們對于彼此是虛無的。你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像你和老人這樣的例外,讓你們能在灰色的深空下不期而遇,就像你不知道為什么只有你們才有這種異能一樣,也許對于這個避難所,你只是一個過。 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你進入灰色世界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你的母親死了,你忽然意識到你再也不需要躲進那個世界里去了。也就是在那一天,現實世界的色彩在你眼中忽然變得不再可怖,相反,你從五光十色中看出了許多新奇與悸動來?;蛟S就是從那天起,曾經令你安心的避難所就徹底向你關上了大門,那一天你長大了。 “索長老?!碧煜壬D過身,看到地先生正躡手躡腳地趕過來,瞧那人鬼祟的樣子,天先生真擔心他臉上的黃銅面具會掉下來。 “你是索長老,是不是?”地先生挨到天先生近前,兇惡的黃銅鬼臉后面?zhèn)鱽砉Ь吹穆曇簟?/br> 天先生沒有回答,他把一切反應都隱藏在了面具與長袍之下。三人碰面結束后,原本他們應該各自回去,他真沒想到眼前這個人竟然膽大到跑來跟蹤自己。 “在下,在下是福州蕭萬全,我們曾經在崖州見過?!钡叵壬鷱呐圩永锷斐鲭p手,焦急地指著自己,仿佛這樣就能讓對方想起自己來。見對方還是不置可否,他急忙又加了一句,“就在六羊村,當時我跟在勵大人身后?!闭f完,他一把退下面具,露出青銅惡鬼背后稚氣未脫的臉。 天先生又仔細端詳了后生片刻,然后才探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是你么,那么勵刺史安好?” 見到對方真容,地先生的娃娃臉上立刻浮現出興奮的表情:“果然是索長老,方才在下聽得長老聲音便知是故人?!?/br> 天先生卻看不到他鄉(xiāng)遇舊知的欣喜,他始終用將信將疑的眼神審視年輕人,清癯的臉上寫滿了老jian巨猾。 地先生似乎沒有感覺到對方的狐疑,他又端正面容肅然道:“勵大人已經蒙招了?!?/br> 天先生皺紋堆壘的面皮因為吃驚而扭曲到一起,仿佛那皮相驟然垮了下來:“這么年輕,怎么會他得了什么?。俊?/br> “大人并未患疾,他是蒙招了?!蹦贻p人小心翼翼地回答,這似乎是他千挑萬撿出來的表達方式。 老人吸一口涼氣,像是悟到了什么,他又試探性地追問了一句:“蒙它招去了?” 年輕人無聲地點點頭。 老人輕“哦”了一句,然后裝模作樣地連說了兩句“善哉”。 地先生這時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焦慮,他搶上一步,低聲問:“長老,你是大人舊識,在這山莊里,在下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了。你看那個玄先生,也是我道中人嗎?” 天先生對少年猝不及防的示好似乎有些不能適應,他略顯為難地沉吟了片刻:“很難說,山莊的情況我?guī)缀跻粺o所知,我看,我們還需小心,玄先生這個人,不得不防。” 地先生聞言頗為意外,他遲疑地又看了一眼四周:“怎么?這座山莊不是我們的資產么?可是我今天明明在這里見到了” “淹僧”,老者擺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也見到了。唉,我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我侍奉了深淵大半輩子,這座山莊我確實是頭一回聽說?!?/br> 有那么一刻,年輕人很想問老者,他究竟是應何人要求來的這里,在他們這個團體中,還有誰能讓老者這種地位的人物,執(zhí)行一個完全蒙在鼓里的任務嗎?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給他這個任務的人責令他切勿打探同僚的來歷,他此刻點破天先生的身份已經是犯了大忌。 “長老,你怎么看那幾個人?” 天先生略微搖了搖頭,神色變得嚴峻:“他們每個人都有問題,不過在我看來,問題最大的,是最后闖進來的那個道士。他故意裝出不識江湖險惡的樣子,但看他舉手投足,武功可能是所有人中最高的?!?/br> 貝珠雖然師出七秀,卻只學了歌舞樂戲,武功上連最粗淺的門道也未窺見蘇橫若沒有牌樓保護,也不過是個持兇斗狠之徒張謬錢掌柜都算不上各自門派的精英,手上功夫也許還不如蘇橫,這些人都只算是江湖渾水中的魚蝦,不足為懼。但是孫百丈和小紅禪師,卻都是當地江湖上數得著的人物,更何況,山莊里還有唐棄。地先生不明白,這些人,難道都不如一個狼狽的野道士么。他想了想,忽然又問:“那么苦沙和尚是不是也有嫌疑?” “苦沙和尚”老人的臉上忽然失了許多血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勸你千萬不要惹他,我懷疑他不是人”